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很是不解。
秦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
他也会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把临行前大师兄画给自己的那张地图背的太熟的关系,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处,莲世界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冥冥中做着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处,在一座布满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坟墓,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
然而在太虚观供奉道门前辈遗骨的塔林里,出现了一座很普通的坟墓,本就非常打眼,隐隐透着不普通的味道。
秦杰牵着张楚楚的手走到那座坟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着很是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照拂,比较满意,对观中道士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对着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礼。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但他知道墓里埋的是谁。
墓里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至少死的时候,那女子还很年轻,那女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拥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这座墓里埋的是简笑笑。
清梦斋小师叔的未婚妻。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莲世界杀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婶,小师叔说不定现在也还活着,甚至和她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会抢了我小师弟这个光荣的位置,然后和白武秀争夺最天才的荣誉。”看着那座虽然时常有人打扫,但想必已经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墓,秦杰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清梦斋里会多好几位祖宗,不过清梦斋里祖宗本来就很多,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再多上几个。”
张楚楚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飘到墓上的一片落叶,不知道她此时想到了什么,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裘衣的领口。
秦杰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看着身前的坟墓,想着墓中那位曾在太虚观前一舞动道心的美丽女子,最后竟是死的那般凄惨,不由心有所触。
“按道理,身为清梦斋弟子,我应该很恨莲世界,就算是我天性凉薄,没有被莲世界害过,反而继承了他的一些好处,所以无法生恨,那我身为将军府血案的唯一幸存者,为什么现在连你的老师都有些恨不起来?”
张楚楚的老师是前任总经理谢君元,秦杰充满绝望与畸型复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赐,此时他却说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杨昊宇,我现在都不怎么恨了,或者说很难想起这个人来。”他皱着眉头不停思索,喃喃说道:“难道我真的就是这般冷血?”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张楚楚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座墓,说道:“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恨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哪怕再强烈,都会渐渐忘记。”
秦杰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在张楚楚开始修行神话集团道门神术之后,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秦杰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张楚楚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秦杰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都治不好张楚楚的病,太虚观真的能治好吗?
张楚楚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张楚楚很小的时候,秦杰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张楚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张楚楚想说。
“杰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张楚楚又开始叫他杰哥哥了。
秦杰笑着说道:“因为你家杰哥哥我生的好看。”
“你又不是以前的云正铭,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秦杰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张楚楚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秦杰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
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张楚楚,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
秦杰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张楚楚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秦杰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张楚楚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秦杰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张楚楚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
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
她的身很瘦小,披着秦杰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
此时秋意虽深,太虚观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张楚楚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
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张楚楚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秦杰的面前。
秦杰怔了怔,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张楚楚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杰哥哥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沈州市后,花了那么多钱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秦杰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楚楚还是白楚楚,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杰哥哥高兴起来的好张楚楚。”
听着这话,张楚楚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很是可爱。
现在的张楚楚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秦杰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秦杰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秦杰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张楚楚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秦杰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道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回吧。”
张楚楚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张楚楚从背后解下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秦杰笑了笑,接过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太虚观前殿走去。
晨间的太虚观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道塔,变得清晰起来,道国变回了人间。
秦杰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观,看到观后山顶的一座道像。
那座道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
此时雨水落在道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道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道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道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道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道宗的道祖。”
张楚楚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道祖是人,我也是人,道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太虚观不会接待游客。
那么便必然是像秦杰一样,借宿在观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秦杰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道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道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道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道祖能治你妻的病,也不会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