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杰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成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杨昊宇。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清梦斋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秦杰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杨昊宇、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王雨珊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秦杰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花园里的冰池霜树。
杨昊宇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秦杰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秦杰静静看着杨昊宇。
此时的杨昊宇与湖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却是于龙天亲自披到他身上的风衣。穿着这件风衣的杨昊宇,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
秦杰默然想到,即便是清梦斋,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
杨昊宇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秦杰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秦杰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宇哥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三师兄忽然来到珠海市,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极品龙井,杨昊宇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杨昊宇端着茶盏看了王雨珊一眼,说道:“你就是王雨珊?”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雨珊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杨昊宇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雁荡山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王雨珊知道接下来客厅里的谈话属于天道盟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看了秦杰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杨昊宇看着茶盏,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司徒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魔教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魔教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魔教中人畏司徒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在天道盟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秦杰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杨昊宇一开场便自承魔教身份。
“世人称我魔教为魔,我便是所谓魔教余孽,大先生乃斋主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沈州之后,我替天道盟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堂主,不粹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神话集团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董事长电话打给了天哥,一面尽起三大修真者向我施压。”杨昊宇漠然看着茶盏,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天道盟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斋主能够说句话,然而天道盟没有反应,斋主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神话集团因为我的魔教身份而连累到沈州市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魔教,做了董事会成员,变成了一条狗。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杨昊宇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斋主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教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围难的事情,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我是董事会成员,我又是天道盟堂主,我不可能向神话集团出卖天道盟的利益,也不能向天道盟出卖神话集团,那我这条狗能为神话集团和天道盟带来什么利益?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天道盟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天哥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话集团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天道盟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天哥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话集团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魔教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芶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可世事总是在往涛走的,天哥派清梦斋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悄自由。”
杨昊宇这一番讲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秦杰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天道盟堂主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
杨昊宇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
杨昊宇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斋主,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清梦斋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司徒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教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斋主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天哥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
杨昊宇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杨堂主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师父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你自离魔教来我天道盟,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活滴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从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杨昊宇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看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