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奉孝停住脚步,以为大哥是怕死位石门后面有什么古怪,谁知道回头一看,张赢川神色冷峻,正盯着杨工身后那个十七八岁的小跟班。张政社也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跟张赢川成夹角之势,把那少年挤在当中。
张奉孝先前只当杨工是金矿上的工程师一类角色,邓工头既然说那少年是跟杨工一起的,自然不是杨工的徒弟就是助手,因此也没刻意去看他。这时候见大哥二哥如临大敌,不免向那少年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之下,张奉孝也瞧出端倪来了。按说在金矿上干活,风吹雨淋虽不至于,但长期跟矿石灰尘打交道,免不了皮肤粗糙,手脚粗壮。那少年看起来确实不过十七八岁,但脸上皮肤除了比常人稍黑一些,竟然一点坑凹皆无,温润干净。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更是指细掌纤,柔弱无骨,浑似大姑娘模样。
杨工见张赢川和张政社面色不善,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不等问自己就说出来了:“其实这小兄弟我也不认识。是一个朋友让我带他在矿上长长见识,才来没几天。小兄弟,你是姓夏吧?”
那少年见众人已起了疑心,干脆大大方方地从杨工背后走出来,双手一抱拳,语声清脆:“有劳诸位相问,鄙姓夏,草字琳,双木王林。看来几位都是倒斗的前辈,后进末学这厢有礼了。”说完身动脚不动,团团向四人颔首致意。
这一套不伦不类的江湖礼数使出来,张奉孝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还有人记得这套缛节俗套。张赢川身为一行四人的老大,又曾在江湖上走动,知道异士能人多少都有点儿不通世俗,依样抱拳还了一礼:“好说,夏姑娘年纪轻轻,不简单呐。”
张奉孝一听大哥说什么“夏姑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秦琪儿倒忍不住了,扑哧一声,伸手指着夏琳的胸脯:“好个假小子!要女扮男装,你起码得穿件紧点儿的内衣吧。”
夏琳低头一看,脸上一红,好在涂了墨灰不大显眼。先前她站在杨工身后不动,还看不出来,她这么团团一抱拳,胸前衣服鼓鼓地撑起来,就算是个傻瓜看了也知道这是个假小子。
张奉孝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紧盯着她胸部不放,讪笑了一下:“怪不得刚才隐隐约约闻到好像有什么香味儿呢,还以为是金花公主临死也不忘把地宫用香熏一遍……”
话音未落,夏琳眉头一皱:“未曾请教几位尊号,这里果真便是金花公主坟?”
张赢川显然是怪张奉孝多嘴,朝他一瞪眼,扭过头去跟夏琳一抱拳:“张家兄弟有事在身,不敢久留。窨子墨线垂,叮当作响知客来,元良踢杆子细腰滚。告辞!”
张奉孝见大哥要走,转过身来就要去推死位的石门。夏琳好快的身手,吟吟地挡在门前,原来遮在头上的男式矿工扁檐帽歪了下来,露出脑后一篷秀发。张奉孝冷不防眼前一黑,差点撞在她身上,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你……”
“哼,你,你什么?”夏琳根本就没把张奉孝当回事儿,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直接盯上了张赢川:“张老大,明人不说暗话。这倒斗行里的切口,原本是为了防备官府缉查。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是明言来得爽快。这么说吧,不管细不细腰的,我不露两手您也信不过我。”
张奉孝知道先前张赢川跟她说的那几句“窨子、元良、踢杆子、细腰”都是倒斗手艺人之间通用的切口,但是具体什么意思却不明白,听她这么一说,不禁问道:“什么细腰?”
夏琳砸了砸嘴,一脸不屑:“小兄弟,看来你也刚入行,慢慢跟你大哥学着吧。这门,你开不得,还是先去瞧瞧那休字门中,那姓邓的伙计在干什么吧。”
张奉孝回头看看大哥,见张赢川点点头,就退开两步,转身推开了休位的石门,举着荧光棒向里探头一看,吓了一跳。石室中的石床石凳还在,邓工头却不见了踪影,也看不到有什么能通向其他地方的入口。
张奉孝回头一说,夏琳倒像是在意料之中,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也怪不得,休字门中天地宽,由他去吧。小兄弟,教你个乖,多学着点儿。这死门在坤位,极有可能是积沙门,小心了……”说着推开石门,迅速闪到一旁。
经夏琳一提醒,张奉孝脑中一动,想到了迷离蝶。先前张赢川说过,迷离蝶附着于五行蛊之上,四人已先后遇到了水蛊、火蛊、木蛊,只还没见识过土蛊和金蛊。这死门位于坤位,乾为天,坤为地,地为土生,有可能土蛊就在这石门之上。
张奉孝一念及此,刚想出言提醒,夏琳已经摔倒在地,双眼呆滞,手舞足蹈。张政社离她最近,刚想伸手扶她起来,忽然看到站在身边的秦琪儿,不由慢了一慢,这时候张奉孝已经抢上前去,跪在夏琳身边,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张赢川脸色一变,扔掉肩上的搭链抢到死位门口,招手摇臂地跳起舞来。张奉孝又急又惊,见大哥怒目圆睁,口里暴喝如雷,活像个农村跳大神的疯婆子,还以为他也中了什么邪术,忍不住跟着一声厉喝:“大哥!”
张赢川慢慢停了下来,深身都被汗湿透了,疲乏无力地挥挥手:“不妨事。”接着蹲下身来,扒着夏琳的眼皮看了一会儿,又道:“这迷离蝶越靠近金花公主地宫,威力越大。人体五官眼为木,五情怒为木,木克土,刚才我胡乱闹了一通,也只能这样了。扶她到那边休息一下,咱们也乏了,好歹歇上一会儿,吃点东西。”
张奉孝点点头,扶夏琳到石桌旁坐下。夏琳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只是头还晕晕得难爱,转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看到秦琪儿从背包里拿出吃食等物,突然嘴一张,毫不客气:“给我点东西吃,饿得走不动了。”
秦琪儿不敢自作主张,进了金花公主坟还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出来,就指望着这些东西填皮囊呢,抬头看看张奉孝。张奉孝也知道干粮不多,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姑娘家饿着肚了,只好点了点头。
秦琪儿见他一点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口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感觉不再欠他什么似的,扬手把一条压缩饼干抛了过去。
张奉孝撕开包装,先给大哥二哥分了几块,又递给夏琳。夏琳倒是一点儿不客气,把剩下的半包抢走了一大半。张奉孝也不好多说什么,把剩下的几块都扔给了站在一边瞧得目瞪口呆的杨工。
秦琪儿见他可怜,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几块巧克力,递到张奉孝手里。夏琳喝了几口冷水,刚把干巴巴的饼干咽下去,一看有这好东西,抬手就抢。幸亏秦琪儿也不是好惹的脾气,好言坏语的冷嘲热讽了一阵,张奉孝才勉强保住了点残渣,垫了垫肚子。
灌了几口酒,张奉孝把荧光棒放在石桌上,几人倚着石壁,都和衣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奉孝被冻醒了,睁眼一看,荧光棒已经暗淡无关,隐隐约约照着趴在石桌上的夏琳。张奉孝拽了拽衣角,刚想爬起身来,就发现夏琳的身后,朦朦胧胧像是站着一个人。
张奉孝浑身一激灵,腾地跳起身来,伸手去背后摸那把匕首,却摸了个空。那黑影也冷不防有人醒了,拔腿后撤,一猫眼钻进了先前夏琳打开的死位石门不见了。张奉孝这一跳,把众人也惊醒了,见他神色有异,纷纷开口相询。
张奉孝呼出一口气,把刚才见到夏琳身后有人的情形说了一遍。夏琳脸都吓白了,又听张奉孝说匕首不见了,叹了口气:“都太过大意了,那人如果真有恶意,只怕现在咱们是尸横遍地了。他可能只是偷了张老三的匕首……”
话没说完,秦琪儿突然指指张奉孝背后:“匕首没丢。哎,那是什么?”
张奉孝回头一看,蔡叔送的那把匕首果然就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然就是先前在溶洞中见到的那种怪异树根,入手沉甸甸的,还没有完全干枯腐烂。张奉孝刚想把匕首还归入鞘,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怪了,这匕首明明是鞘中,刀鞘还在背包里没动,怎么它自己会掉到地上?”
张赢川沉吟不语,突然抬头问夏琳:“夏姑娘,明人不说暗话,这古墓里怪事太多,不得不小心行事。你们怎么找到了古墓的入口?你又究竟是什么来历?还有,先前那溶洞中全是这种古怪的树根,你们几个人难道就没碰到?”
夏琳皱了皱鼻子,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张老大,你一口气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才好?我的来历?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实在是……时机不到,真的不能说。张老大先前说的那些倒斗行里的切口,不也说踢杆子细腰滚嘛,现在还能依着规矩倒斗的人不多了,桥宽路窄,早晚会有知道的一天,慢慢再说吧。”
张奉孝这才明白原来踢杆子是指两帮倒斗人相遇,细腰则是指干这一行的人少,彼此之间总会有相遇的一天。夏琳朝他笑了一下,又道:“张三哥你也别听我叫你小兄弟着恼,要论倒斗这一行,我肯定比你入门早,不算亏。什么树根之类的,也有可能是没注意,反正我是没见到。连这里就是金花公主坟,我也是刚才听张三哥说的。至于怎么进来的,喏,还是杨叔叔说吧,反正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杨工在旁边也就只听懂了“怎么进来的”这一句,这时见夏琳把皮球踢了过来,苦笑一下把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他果然如张奉孝所料,是一家偷采金矿的矿主请来的工程师,叫杨立国。姓邓的工头则是他们这一段活儿的工头。杨立国,加上到现在不知道死活的二愣子和老赵,三个人趁半夜正在赶活儿,没料到二愣子抱着汽锤把矿层砸塌了。当时还以为是地下水喷了出来,赶紧往外跑。
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水喷了一会儿就停了,三个人怕到时候姓邓的那个工头找麻烦,又退了回来,想接着把活儿干完。没想到砸塌的洞口足有半米之大,探头往里一看,就见到了溶洞石壁上通往古墓的石门,还有石门前的神道。
三人其实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杨立国大致猜到可能是地下的古墓,不敢擅作主张,就回到地面去找邓工头说明情况。姓邓的那小子一听,哪里还能忍得住,胡乱扎了几个火把就要进来,倒把已经睡下的夏琳也吵醒了,非跟着杨工一起下了矿洞。
说起夏琳的来历,杨立国也是一脸委屈:“我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哪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头?原来在国营矿厂干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教授,姓卫。这姑娘,前几天女扮男装,拿着卫教授的信来找我,说是想干点儿重活锻炼一下,哪知道,竟是个丫头。”
张赢川听他说得认真,又问:“那你们到了溶洞之后,就没看到有什么树根之类的盘在洞顶的石头上?”
杨立国摇摇头,说自己也没注意到有什么树根,只是在进洞的时候,发现一条地下河里水快干了,水里有一把匕首,邓工头就捡了起来。张奉孝这才明白,有可能是虎蛟真的没死,顺着地下河溜走的时候把匕首撞落了也说不定。
张赢川沉吟了一下,扭头瞪了夏琳一眼:“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们三兄弟来这金花公主坟,有比倒斗摸金更重要的事儿非进不可。你们过了玄关,过墓道的时候没触发机关,都是你的功劳吧?”
夏琳一撇嘴:“什么功不功劳?姓邓的那小子不是好东西,我本来倒想让他吃点苦头,没想到傻人有傻福,二愣子莽莽撞撞地把一个缺了胳膊的石人碰倒了,这才没丢了小命。对了,张老大,你可猜到姓邓的小子如今在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