人有贪念,一愿良缘永结,二贪白头之约,三念永不相忘。
1.
“解秋。”
“夫人,奴在。”
“扶我更衣吧,一会儿我要见将军呢,就穿他最喜欢的那身红裙。”
将军府里静极了,就连川城的街道上也没有一点声音,城下守城将士的嘶吼声随着风落在了我耳中。
城破了,一个从未现过身的暗卫悄然守在了门外,破城的敌军一路无阻的杀到了将军府,那为首的将领看着独自持剑立于院中的暗卫不敢贸然上前,只怕有诈。
可他们不知,府里现在只剩我们主仆三人,府兵昨日夜里就护着城中妇孺逃出城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到那年轻暗卫的身侧,不知他是兄长还是宫里那位贵人派来「护我周全」的。
“回二小姐,奴唤齐肆。”
原来是极疼爱我的兄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见一面我那未出世的侄儿。
“你还年轻不该就这样死掉了,解秋过了今年端午节便可以议亲,我本该给她好好准备嫁妆和喜服,让她择一位如意郎君。”
身旁的解秋绷紧了神经,脸上是不自然的白色,可她还是毫不退缩的跟在我身后。
我压低声音,以只有我二人能听见的程度继续说,“可今日看来只能将这傻姑娘托付给你了,务必把她安安全全的带回国公府去,并将这封信交给我兄长。”
暗卫不解的看我,几番思想挣扎后他才领命,闪身扛起解秋纵身而去。
破城的敌军作势要将二人射穿,但那将领看见了我脖子上的那把明晃晃的刀,只能放暗卫带解秋离去。
他们现在还不想取我性命,至少那领军破城的左公子不允许。
“忆安,我们又见面了,”那个昔日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如今也拿起了剑,只不过他已经不愿做我的小跟班了,“把剑放下吧,你若是伤了半分,你夫君会心疼的。”
“好久不见。”我也吓坏了,付郎送我的这把匕首太锋利了,只轻轻一碰就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我还不想死,还没见我的夫君呢。
我很顺从的被敌军囚禁在将军府里了,左裕顾及往日情分,送来两个随军侍女服侍我。
只一日,左裕的军队就全面掌控了川城,他在布防等着我的夫君入瓮。
我的夫君是位人人敬仰的将军,他运筹帷幄,气宇轩昂,大杀敌军于疆场。可众人不知我的将军心思细腻,还会撒娇,捧我在手上视若珍宝。
左裕对我和将军却十分了解,只有他知道我是把刺穿将军铠甲的利剑,有了我就可以兵不见刃的赢了将军。
除了他,谁也想不到将军府里“最不受宠”的将军夫人竟是将军的命门。
“如果你在我手上,付将军纵有十万铁骑也会溃不成军。”
川城的城楼还是这么高,之前将军喜欢夜里站在城墙上看满天繁星和万家灯火。
左裕变坏了,他命人押解我到城楼边上,他明知我怕高,从高高的城墙上往下望,人是那么渺小。
不过万幸我的将军可以一眼就望见我了,我今日还穿了他最喜欢的那身红裙。
他该冷静些的,再往前走就中了左裕那坏家伙的圈套。
左裕这家伙终究不能对我心狠,他能杀我夫君却不愿伤我分毫,那押解的士兵轻易的就让我逃脱了。
我手里握着钗子抵在脖子上,脚下再退一步就能粉身碎骨。
“鸢儿!”是我的将军,成亲以来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才肯唤我闺名。
左裕也惊了,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什么都怕的国公小姐,怕高怕血更怕死。
“将军,”我扯着嗓子大喊,那声音真是又抖又难听,“停下!不要再往前来了!”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但是左裕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有什么忽明又忽暗,我就知道今日他的计谋不能得逞了。
“将军,彦儿和母亲现在很好很安全。”
“将军,鸢儿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你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今日怎得真般傻,”
“你是我的夫君,也是万千将领的将军啊,你是大英雄,川城的百姓还等着护佑,你可不能就这样死掉了,”
“鸢儿这一生最开心的就是嫁给将军,承蒙将军爱护,鸢儿很幸福。”
左裕那个家伙想要我做盾,助他杀死将军。
他赌我怕高怕血怕死,可他不知道我更怕将军受伤,我才不要做将军大杀四方的桎梏,我要做将军手中的剑,一起夺回川城。
“付哥哥,带我回家吧。”
耳边风声呼呼的,心脏跳个不停,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谁呢?是我的将军吗,还是坏透了的笨蛋左裕。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睁眼只见一片混沌虚无,原来人死后是不会疼的。
脚下没有路,四周都是雾茫茫的一片,没有引路的黑白使者,没有撑舟的摆渡人,这和话本里说的太不一样了。
只是有个声音一直再唤我的名字,我向那个声音迈出一步,脚下似乎出现了一条浅浅的路,一步一步,倏地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的坠下去。
2.
我脚下一空掉到鬼城里了,这些恶鬼恨不得将我撕裂撞碎。
或许是我死的太惨了,又身着一席红裙,我刚进鬼城,万千恶鬼便向我扑来。
我痛的想哭,可魂魄没有眼泪。小孩子看起来可爱无害,可咬的最疼,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丢了性命。
不过也难怪,这年头时常打仗,许多父母连自己都养不活,一家人活活饿死也不是新鲜事。
渐渐地疼痛都消失了,恶鬼散去,随之不见得还有五识六感。
这万鬼崖是每个人死后都要过的一关,要是心中有怨有恨就会像这些恶鬼一样盘踞于此,要是心中将往生的一切怨念都放下了,便可继续往前。
我心中自然没有怨恨,对左裕我是恨不起来的。
左裕是个可怜人,是这世道将他逼到如今地步。
之前听坊间的话本,说这人死了要渡奈何桥喝孟婆汤,割舍前世的一切。
可我往前走啊走,也没看见一座桥,更没看见孟婆,却是见着了一只舟,没有船桨也没有摆渡人,就那样孤零零的停在我面前。
我站在舟旁,不知是不是我走错了方向,要不然怎的等了许久都没再见有人来。
没法只好一人上了舟,这舟好似动了又仿佛一直在原地盘旋,我渐渐迷失了方向和时间,忘记了许多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也倏得变得清明起来,四周开始变幻。
我看见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怀中抱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四周围着许多人,他们脸上的神色不知表达着什么。
我看见那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将女人装进了一个大大的盒子里藏在了地下。他这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我看见不远处,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郎也偷偷的站了三天三夜。
我看见身披铠甲的男人骑着骏马冲进了刀光剑影中,满身是血的提着一颗人头挂着了高高的城墙上。
我看见死了好多人,一把火燃起来便尘归尘土归土,连个盒子都没有。
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一直徘徊在身披铠甲的男人身边,就像是一个影子。
我能看见却没法听到,更无法感受他的悲欢。
前几年,他总是在夜深时握着十分精巧的匕首默默落泪,嘴巴一开一合的念叨着什么。
我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却觉得那泪刺眼极了,竟忘记了我不存在于他的世界几度伸手想要帮他拭去泪水。
这一切直到他带回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我看见那个女人的魂魄在肉身里挣扎,经过一天一夜的医治才得以安宁。
我看见他的笑开始变多,我看见他总拉着一个小男孩围着那个女人转。
我看见那个女人计划很久偷偷逃跑,被他轻而易举的就扛了回来,最后还将人扛上了床。
我看见十里红妆,他身穿女人亲手缝的喜袍,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
从兹缔结良缘,
订成佳偶,
赤绳早系,
白首永偕,
花好月圆,
欣燕尔之,
将泳海枯石烂,
指鸳侣而先盟,
谨订此约。
眼前的世界在新人礼成的那刻扭曲变化,四周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可我不再是一叶孤舟,四周不知何时多了很多只同样的小舟,上面载着形形色色的和我一样的魂魄。
3.
一个无脸的老头问了我四个问题:
姓甚名谁
年芳几许
家在何处
有无牵挂
我表示回答不上来,那老头便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册子,让我拿着号随着前面的魂魄去奈何桥排队。
要是魂魄或悲或喜诉说自己往生种种,老头就会为他们倒上一杯杯酒,随着酒下肚一切也都散了。
只有一人宽的桥显得格外拥挤,我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便无聊的拿出无脸老头给的册子,原来是供魂魄打发时间的话本,上面讲诉了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从生到死经历的种种事情。
这个女孩名叫贺忆安,是老国公夫妇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明珠,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女孩从小在官眷里就是孩子王的存在,她有个小跟班叫左裕,有个“夫君”叫付博衍,左裕好文立志要做一代文豪,而她的付哥哥熟读兵书以武报国。
他们是最幸运的孩子,出生在了贵胄家庭,他们是最不幸的孩子,许多命运早已注定。
忆安如愿嫁给了付哥哥,付哥哥如愿成了最年轻有为的将军。左裕不知道何时被她弄丢了,或许是那年左相下狱全家流放,或许是皇帝昏庸无道残酷暴劣要左氏一族满门性命。
渐行渐远说的是左裕和文豪,忆安和自己。不是所有的青梅都配竹马,但忆安就是嫁给博衍,成就了一段佳话。
忆安从国公小姐变成将军夫人,洒脱任性的少女也逐渐有了一家主母的威严,她原以为嫁给了爱情是世间最幸运的事情。
可成长是有重量的,她为人女儿时,风雨都被拦在国公府之外,嫁做人妇后,才知她所处的国家早已千疮百孔,昏君的利刃时时悬在头上。
她用整整六年扮演了一个安分守己、了然无趣且被夫君厌弃的将军夫人,活的小心翼翼只为向宫里的那位证明他们夫妻不睦。少年将军是断了臂膀的鹰,对朝廷构成不了任何威胁。
忆安的结局不好,从高高的城墙上坠下去摔死了,死之前还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将军夫人。
“到你了,”一个老妇站在桥头提醒我该过桥了,“一个簿子可换十年,你换不换啊。”
我没懂,请老妇解释。
原来这一人宽的桥每次只能走一个魂魄,桥的长短按魂魄的年岁变化,为了缓解堵塞给大家节省时间,就想出来用簿子相抵的法子。
“换。”
忆安对于我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女孩罢了,一个话本就能简短十年的路程也太值了。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人有贪念,一贪良缘永结,二贪白头之约,三贪永不相忘。
呼~相守白头哪有那么容易,笨蛋忆安。但愿笨蛋忆安和我一样清醒自知,来世做个疼爱自己布灵布灵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