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陌清羽。
风明讶然,没想到他眉眼间竟是如此立体,鹤然立于人群之中,众星捧月,唯他耀眼。
陌清羽抬起头,视线淡淡扫到风明,眸子忽的亮了亮,朝他招了招手。
风明迈步走上石桥,立于陌清羽身前。他年龄虽比陌清羽小,却不比陌清羽矮,只是瘦了些,带有一种少年独有的气质。
风明解下外袍,“你的衣服。”小心冷。
不过后半句他没说出来。
在他还是风之谷少主的时候,就不会关心人,以至于世人皆认为,风明永远是清心寡欲的,就像他那个体弱多病的父亲一样,与世无争。他们以为风明是个武学天才,不屑介入凡尘俗世。
实际上,他只是不会表达内心的情绪,而已。
陌清羽消去了刚才的冷淡,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不迫,淡笑着穿上,“多谢。”
两人下了桥,肩并肩走着。这条街虽然只是辅街,但叫卖声仍不绝于耳。
“来看一看瞧一瞧,本店新出品的稀珍药材——万年参,折扣出售了!”
“卖糖人啦,甜丝丝的糖人。”
“荆州大白刁,新出的荆州大白刁!”
陌清羽就着杂声,转头看向风明。阳光下的他显得很干净,皮肤白皙透亮,骨架清瘦奇巧,少年感很强烈。
他盯着风明出了一会神。其实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微微偏着头,寻常时候只当他在思考问题,直到他莫名其妙走到一个摊子前,风明叫了他几声他都不回应,才确定他在愣神。
风明用力扯了一下陌清羽衣服,后者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风明,又看了看面前的摊主,脸上的淡笑僵在原地。
“抱歉,刚才出了神。”
“啊,没事没事。”摊主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生,“二位公子要哪张?”
风明扫了一眼,就看到各种写着“荆州太子悦神图”的画,画上都是一个人,但姿态各异:有打伞的,有弹琴的,甚至是衣冠不整的,有些散漫的。
不过这似乎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号“荆州太子”的人与陌清羽八九分的神似。
风明抬起头,看了看陌清羽。陌清羽正意味深长地给了摊主一个眼神,脸色缤彩纷呈。
偏生那愣头青看不出陌清羽什么意思,还不停地推荐:“公子,您要是看上哪张了,您直接跟我说就行,不用不好意思。您看这张沐浴的,说是‘神仙下凡图’也不为过。还有这个,不知道迷倒了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风明的嘴角微微上扬,细细欣赏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伦理大剧。
陌清羽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眉头微微皱了皱,出于教养,又松开了。沉默了半晌,道了句:“多谢,不过我现在不需要。”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陌清羽咳嗽一声,面色从铁青到绿,再到煞白。小二终于看懂了他什么意思,但此时的陌清羽已经急火攻心了。
风明生怕他一生气,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毕竟以他家的实力,也不是不可能,于是打算先走一步。
“……你慢慢解决,我到前面等你。”
“哎,你别走啊,等等我。”不知道为何,到了风明这里,他的语气就温柔了下来。说罢,陌清羽看向摊主,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让你摆摊,你这是要干什么?”
“按照您的吩咐办的啊。”
“换了。”陌清羽的声音陡然变冷。
“是。”那个男生开始收拾纸张,手经过陌清羽的袖子时,利落地顺走一块玉佩。
玉佩上刻着两个字:琉璃。
陌清羽离开摊子,三两步追上风明,“你等等我。没想到你人这么小,就不会尊重声名在外的大人物了。”
“是挺有名。”风明幽幽地回答。
陌清羽噎了下,自以为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有交情了。冒昧问一句,你去那个墓地做甚?那地方很危险。”
风明当然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但也不想说瞎话,道:“前几日听说有妖兽跑去了那里,我便去看看,没想到是哑奴。”脑中想起“荆州太子”,问他:“你们家不管吗?”
陌清羽脸上的神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变化,“管不了,那地方的怨气堆积几百年了,换谁也没法立即铲除。我此番前去,就是为了查看情况。”
老实说,他并不想提及他的家人,但奈何提问的人是个讨人喜的小孩呢,他还是解释了,只不过语气有点冲。
风明看出来了,跟着应了一声,既然对方不想答,也不多问,望了望天,“时候不早了,找家客栈留宿吧。”
说来也怪,这附近卖小吃文玩杂物的多了去了,但客栈却稀少。两人走了些路,才找到一家。
刚进门,立即有人迎了上来,热情似火,把二人吓了一跳。
“二位公子好,请问是要住店游园洗浴还是用餐?”接待的应该是这里的老板娘,话经口时,整个人活像机器,鬼知道这些话她说了几百次。
从街上看,店铺并不大,然而其占地面积却如此之广,含盖了许多用途。
“住店。”
“好的。您要几间房?”
陌清羽转头看向风明,询问他的意见。风明有点诧异,摊手,表示随意。
“两间,多谢。”
老板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算盘,拨了两下,噼啪直响。末了,把算盘一扔,跟小二报了个数,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这边。”
二人走过去。陌清羽习惯性地给了一半钱,忽然想起什么,把另一间房的补上。
“日后会还。”身后的风明一本正经。
陌清羽愣了。
第一次跟他谈承诺的人,竟是一个小孩子。
他虽生于贵门,但由于是他父亲第二个妻子的孩子,所以并不受待见,从小付出,渐渐地融入血脉,成了习惯,从不期盼能有人给他回报,哪怕是一句不管能不能实现的承诺,都不曾有过。
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陌清羽受宠若惊,骨子里的卑微让他突然直不起腰来,轻轻“啊”了一声,片刻后摆了摆手,“无妨,我不记账。”
风明有些奇怪,欲要张口,又觉得不便多问,没有再说下去。
陌清羽注意到了风明的神情,没有解释,装作没看见似的偏过脸,一步一步上了楼。见风明跟上了,这才加快脚步。
很快便找到了那两间房,陌清羽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将其中一把钥匙递给风明。
风明一脸平静地接过。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主动打破沉寂,然而两人都有的一种感觉是不会变的,就像两个陌生人,因为一件两件、或大或小的事情,而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风明进了房,不久,就听见隔壁传来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干脆也要了一桶水,换了身上的黑衣,一边洗澡一边洗衣服。
这客栈虽然大,但其隔音效果绝对是个败笔。想来应该是店家老板受了骗,买了一堆厚空心木板装上。
风明晾好黑衣,取出另一件衣服。两件衣服加上风明自己就是眼下他的所有资产。
他让小二把水桶拿走,自己则坐在榻上思索,一连串的问题蹦出脑海。
墓地里的房间主人是谁?他是不是墓地的主人?进入墓地时的黑衣人是谁?那白色玉佩又有什么意义?……
风明回忆起墓地里,陌清羽出现时,哑奴都往他这边跑。
最重要的,为什么,那些哑奴不敢攻击陌清羽,看见他就落荒而逃。
风明瞥了眼手边的玉佩,“墨玲珑”
三个字依旧安静地躺在上面,与初见时如出一辙。
风明之所以没去问陌清羽这个玉佩的事,是因为他觉得跟陌清羽没关系,这玉佩是黑衣人掉落的,不长的时间,他就是八爪鱼也没法从刺客装换成那件白衣。
问了,但陌清羽不知道,他又不说,对方难免会起疑心。
心情正沉重时,忽然从隔壁传来一个声音,“风明……”
风明猛地一颤。
这声音很低沉,又很正经,与平常陌清羽的语气大不相同。如此清晰,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在床上,离隔房木板很近,压抑着心。
“风明,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