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大殿上，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子，女子明艳动人，楚楚可怜，似娇花照水。这是空舞大会行刺的那个舞女，名唤花奴，我认得她。
她便是今日在空舞大会上首先刺杀爹爹的领舞舞女，经查，她是受祁连山中的人的指使，故意扰乱空舞大会，手下们已经在她的房中搜出一包金珠与和祁连山的往来信件，证据确凿。只是，我从未见过如此愚笨的细作，连往来信件也会忘记销毁，况且今日，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隐藏的恨意，那抹恨意，令我感到熟悉。
“你不怕死？”相较于其他舞女的呼天抢地，她十分的安静，目光呆滞恍若木偶。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今日，你虽剑指堡主，但其实，你的目标是我，对不对？”我看住她的眼睛。
她明显一愣，呆滞的目光仿佛有了一丝生气，她盯着我，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说道，“对，因为我恨你！”
“为什么？因为莫离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神情又是一愣，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为他而生，他却为你而死，我恨你！你们高高在上，驱我为奴，对我随意打骂，肆意凌辱，我都未曾有过怨言，可是，他是我活着唯一的期盼，你却残忍地将它撕碎。”
莫离，是那日在雪山下救我的小将，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离开黑堡前的那天，我看到的那一幕：
月上柳梢，花荫底下，她为他做了酒菜践行，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务。
桌上是一叠方方正正的梅花糕，雪白如玉的糕上，印满了鲜红的梅花烙印，每一面的梅花都有六瓣花瓣，就像一粒粒小小的骰子。
“此糕何名？”
“此糕名唤‘赌神’，我以此糕赠你，愿你旗开得胜，前程似锦。”
“我是拿命在赌。谢谢你，我会回来的。”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扬长而去。
玲珑骰子，入骨相思，这才是她想说的，他却不知道，也再也不会知道了。
与青衣派一战，他紧紧握住我的裙摆，说，“我是一名三等小将，今日舍命救下公主殿下，立下一等功，当封为一等将，领千人兵，求公主殿下，求公主殿下、、、”那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抽出剑，砍断了她手上的镣铐，“你走吧，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为什么？”
“他临死前，被封为一等将，他最后的心愿，便是为你赎身。他不是为我而死，是为你而死，所以你没必要恨我。”
她曾经也是出身大家，饱读诗书的千金小姐，奈何家道中落，被卖入黑堡，忘名弃姓，终身为奴。而黑堡等级森严，只有一等将士，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女奴。
花奴哀声痛哭起来，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直到柳杏命人将她带了下去。
含枫猝不及防出现在我身边，叹息道，“你何必骗她？那家伙出身田亩，目不识丁，他根本听不懂，也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就是他想说的，我知道。”我反驳道，“这世间的情话有千万种，说出口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是一种。会说话的不仅是嘴巴，还有眼睛，还有真心。”
含枫看着我，没再言语。面对他的目光，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世间有千万种情话，暗初晨，你又能听过多少情话，做此高深姿态？何为情话，何为谎言？何为真，何为假？那日，湘剑伤我，刀疤仍在，他想说什么？那日，他求我杀他，他又想说什么？我可以一念之仁，给别人找借口，又如何给自己找借口？我骗得了别人，又能否骗过自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入相思门，无欲一身轻。
我对含枫咧嘴笑了笑，“走，喝酒去，手下们小打小闹，想这么多作甚？”
月明星稀，晚风撩人。
我与含枫来到上次喝酒的小酒馆，临窗执壶，把酒对月，几杯酒下肚，只觉得月色渐渐朦胧起来。
含枫举着酒杯，对着我一敬，一声郎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台上，正演着一出戏曲，一旁有乐师拉琴吹笙，击鼓敲锣以助兴，场上气氛活跃，惹得台下一阵阵地叫好。
演的是一出《情僧记》，台上一个光头道僧，一个多情小姐，一段情缘，几番波折。只听那僧唱道：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台下一个食客啧啧叹息，放下啃到一半的鸡腿，喊道，“相思不如相守，怨愤不若珍惜，不如改成《还俗记》，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这个主意好！”其他一众食客纷纷赞同，一同起哄。
台上的演员不慌不忙，换了个姿势，一旁的乐师队伍亦对视一眼，曲风一变，瞬间柔情绵绵，温馨浪漫起来。
那僧一挥衣袖，脱去僧衣，又摆了几个漂亮的姿势，台下观众又是一片喝彩，只听他和着音乐，娓娓唱道：
“佛法茫茫行路难，笑脱袈裟还旧身。心有如来无所惧，一身轻松入红尘。”
小姐亦伴着道僧翩然而舞，婉声唱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紧接着，曲风再转，乐师们竟奏起黄梅戏来，台上二人双双对对，两手相扶，合声唱道，“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委实佩服台上的演员那临场应变，俗词雅曲信手拈来的专业能力。
含枫笑着说道，“这是酒馆新创的戏曲模式，可以根据观众的需求随时调整剧情走向，现场发挥，天马行空，只要你说得出，他们便能演得出，也是十分有趣。”
“确实有点意思，只可惜人生际遇不能似这戏文一般，可以不断重来。不过单论就饭下酒，这样的戏曲，倒是能让人心情愉悦，胃口大开，不得不说，这酒馆老板，也是一个奇人。”
含枫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