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品连忙上前,把小翠搀扶了起来,说道:“小翠姑娘,你……”说得几个字,想起才几个月未见,自己却失去了世上唯有的两个至亲之人,不由得也随着大恸起来。
两人哭了良久,终于慢慢止了哭泣。江正品便问及江妹殉情的前前后后。小翠将自己误听传言转告小姐、小姐心碎留下遗书上吊自杀等情一一告知,连小姐遗书内容也一字字背给江公子听,然后说道:“我在房中挣扎,撞门不响,就在房中四处翻滚,总指望弄出大的响动,惊动外面来救,好不容易撞倒了一个花瓶,却还是无人听见。后来衣裳都磨得破破碎碎,手臂都磨出血来,却直到吃饭时分,才有人前来,小姐早已死去多时。老爷把我暴打一顿,总算是看到我为了救出小姐,已经翻滚得一生是伤,留了我一条小命,把我锁在柴屋中,偶尔才让人送碗饭来。但听说老爷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三夫人的丫鬟兰儿,并偷偷地把兰儿给小姐殉了葬!”
江正品呆呆地听着,久久一言不发,过了很久,终于开口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小翠回道:“我不是逃出来的,是老爷放出来的。今天中午,老爷突然放了我出来,让我跟他和大夫人一起吃饭!我很是惊惧惶恐,那么多好菜,根本没心思吃。大夫人竟给我夹了许多菜到碗里。饭后,老爷对我说道:小姐一心要和江公子在一起——是的,老爷就是叫你江公子!——你打小就跟小姐在一起,是跟小姐最亲密的人,以后,你就去服侍江公子吧!”江正品愣住了,说道:“江妹因我而死,任大老爷恨我入骨,焉有如此安排的道理!”小翠道:“可不是,我心里也这般想,不料老爷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说道:你去江家,总要吃吃喝喝,这五十两银子,你拿给江公子,就做你的生活之资了!”说着红着脸掏出一个大银锭来。原来任老爷还有一句话:“你在我家这么些年,这五十两银子就当给你的嫁妆了。”江正品不接,说道:“任大老爷恨不得杀了我,断不会如此好心,不知道他在安排什么计谋害我!”小翠道:“我看老爷表情真挚,倒不像是要害你的样子。后来,大夫人又私下跟我说:小姐这一走,她这一生最牵扯、最挂欠的人就是一个江公子了。老爷思女心切,有江公子这么个人在,也算是对老爷的一个安慰。他能相帮一下江公子,小姐在天之灵必定高兴,老爷也能稍微释怀一点。江公子虽然机灵,终究是个男人,他母亲又遭不幸,家里……是要个丫鬟操持的。”大夫人的原话是“家里是要个女人操持的”,小翠怕江正品误会,就把女人改成了丫鬟。江正品叹了口气,说道:“我贫困潦倒,养活自己尚且费劲,哪里还能养丫鬟。你拿着这银两,赶紧回小潼场吧。”小翠急道:“老爷说了,我这一来,就跟他任家再无关系,断不容许我再回去了!”江正品道:“那你就拿着这些银两去自谋生路吧!”小翠道:“这银两明明是老爷给你的,你当我不知么?我一个丫鬟,哪里值得他们花费五十两银子!”江正品只是不允。小翠大哭道:“小姐这一走,我就再无栖身之地。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就是为小姐而活,也为小姐而死。我且随她而去吧!”也不拿包裹,转身就走。江正品喊道:“小翠!小翠!”小翠充耳不闻,只管疾步奔走。江正品只好撵了上去,拦住小翠,看到小翠惨白坚毅的面容,只得说道:“你且暂时住在我家吧,以后的事情咱们再慢慢商量。”小翠这才停了下来,好一阵大哭。江正品带着小翠回到家中,让她在自己母亲的房中安顿下来。
第二天一起床,江正品发现整个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红薯稀饭也已经熬好,泡菜也早摆上了餐桌,连泡菜坛子都擦得油光锃亮。江正品一声不吭,和小翠吃完了饭,说道:“我租了个糕点铺子,正在装潢,我得看看去。”小翠吃了一惊,问道:“你哪里来那么多钱做这些事?”江正品把来龙去脉讲了,小翠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江正品本想婉拒,看她一脸热切的样子,只得算了。
两人一路走着,江正品也不说话。小翠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因为我误听传言而死,你怨我吗?”江正品摇摇头,喟然道:“我只怨我自己,从来没有怨过别人。”小翠小心翼翼地道:“我还担心你知道后撑不住呢,没想到你这么坚强。”江正品肃然说道:“多亏了徐杨县尊,否则我早就再次铸成大错!”就把自己求死、徐杨县尊开导的事一一讲了。小翠释然道:“我还说呢,你和小姐那般的感情,怎么小姐新亡,你就有心思打理你的店了,敢情是为小姐开的。那你纪念小姐要做的江糕,是个什么糕?”江正品道:“这是件大事,一定要做出别人做不出的,我还在寻思中。这款糕按照江妹的名字叫江糕,我寻思能否用生姜来做,那就名副其实了。只是生姜其色浓味重,尤其为糕点制作所忌,还从来没有人拿来做糕点的。但生姜在医道上妙用无穷,健脾祛湿,温胃助阳,去皮则热,留皮则凉,是居家养生之妙品,如果通过君臣佐使的搭配,能够用它做成一款既好吃又好看的糕点,那可是开创先河的创举。”一路说着,就走到了正在装修的店铺前。
进得店来,却是空无一人,本来快完工的装潢依然如故,再也没有动过工。江正品只得托人带话给一众匠人,约定第二天早上在铺面见面,就和小翠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小翠笑道:“这些人都是本地的,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倒也无需担心。我呢,今天须去看一个远房亲戚,明天早上便回来的。”江正品纳闷她怎么突然跑出来一个远房亲戚,却也不愿多问,由她自去了。
第二天早上,江正品早早地便到了铺面,却发现小翠已经等在那里了。又等了好一阵子,匠人们终于陆陆续续到来。江正品道:“各位师傅请了。早先我已经把所有工钱都提前结给各位了,却不知为何自那以后再未施工?”众人纷纷道:“本来是要施工的,那天舒老爷的管家恰巧打这儿路过,说道公子你遭了大难,我们这施工可能是没用的了,所以才耽搁了下来。”江正品一呆,却听小翠冷冷地道:“工钱须是江公子付你们的,须不是舒府管家付你们的!拿谁钱财替谁分忧,自古如此。何况,你们墙面抹灰不均;做白色墙面,却连墙裙都不做,甚至窗台下的防水都是应付了事,这些也是舒府管家要你们做的?那我倒要让舒府管家来对对质!这个糕点铺子,可是县大老爷出借了一百两银子给江公子开办的,要有甚差池,大伙儿就都等着到牢里跪着给牢头大哥解释去吧!”众匠人大惊,再不敢说话,呆楞了一会,各自赶紧去认认真真地忙活了起来。
江正品定定地看了小翠一阵,说道:“你这个远房亲戚本事不小哇!”小翠脸色一红,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昨晚回任府了。”看江正品脸色如常,才接着道:“我是怕有什么纠葛的事,我不会帮你,所以昨天就赶回小潼场了。老爷听说你要做一款糕点纪念小姐,很是高兴,人顿时就精神了许多。听我说了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又说了匠人们没施工的事,老爷说道:县尊出借了银子给江公子开糕点铺,这铺子的事情就没人敢拦着了,所以未施工的事情不须担心。倒是装潢这方面,江公子也年轻,你倒是可以帮衬帮衬。于是就连夜给我讲起来,什么墙面地面小面,抹灰找平防水,都一边给我讲一边带我在家里看。我学会后,就赶忙从任府赶了回来,再来这店铺一看,就知道看啥了,才发现了他们的偷奸耍滑。”江正品道:“你今天一早就到了,却是从小潼场赶来的!”小翠笑道:“我怕他们到得早,我又要先再看看装修,所以学完就出发了。刚开始天还没怎么亮,走在山路上有点怕,好在现在天亮得早,没走多久就天亮了。”江正品默然,过了一会说道:“你一宿没睡,回去休息一下吧,今天我在这里。”小翠说:“我们这种苦命人,一宿没睡可算不了啥,精神好着呢。你得赶紧研发你的江糕去。”坚持把江正品撵回去了。
店铺装修本来就所剩工程不多了,在小翠的紧盯下,施工质量和速度都大为提高,眼看着就要完工了。这天,江正品也来到现场,一边看着匠人做收尾,一边对小翠道:“我经过反复试验,已经解决了生姜汁带来的糕点颗粒太粗影响口味的问题,也通过盖泥法过滤解决了姜汁染色的问题,但怎么实验都解决不了辛辣味的问题。江妹可不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小翠笑道:“吃糕点的,想来没有人愿意吃辛辣的糕点。”正说着,店铺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一抬四人抬的大轿从街道上经过,四周都在喊着“舒大老爷真是精神康健啊”。一家仆轻轻撩起轿帘,舒大老爷探出身子,向四周一抱拳,然后抬头看看即将竣工的糕点铺,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又把身子缩回了轿里。
轿夫按照事前吩咐,一直抬到县衙前。舒大老爷下了轿,衙里早有人迎出来,径直把舒大老爷带进内宅,到花厅看茶。刚坐下一小会儿,就听一阵笃笃的脚步声,正是徐杨文到了。
两人见过了礼,徐杨文县尊笑道:“本县刚刚去给阿呗请安,没让舒老爷久等吧?”舒老爷忙站起来回话道:“邑民也是刚到,打扰县尊,甚是抱愧。令尊大人安好吧?”徐杨文也站起来抱拳偏头道:“多劳动问,家父身体康健。”然后两人坐了下来。县尊道:“家父本来身体欠安,却遇到了一个奇人,给家父说了个养身的偏方,此后身体就一日好过一日了。”舒老爷凑趣道:“我蓬溪居然有如此一位奇人,哪天托县尊的福,我等也结识结识。”徐杨文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奇人,据说倒是尊驾旧识。”舒老爷奇道:“邑民旧识?却是何人?”徐杨文道:“他就是江大黄的公子江正品!”舒老爷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县尊这是何意?要为江正品找场子吗?他俩非亲非故,应该不至于吧?”赶紧回复道:“江大黄的公子,邑民果然是认得的。他对邑民之媳还有援溺之恩。”徐杨文笑道:“本县听说你们的交情不止于此,那江正品开糕点铺的银钱也是你襄助的!”舒老爷心里一凉,寻思道:“果然是来给小江子找场子来了。他俩究竟有何牵连?难道就是因为治好了太上的病?”正色道:“这个学生却不敢掠美了。这些都是乡间误传。那小……江公子因为有援溺之情,前段时间来敝宅走动过。学生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还单独礼待了他,闭门对谈。”徐杨文笑道:“舒大老爷是中过解元的人,却也难免疏失。圣人密议,虽正亦僻;小儿露体,有真无邪!我等有功名在身的人,最不能牵扯闭门密议之类,不然,一旦有甚风波,可就难以自清了!”舒大老爷听得顿时汗出,不由得站了起来,说道:“学生驽钝,措置失宜,但学生当时实在就是为了体现对江公子的亲近,致有此失,委实没有任何密议!”徐杨文笑道:“请坐请坐。本县只是为舒大老爷防患未然,并无责怪之意。那江公子对家父也有援溺之恩,本县听闻他与阁下也颇有渊源,不免更增亲近。既是误传,今天就在这里参加本县的家宴,喝顿欢喜酒。”就命人摆酒上菜,把太老爷也请了出来,喝了个宾主尽欢。
酒宴结束,舒大老爷告辞时,徐杨文拿出一个袋子,交给舒举人,笑道:“你我交情匪浅,这个袋子权当你我交情的见证,可不要随便抛弃。回去再看吧。”
舒大老爷虽然酒酣耳热,却也知徐杨文之举颇不寻常,出得衙来,坐进轿里,刚离开县衙,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袋子。只见袋子里有一张纸,一份供词。那张纸上,赫然是舒大老爷自己亲笔画给江正品的梅花金簪;那份供词,是李二牛所做,详细谈到了如何受舒府之人所托,自伤脑袋,讹诈江正品母子,事后获得舒府赠铜钱五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