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府的夜宴,才刚刚开始。车马过往频繁,人声鼎沸。铜镜前的人儿正在梳妆。墨一般的青丝铺满腰际,纤纤玉手笼着一弯玳瑁梳。虽然镜中的人儿是微笑着的,眉宇中却隐隐有些忧郁。玉手轻挑,蝉翼已成。秋水一般的眸子里,万千情感,溢彩连连。“王妃,夜宴即将开始。王爷请王妃赴宴。”婢女小兰前来禀告。王妃簪花轻碾,已匀了脸上的胭脂。新妆已成。
新月初上,清辉遍地。陈轲和余幼微踏入王府。今日的晋王府果然富丽。从府门到寿殿,道旁皆用锦帐屏尘。华丽的锦帐绵延曲折,竟有数里。陈轲一声轻叹:“若用此来造福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受益。”余幼微摇头,随手执起一段锦帐:“晋王向来不喜铺陈。这锦帐,应该不是第一次用了。”锦帐上用丝线所绣的祥瑞都已发黄,显然经过水洗。原来是这样。陈轲若有所悟。
三年前,湘西水灾。众多真丝锦缎受潮无法再销。一时间,湘西绣户损失惨重。众所周知,真丝最怕的就是水浸潮腐,虽经摊晒,品相已差。那些购户便纷纷毁约。锦缎卖不出去,连料钱、女红费也悉数赔上。一时间湘绣凋落,小绣户们不得不卖儿鬻女,用以还债。一场悲剧眼看就要发生,谁知峰回路转,一批神秘商户联手购买了所有锦缎。现在,有一部分在王府出现。当年购置这批锦锻的真不少。陈轲府中,同样也有一批锦缎,被制成各式各样的用品,用在陈府的各个地方。难怪会如此眼熟。
两人进入正殿。屋里不少人围过来。对于丞相大人和尚礼女官,众人们的话总是有很多。陈轲只得一一作揖,眼神却看向殿外。一个高大的男子向他走来。此人不怒而威,似乎带着一股天生的霸气,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让开道来。陈轲静静地看着他,竟也产生了一丝敬畏。此人剑眉星目,神情冷峻。轻轻一揖,便又站得笔直:“属下李义,见过丞相。”表情不卑不亢,话音中不带一丝恭维。陈轲心中不由一震。镇西将军李义,百闻不如一见。只是这位传奇将军,似乎太过年轻,似乎太过英俊。两人目光相对,竟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惺惺相惜,却不是朋友。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
这是十年的刘伶醉。色丹若血,醇如琼脂。酒一入喉,便百转千回、幽香四溢。四月蔷薇为引。陈轲突然惊心。缓缓又喝了一口。酒味更醇,花香也更浓了。子言最喜欢用蔷薇花入刘伶醉了。陈轲持起杯,慢慢放到唇边。一只纤手迅速夺去杯子。余幼微正对他微笑:“主人没到,客人倒把酒喝光了。”原来她的笑容也很美。宛如天山雪莲,晶洁幽美。陈轲笑道:“天下间只有吝啬的主人,现在还多了个吝啬的客人。”
满室都映照着金灿灿的光芒。“晋王、王妃到!”一声报传,晋王已携手王妃,从回廊来到大殿中。灯光下,王妃珠光格外耀眼。晋王和王妃在纱帘中坐定。众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纱帘。“祝王爷青春永享,寿与天齐。”唱礼女官手执酒杯,清声吟祝。众人一起起身,举酒吟祝。晋王和王妃随即起身,将手中佳酿一齐饮尽。忽然看到了什么,王座上的王妃手一抖,酒杯跌在地上。暗绿的夜光杯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竟跌得粉碎。王妃不由得轻声低呼。今天是晋王的生辰,如此不吉祥的事情怎能发生?“没什么。”晋王紧紧握住了王妃的双手。“碎(岁)碎(岁)平安吗。你有没有划伤?”“没有。”王妃垂下头,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满头珠翠掩饰不了脸色的苍白。嘴唇也因为激动而轻轻颤动。“快传玉大夫。”晋王低喝,将王妃的裙裾揽起,准备抱入怀中。“不用。”王妃轻轻推开晋王,“让小兰陪我回去就行了。你留在这儿。”晋王轻轻点头:“我马上回来。”“好。”王妃以袖掩面,似乎不愿意让人看到现在的脸色,匆匆离席。
众人皆不解,晋王已从帘中径直走出:“王妃偶有不适离席,望诸公见谅。我代她向大家敬酒一杯陪罪。”众皆诺诺,站起身来:“岂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上歌舞。”晋王一击掌,幽扬的乐声便响了起来。“大家尽兴,我片刻即回。”晋王匆匆做揖,人已隐没在回廊中。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殿中的好酒,已齐齐搬到案上。陈柯望了一下身边,尚礼女官果然不见了。
曲池亭中,晋王妃洗却铅华,倚栏望月。今夜,是他么?那个权倾朝野、娇妻如花的陈轲丞相,竟是记忆中的他?月光下,黑发如缎,一缕缕飞在脑后,白衣翩跹,宛如即将飞升的嫦娥仙子。只是,她的目光为何如此寂寞,她的玉肌为何如此冰冷。天地间,突然传来一阵极细的叹息。王妃回过头:“你是谁?”一个出尘的白衣女子从树影中走出来。她的神情已无比绝望:“我输了。”她的音调很低,近乎耳语:“我特意过来,只为见你一面。如果你有一点不如我,我就把你杀掉。”“杀我?”王妃似乎陷入梦境,喃喃自语,脸上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恐惧。余幼微苦笑:“现在,用不着了。”云袖微挽,一道寒光自袖中抛出,坠入湖中。月光下,匕首瞬间隐没。“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一身白衣,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的哲。”余幼微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别的,什么人也配不上。”她竟然开始不住的发抖。梦想的破灭,竟让现实如此残酷。
晋王也向这边赶来。恬淡的脸上,也露出焦急的神色。白衣的王妃依然伫立亭中。“子言。”晋王握住她冰冷的手。王妃似乎已经神游天外。晋王再不说话。将王妃横抱入怀,大步向东风阁走去。暗影中,一对冷峻的眸子隐没在花丛中。
晋王归席的时候,歌舞还没有结束。一位位来宾都已耳酣酒热。陈轲和李义坐在一张桌上,仍在饮酒。两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看不出来喝了多少。余幼微陪侍一旁,清秀的脸上红云朵朵,显得更加迷人。晋王坐了下来。拿过酒,也不多说,便也喝了起来。这时的他,没有平日的绝世风仪,只有长夜之饮的爽快。一杯复一杯,四人不知又喝了多少。世人皆有一醉的理由。到最后,四人是怎样话别离开的,似乎也记不清了。宴后,风淡月清,天地俱寂。
陈轲扶着余幼微走出王府。深一脚浅一脚,陈轲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竟顺着肩膀滑落。“你?”陈轲大为惊异,但却不敢回头。余幼微秀目紧闭,可一串串泪珠还是不停滑过面颊,无力地坠下。今天,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此以后,这个大才女应该心如止水,再无牵绊。推开余幼微的房门,他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她的脸色娇红,眼神迷乱。陈轲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是个迷人的人。他却只能是她的朋友。他转过身,突然,一只手臂挽住了他。纤柔的,火热的。“不要走。”她突然说道,“我很孤独。”说完这句话,她的头重重垂下,似已睡着。陈轲没有回头,凝神窗外:“我也很孤独。可我们若在一起,将更加孤独。”那只手霍地落回床上。清辉逼人,一行清泪从玉人眼中慢慢流下。
坐在书桌前,陈轲的眼神无比清亮。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清醒的人。铺开宣纸,他笔走游蛇。几个起落,一幅图画便出现了。他接着往下画。清晨时分,最后一幅画已完成。他的双眼已红丝密布。仿佛再也坚持不下去,他用尽最后一分力,倒入床中。
清晨第一缕晨曦升起,万物苏醒。朝阳,从地平线缓缓上升,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只白色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树丛中斜斜掠去。满壁的爬山虎张开了触须,远远望去,仿佛是壁上起伏的绿浪。这小小的驿馆竟也绿意袭人。陈轲睁开了眼睛。日已近午,他并不习惯这么晚起,可昨晚的酒局却让他头痛欲裂。他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头。终于平复。翻身下床,他敏捷地拾起地上的画卷。
墨早已干,席上的人物一个不漏,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或笑或饮,形态逼真。可,究竟少了些什么。陈轲凝视着第一幅《晋王初现图》。余幼微还在微微笑着,可晋王妃却看不真切。纱帘后,王妃的脸被珠光淹没了。当时,只听得纱帘后一声轻呼,似乎什么东西碎了。这个神秘的晋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暇多思,踱出门外。南行八步,便是余幼微的住处。轻轻敲门,却发现门自开了。房间十分洁净,素淡地有些发慌。屋内无人,桌上似有一封信。陈轲走进去,打开了粉红色的薜涛笺。信上只有寥寥数行:已得证明,天下惟她可配白衣。此行归去,当属意诗文。如约见,泛舟殊湖。陈轲微微一笑。若成为才女的朋友,便可以泛舟殊湖,品琴论文了。只不过以后她不会再穿白衣了。陈轲坐上马车。任务已经完成,该去道别了。十年的刘伶醉,真是难得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