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一碗水煮青菜和一盘腌制黄瓜,都不掺杂任何的油腻,只是加了一点点盐,外加一碗米粥,凑成了简单的午饭,如果是外人来的话,一定心声不悦的,因为没有人会用这么清淡的饭菜来招待客人的,但是上官洛却知道,阿婆一直是这样做的。
没有大饭店的油香味,没有酸甜苦辣味,没有颜色亮丽的菜肴,有的,仅仅是稍微一点点咸的清淡,上官洛咀嚼着嘴里的青菜,他的目光看着阿婆和忘川不时的夹着菜,心里隐隐读懂了阿婆的心思。
这种清淡,就彷佛阿婆的人生,你会发现它会给人一种安静、静溢的感觉,让你的心情很放松,但是对于吃惯了大鱼大肉的现代人来说,这种清淡却是无法忍受,甚至难以下咽。
午饭毕,乖巧的忘川收拾起了桌子上的碗筷,而阿婆习惯性的点燃了旱烟,搬了一张凳子,倚在门口目光静静的落在了忘川那忙碌的背影上,她那浑浊的眼神深处的浮现出了一抹浓浓的担心。
“阿婆,您尝尝这个,润嗓子。”上官洛给阿婆泡了一壶绿茶,递给了阿婆。
阿婆微微回头,看着眼前的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一汪浅绿的水里还有几片不断沉浮翻滚的茶叶,一股清新淡雅的味道混合着阿婆的旱烟一起沁入了她的心脾。
“难得你有心了,外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像以前一样淘气吗?”阿婆将旱烟对着墙壁磕了磕,冲着上官洛微微一笑。
“阿婆,您怎么和我二爷爷一样总说我调皮呢?”上官洛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当年旁边池塘的水,被你和忘川折腾了整整一个夏天,那可都是村里人喝的水,你们却在里面洗澡。”阿婆目光穿过篱笆,落在了那早已经干涸的浅坑里。
上官洛看着阿婆那浑浊的眼神中泛着一丝涣散,彷佛在阿婆的眼神中依然可以看到两个赤身的小孩在池塘里扑腾着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们的发梢间滑落。
“阿婆,都这么多年了,这里的变化也很大,我发现好多人都搬走了,您什么时候搬呢?”上官洛终于小心的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他希望带阿婆和忘川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简陋的地方。
“这里就是我的家,有感情了,就舍不得了啊。”阿婆点上了旱烟,嘬了一口,然后缓缓的吐了出来。
上官洛看着前方的忘川蹲在地上洗碗的背影,她那纤瘦的背影总是令他心升不忍,她不经意间的一个回头,尤其是那双眼睛散发的笑意的眼眸,总是能触动他的心。
“阿婆,当初我走的时候,我说要带忘川走,您没答应我,现在如果我还要带她走,您会答应吗?”上官洛小心翼翼的问道,以前他每次来都说要带忘川走,但是每一次都被阿婆拒绝了,甚至连二奶奶都很无奈。
但是这一次,阿婆并没有向以前那样拒绝上官洛,她布满沟壑的脸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沧桑,那双看过太多流离伤痛的眼睛忽然流下内疚的泪,那泪是浑浊的,或许在她的心中,也不希望忘川跟着自己受苦。
上官洛看着阿婆的失态,心里也升起了一阵疑问,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阿婆对于忘川,有着近乎霸道的占有,似乎忘川就是她的一切,任何人不准夺走,但是阿婆是爱忘川的,阿婆的内心彷佛同样也在挣扎。
“你长大了,有些事我还是告诉你吧。”阿婆吧嗒吧嗒的猛抽了几口旱烟,似乎在下定决心一样,然而阿婆却突然开始咳嗽了起来,彷佛这一次的咳嗽来的更加的猛烈,阿婆那暗沉色的脸色浮现出了一抹病态的红润。
“阿婆,别抽了...”上官洛皱眉说道,一边递给阿婆水,一边轻轻替阿婆顺着后背。
“**病了,没事..咳咳..”阿婆轻轻的推开上官洛递来的水,靠在门框上,微微喘着气,而她看着上官洛那关切的眼神,轻轻的笑了起来,那种笑,就彷佛是夕阳最后的时刻,在尽情的释放自己的光芒,而上官洛的心也微微一沉,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当年,我和你二奶奶都是出身农民,我是家里的老大,比你奶奶大三岁,所以我在15岁那一年,我弟弟也被饿死了,也正是那个时候,地主家的儿子看上了你的二奶奶。”阿婆目光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开始回忆起自己那坎坷的人生。
上官洛将自己的外套垫在阿婆的背后,安静的听着,他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似乎从出生起,就要注定经历半个世纪的动荡和兵荒马乱。
“那个时候,你二奶奶才12岁,她还什么都不懂,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情,什么是嫁人,但是我父母却同意了这桩婚事,因为嫁过去之后,家里再也不用为吃穿而犯愁了,可是我却知道那个地主家的公子没有安什么好心,所以我告诉了你的二奶奶,让她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曾经的记忆似乎被阿婆封存了很久,她艰难的回忆着往昔的一点一滴。
上官洛微微有些动容,他没有想到二奶奶竟然有着更为艰辛的童年,而这些,却是二奶奶在世的时候,不曾提及的。
“你二奶奶在天还未亮,就离开家了,才12岁的小丫头,我不知道她走向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苦,直到三十年后,我和她,才能再次相见,或许,冥冥之中都有注定的,我坚定,你二奶奶吃的苦一点都不比我少,也是因为我的愚昧和无知,才让你二奶奶离家出走的。”阿婆有些痛苦的说道。
“可是,阿婆,我二奶奶后来不是遇到我的二爷爷了吗?我感觉他们的感情很好的。”上官洛疑惑道。
“你二奶奶当年经历的酸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却只有我明白,如果我不让她离开家,她就不会被人卖到北方,而她不能生育的原因,就是因为被人拐卖所致,她本该有一个做母亲的权利却被我亲手剥夺了,我知道她没有怪过我,但是我却一直无法从良心中解脱过来。”阿婆颤抖的双唇说道,她在内疚,她在痛苦,这个折磨了她数十年的心结。
上官洛同样震惊,他没有想到二奶奶竟然有着这样坎坷的经历,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令二奶奶重新站起了,笑着坦然面对人生,同时他也在庆幸,庆幸自己的二奶奶遇到了二爷爷,同时也庆幸两个人可以相濡以沫许多年。
“阿婆,芳华若水,流光几度,我二奶奶她从来没有怪过您的,您不用自责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无数的人都在饱受着战火的摧残,我们哪一个人能够避免战争的洗礼呢?”上官洛轻轻抚着阿婆的肩膀说道。
“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怪过我,但是我却一直窝在我的心里,不敢说出口,甚至你走的哪一天,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阿婆缓缓的抬起头,看着天空,彷佛在对天上的二奶奶诉说着,一行老泪顺着她的皱纹处留下,侵湿了这块生活了数十年的黄土。
上官洛沉默着拦着阿婆的肩膀,他的眼眶同样湿润,二奶奶可谓是他的启蒙老师,他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二奶奶亲自教的,他学的最基本拼音,也是她老人家教的,正是因为二奶奶的性情温和淡雅,才影响了二爷爷仕途与性格。
良久...
阿婆再次点上了旱烟,吧嗒吧嗒的开始抽起了旱烟,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透漏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忧愁和心结,昔年的笑颜如风般消散,而今,只余下风烛残年的她独自徘徊于原点。
“阿婆,您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肯跟我走的吗?”上官洛忍不住问道。
“不全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忘川。”阿婆有些溺爱的看了一眼在院子上安静看书的忘川。
上官洛不由的轻轻皱起了眉,露出了疑问之色,虽然忘川不爱说话,但是他知道忘川并不是哑巴,相反她很聪明。
“因为你二奶奶离家走了,地主家很是动怒,为了平息他们的愤怒,父母将我送到了地主家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地主家也迅速没落,我认识了一个军官,跟他生了儿子,我以为生活会就此平静下去,没想到他却狠心的抛下了我和儿子,从此杳无音讯。”阿婆缓缓的说道,她的人生同样的不是那么的一帆风顺,充满了荆棘。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不牵连我,才故意走的,而他的尸体却永远的留在了战场上,连一封书信,一个纪念品都没有留给我,他唯一留给我的一个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阿婆喃喃道。
上官洛安静的听着,没有出声打扰,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一将功成的背后是无数森森白骨堆积而成的,人们都知道谁是胜利者就拥有着江山和王座,却很少有人知道看似胜利的背后,究竟有着多少家庭的妻离子散和家破人亡。
“我以为我会平静的过完余生,我没有什么梦想,我只想把孩子拉扯大,看他成家,结婚,然后给他带孩子就满意了,结果造化弄人,二十年前,老天剥夺了我男人的性命,二十年后,老天再一次剥夺了我孩子的性命,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是这样离我而去。”阿婆抬起头,感叹着生活的悲喜交加和苦笑掺杂。
上官洛同样心生同情,人的情感永远是最复杂的,而阿婆却亲身经历着这种深刻的切肤之痛,他无法体会到那种痛楚,但是他却可以理解,甚至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阿婆愿意背负一切的罪恶,来抵消这种灾难,但是人生就是如此,没有重来,没有彩排,一切都变幻无常。
天道无常,造化弄人,我们又该从何捉摸?时间流逝,物是人非,为何却总是事与愿违?几世经纶,几世磨难,忘川河畔怎渡奈何?
想到这里,上官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因为阿婆已经讲到了这里,他隐隐明白了‘忘川’这两个字的含义以及阿婆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