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
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狂风夹着大雪,路上积雪已经齐膝,一片白茫茫中,一排杂乱但齐整的脚印显得格外刺眼,远处是一队行路之人。这伙人大约三四十人左右,五头骡子拉着几辆车上都用油毡布盖着,看着大大小小行李还不少。队伍中间,一匹马拉着轿厢,约莫是行路人的家眷,由于轿厢也是有些破旧,里面人还时不时拉一下被风吹的发出嘎吱嘎吱声的轿门,显然是轿内也很有些冷。其余人三三两两,或牵着骡子或低头行路,都把自己包裹的只露着两只眼睛。
这是一路行脚的戏班,叫做双喜班,戏班里的人大都是东北一个小村的同乡,专门靠着南下北上四处表演曲艺为生,混迹几年也有几分名气,各地方地主豪绅办个喜宴寿宴也经常邀请他们搭台表演。今年赶上这不好的年景,大清摇摇欲坠,军阀战事四起,戏班生意也是一落千丈,艰难度日,这次也是好不容易有一次演出,结束回村途中遇到大风雪,一行人也不敢耽搁,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回村。
“班主,班主!”几声带着点焦急的声音从队尾远处传来,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被称作班主的人停下脚步,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魁梧,带着一顶盖住双耳的棉帽,四方脸,双眼中透出几分英气,回过头来冲着声音处吼道:“老六,喊什么!”声音浑厚有力,似乎连漫天风雪都为之一振,而那个叫老六的汉子本来急匆匆跑来的脚步也仿佛随之一顿,随后又快跑几步到了班主身前。到了身前,班主才看到老六怀里似乎鼓鼓囊囊揣着什么,再一看竟然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看似刚出生不过几天,小脸都已经发青,也不哭闹,眼看似乎也没有几分气息了。
“这……这怎么回事?”
“班主,我去路边树下方便,就看到了这个娃,摸着还有气。班主你看这……”
班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着娃的脸沉默了一会,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马车轿厢里有个虚弱的女声说道:“老邢,什么事啊。”
班主拉停了马,打开车门拉开挡帘一角,就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中年女子,面有病容,腹部已有明显隆起,看似已怀胎待产。
“燕儿,没事,老六路边捡到一个孩子,已是不活了,再放回路边就是了。”
“拿来我看看吧。”
班主从老六手中接过襁褓,递给了车中,一双小手接过了,原来车中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瓜子脸,一双灵透的大眼睛,两个小辫垂在脑后。白净的小手摸了摸襁褓中孩子的脸,女娃向那女子说:“姨,还有气来,你看看。”说罢把孩子递给女子。
接过孩子,女子看着孩子的眼中透出几分慈爱。“老邢啊,”她说道,“孩子在这里吧,如果他撑不过去就算了,希望他能再投一个好人家。如果他能缓过来,也算我们跟这孩子有缘,就跟了我们吧。翠儿,把包袱里的小被拿出来。”
不等老邢说话,那女子就剥下已经冻的发硬的孩子包裹,用新被子熟练的包了起来。
“还是个男娃娃。”女子脸上笑容更浓了。
“那是给咱娃预备的……”
“再过几天,回家再给娃做一床吧。”
邢班主也不再说什么,看着媳妇把孩子裹好抱在怀里,又让女娃拿了一小碗米汤,慢慢喂给怀中的孩子。而那孩子也似乎很通人事,乖巧的张嘴吃下。
放下挡帘关下车门,招呼大家继续行路,邢班主看着远处的苍茫,“再有三天,就到家了吧。”
时光流转,已是十八年后,民国十六年。
大杨树村属于周边较大的一个村子,村里住着几百户人家,大多数靠务农为生。话说三天后正赶上村里最大乡绅李老财六十大寿,说起来这李老财也是这地方一霸,村里住户十之八九都是他的佃户,再加上东北军里当营长,据说是少帅跟前的红人的儿子,更是无人敢惹。好在平时李老财也并不是祸害乡里,赶上年景不好还会少收些租子,所以村子也是越来越兴旺起来。所以这李老财办寿也是远近一件大事,特意请了双喜班在村中大杨树下搭台连演七天,与全村同乐。
再看大杨树下,戏班台子正在风风火火搭建中,台下指挥的正是邢班主,十几年过去班主已是五十出头,背稍微有些佝偻,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身后已经有一些村民三三两两在说些什么,更有三三两两十几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各个说的双颊泛红两眼放光。
“哪个,哪个是小伍啊?”
“没看见,小伍哪能干这种粗活。”
“也是,没见过台柱子还搭台子的。”
“哎,哎哎哎,那不,出来了出来了!”
就看见场后走出一个后生,约莫一米七五的个头,一身白布短打,腰间系深灰色布带,显得十分精神。再看长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生的是男生女相,秀美的面容本应拒人于千里之外,偏偏嘴角那一抹笑又让人觉得仿佛邻家兄长,让人想要亲近。他一出来,场边围观的人马上引起一波小轰动。
看到自己的爱徒这么受欢迎,邢班主不由得也有几分得意和欣慰,冲小伍喊道:“小伍啊。”
看到班主喊自己,小伍忙走了过来,恭敬的叫了一声:“邢叔,你叫我。”
“嗯,小伍啊,你现在是我们团的台柱,这些活,就让学徒们去做吧,万一弄伤了,可耽误表演啦。”
“邢叔,我和大家都一样是跑江湖,该做的还是要做,也是强身健体,没什么的。再说了邢叔,咱们台柱子怎么说都是翠儿姐,以后可不要这么说了。”小伍还是带着谦恭的微笑答道。
“哎呀,我爹说你是你就是!”不用回头,小伍也知道是邢秀,班主的独女,和他同岁,就是当时一行人回村后出生的,只比他小几天。再看邢秀也是生的十分水灵,圆脸蛋润润的,柳叶弯眉,细长的双眼闪动着热乎乎的目光,穿着一身蓝布小袄,草绿色长裤,脑后红绳扎着两根长辫,走路时总爱把身子的重心放在足尖上,蹦蹦跳跳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跑到近前一把拉住小伍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拉着小伍往外走,边走边说:“走了,小伍哥,陪我去山边逛逛,那边有小河。”
小伍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向着老邢歉意的一笑,老邢挥挥手,两人就小跑着走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四周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那是谁啊,干嘛拉着小伍。”
“就是,小伍怎么走了。”
“看小伍那样子肯定不想去,肯定被逼的。”
“就是就是……”
叽叽喳喳了一会,姑娘们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三三两两离开了,留下几个闲来无事的村民还在远处看着。
老邢看着远远跑走的两个孩子,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小伍他还是相中的,也有心让他做自己的女婿,看着秀也是喜欢小伍的,就是不知道小伍的心思。“我若让他和秀在一起,他一定是答应的,就怕不是出于本意。”老邢沉思着,“这孩子对谁都是一般的好说话,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更别说是我。还得,找别人问问他的心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