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江陵城鼎盛之时,似乎总脱不了南北隔江对峙的局面。而欲知江陵城的兴衰荣辱,城西太济观便可见一斑。
太济观坐北朝南,占地颇广,本朝道教兴盛,更是多次扩建。如今南北东西各三重三进,一条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的主道南北贯通,青石铺地,苍松夹道,走在道上抬眼望去,重楼复殿随地势起起伏伏,甚是庄严殊丽。近年北敌逼近,人心惶惶,求卜问筮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前殿的赤霄殿中时常人头攒动,香火颇盛。
中殿的章华台却非寻常得进。院内绿荫匝地,淡淡青烟缭绕,松竹林中三条蜿蜒的石子路,想必取的是陶潜“三径就荒,松竹犹存”的隐士意境。穿过松竹林,便见三层高的章华台巍然耸立,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当先大殿最为宽敞,供奉着伏羲大神,四处遍布珍珠美玉。穿过章华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莲池之上,九曲回廊,八角凉亭,三两青衣小童,锦衣华服的富商大户偶尔穿梭其间。
及至北殿的临渊阁,则更是香客稀少,非皇亲贵胄不得进。从章华台上看去,但见隐隐飞阁在淡烟横树间若隐若现,朱红的廊柱碧绿的瓦,精繁的雕花鎏金的顶。此时恰逢日落,云蒸霞蔚,朱碧相晖,更还有阁前飞流击石,霞光虹影,端的是气象万千。
上官彦韬正独自站在章华台后的回廊之上,意态悠闲地远眺着临渊阁的金碧辉煌,忽而一笑,默默念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么……”
此时,他的耳中忽然传入一个有些苍老的威严声音:“龙溟,你竟亲自来了。”这声音如丝如缕,细密绵长,然而纵使环顾四周,也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空无一人的长廊而已。
可上官彦韬却无丝毫惊讶之态,视线仍放在临渊阁的方向,唇上的笑意却带了点顽皮:“上官彦韬‘见’过净天教枯木尊者。”他唇舌未动,四周也静谧如昔,但他的话却已远远地送往了想要传递的方向。
对方长久静默,无言地表达着不满。上官彦韬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重新招呼道:“龙溟见过大长老。如今行礼不便,还望大长老见谅。”
高高的章华台阁楼之上,一人端坐桌前,闭目冥想。此人一头华发,一身锦衣,气度十分端严,看样貌便知必是久居高位之人。他微睁双目,视线淡淡扫过莲池回廊,又默默移回眼前的清茶书卷之上。此人既是净天教的枯木长老,也是燕然三部中夜叉族的大长老魔翳——这一点,连厉岩都不知道。
“莫非关中局势竟已稳定至此,由得你这般高枕无忧?”威严的声音再度传入上官彦韬——或者该称之为龙溟——的耳畔,“幽煞将军撇下三军跑来这荆湘之地,你待要铁鹞骑何去何从?”
龙溟沿着九曲回廊悠然漫步,似在观景一般:“大长老请宽心,关中巴蜀战局已入僵持,短时内不会有大的战事。至于幽煞将军一职,现正由二王子以我之名暂代,铁鹞上下除数人外皆不知晓,不会动摇军心。”幸好幽煞将军惯常以青铜面具示人,真是帮了大忙。
“龙幽?”闭目冥思的大长老微微皱起眉,冷哼一声,“你倒是放得下心。”
龙溟轻笑答道:“我已交代镜丞多方照应。镜丞熟知铁鹞骑事务,有他在,应无大碍。再说,这幽煞将军的位子迟早要给阿幽,是该早些历练一番。”纵然出了什么纰漏,能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学些教训也是好的。
“此事再议。”对方静默了片刻,又道:“不论如何,他能否胜任,和你是否该堂而皇之地擅离职守,岂可混为一谈?”
闻言,龙溟不禁暗叹,大长老思虑周详,御人极严,果然不好蒙混过关,沉吟片刻,解释道:“如今我夜叉在中原立足未稳,若汉人此时集结北伐,相当棘手,必须设法早做应对。大长老固然手段非凡,但难免孤掌难鸣。恰逢上官家遣人南下被我等截获,此等千载难逢之机怎可错过?李代桃僵之计,大长老不也首肯了吗?”
“但我可没叫你自己来。”那声调似有些微上扬,“你也知道我夜叉立足未稳,不留在江北控制局势,却只身跑来江南,简直胡闹!”
龙溟早料到有此一言,答道:“纵观我夜叉上下,熟谙汉学不会露出马脚的,除却大长老,便是我最堪当此重任,不是吗?”
魔翳冷哼一声:“哦?我还道是你急着要来看看江南的风流繁华。”
被人一语道破私心,龙溟略有些尴尬,但也不加辩解,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自小大长老便以南朝风物典章教我,龙溟心向往之却不得见,实为生平憾事。”
“待夜叉跨江南下,终有一日天下都是你囊中之物。就这么沉不住气吗?”
“大长老教训的是。”龙溟微微低下头去。
那端坐阁楼上的人再度睁开眼朝他扫来,却无法辨清他心中思绪,本欲挪开的视线就那样停在了他的身上。紫衣青年长身玉立,筋骨已锻炼得更加强健,五官轮廓也更加分明,然而面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莫测。一声轻叹从魔翳口中逸出,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小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