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宫冯贵妃自尽那天,是个难得晴好的冬日。
陛下身边侍候多年的公公王松亲自为冯苑端来毒酒,冯苑跪在殿内接过酒杯后,没露出一丝恐惧,反而笑着看向王公公,“公公,陛下连本宫最后一面也不愿见了,是吗?”
“娘娘恕罪,陛下公务繁忙。”王公公眉眼低垂,语气依旧恭敬。
即使心知肚明,冯苑还是有些失望地微微颔首,手中碧玉杯中毒酒微漾,”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公公。”
王松的干儿子只觉得冯苑是在拖延时间,刚走上前一步想要呵斥,被王公公一把拦下,王公公抬起一直垂着的眉眼,看了眼冯苑,依旧恭敬,“娘娘请说。”
“宋氏的父亲是太子太傅官拜从一品,本宫的父亲官拜丞相是百官之长,论家世本宫毫不逊色;论容貌,本宫虽非倾国倾城,却自信比宋氏美貌;论对陛下的用心,本宫比她强百倍……”说到此处,冯苑眼尾泛红,微微抬眸看向王公公,“本宫请问公公,本宫输在何处?让陛下为了区区一宋氏,要诛灭本宫九族?”
王公公微微叹了口气,秉退左右,斟酌过后,低声道:“娘娘母族有从龙之功,陛下就是再忍受不了,也不会在刚登基的时候就诛杀功臣,寒了天下人的心。可娘娘家千不该万不该动皇后娘娘。平心而论,皇后娘娘的确处处不及娘娘。奴才斗胆问一句,当年娘娘为何弃如日中天的晋王殿下而选无人支持的陛下呢?”
冯苑低下了头,又听王公公尖细而柔和的声音道:“想来天下男女之情,都是一样的吧。”
从皇后宋氏莫名其妙身亡,进宫的堂姐一副嚣张得意的面容,她的心就一直不安稳。直到他带着因皇后骤然离世白了大半的头发召见她只是为了查明皇后死亡的真相时,她的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
终于在临死前从他最亲近的内侍口中确认了真相,从十五岁被他从湖水中救起,十六岁与他定情,十七岁嫁给他为侧妃,十八岁成了他的太子良娣,二十岁被封为贵妃,二十一岁被他赐毒酒自尽,她已经陪他走过了六年的时光了。这六年的时光里,他给她令世人为之诟病的无尽荣宠原来……或者说果然都是假的。
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并没有,想来早在她看见他为了皇后白了大半头发时,虽脸上无悲无怒,心里却早就痛不欲生了,那个时候不就知道他竟是爱她的,他竟是一直爱着另一个女人。
只是无边无际的虚无包围着冯苑,泪水无意识地流淌,她抬手接住泪珠。
突然想起还在东宫的时候,因为兄长烂赌把父亲气病了,她伤心地流泪,他一边用手接着她的泪,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她时说,“谁惹孤的良娣伤心,良娣让孤罚他就是,可千万别哭了,良娣一哭,孤的心都要碎了。”那时她破涕为笑抬头望向他时,他的眼中是自己,那样的神情仿佛他的眼中一辈子只会有自己。
“原来都是演戏啊。”冯苑微微抚摸着杯壁,抬起酒杯遥遥朝向宣政殿的方向,“冯苑,受教了。”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她咽下喉中上涌的血气,咬牙道:“请王公公转告陛下……”她昂起高傲的头颅,不肯认输道:“本宫认赌服输。”
她身着火红色的华服,起身,想要走到窗边,却在转头时便轰然倒下,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淹没了她整张玉颜。冷风突然吹开窗扉,她的眼瞳映着天边融融青色,已经无声无息。
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对不起一生正直勤恳的父亲,和那个烂赌如命却对她很好的兄长。
王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奴恭送贵妃娘娘。”
宣政殿内。
“事办完了?”皇帝神情冰冷。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已经仙去了。”王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听见皇帝改正道:“是罪人冯氏。”
王公公愣了一下,道:“老奴失言,冯氏走前曾留话给陛下……”尚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朕不想听。“说着合上折子,轻轻敲起桌面,”朕劝阿翁日后办差时,也不要多听多说。“
话中的警告意味让王公公猛然抬头,正对上皇帝冰冷审视的目光,心里一沉,赶紧垂首,知道自己虽然秉退诸人,但所作所为都有人为陛下监听,只能伏地跪下请罪。
”下去吧。“皇帝又将目光移回到奏折上,无视周遭的一切。许久过去,天渐渐黑了,有宫人无声无息地点燃烛火,殿内亮堂起来,皇帝才放下那本折子。
烛火映在年轻帝王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他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影卫,她说了什么?“
”罪人冯氏说,她认赌服输。“
烛火照在钦天监的奏折上,上面说,那天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
冯氏,连天都不怜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