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管家和佣人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
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柳编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牧晨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憎这种想法,就像十几年前那样。”秦杰看着杨昊宇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亲信想要替堂主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你带着人杀进堂主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亲信躲在柴房里。”
杨昊宇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秦轩宗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秦杰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老天爷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堂主的儿子要活着,管家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亲信以为不需要警惕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杨昊宇,看着柳编,看着牧晨,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
“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做?”
“凭什么堂主的儿子要活着,管家的儿子就要去死?”
“凭什么我要去死?”
风雪落城门,众人俱沉默。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一片安静,只有秦杰的声音还在大雪里飘着,并且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我只是一个管家的儿子。”
“但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秦杰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述说着自己当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讲述太阳必将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这些万世不变的真理。
他继续说道:“所以在亲信试图骗我脱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时候,我抢先把柴刀拿到了手里,然后捅进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秦杰回忆着当年的事情,皱眉说道:“好像是五刀,因为力气不够大,捅的不够深,一时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几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亲信没有叫,他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魔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声惊动了柴房外的人。少爷……也就是堂主的公子,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一向最疼爱的亲信躺在血泊里,他像发疯了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想要打我,想要咬我。我当时也很慌乱,拿着柴刀乱舞,不知怎地便划破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捂着脖子向后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少爷脖子里的血,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我想替他捂住,却怎么捂都捂不住,直到最后,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浆子。”
秦杰抬起头来,看着雪中的众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误杀,也许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因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田海这样的人,才不会再理会我这个管家的儿子。”
世界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飘至秦杰的脸上,触着那抹微笑,似被冻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温和,实际上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
人们看着秦杰脸上的笑容,震撼的难以言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柴房里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生锈的柴刀,站在那两具尸首前,小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身体不停颤抖,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倒下。
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风雪中,站在巍峨的城门前,站在人们面前,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
书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样写的。
他讲的这个故事,不在书上。
……
清梦斋的绝壁间。
斋主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沈州市,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柴房。”斋主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沈州市……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
斋主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
“我能明白师父为何如此说小师叔。”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亲信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师父,我无法理解。”
“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师父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
斋主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斋主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沈州市,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杨昊宇,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在清梦斋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思秋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杨昊宇,我该如何做?”
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清梦斋大师兄看来,秦杰与杨昊宇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斋主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
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白衣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牧晨看着秦杰,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
秦杰沉默不语。
牧晨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天哥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你知道天哥说的是什么。”
秦杰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
“你这是私仇?”
“是。”
“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秦杰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牧晨的手中。
牧晨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秦杰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白武秀的手中。
牧晨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来时的路走去。
门前的人们,不知道秦杰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杨昊宇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秦杰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杨昊宇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
“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