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洗漱好了正打理着自己的一些小东西,将一些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重新放好。左腕间割伤的那个地方早已结痂,长出了粉粉嫩嫩的新肉来。自包袱里找出那块宿寒曾经给我包扎用的白色手绢,上面的血渍都已经清洗干净,洁白如初。摊开原本有些皱皱巴巴的手绢,打算重新折好了,等什么时候去还给宿寒。手绢的右下角绣了几枝墨绿的竹节,倒是清雅不俗。提着手绢的两角抖了抖,正要折叠这才注意到那几枝竹节下还有个微乎其微的一团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还绣了个同色的“音”字,字体倒算规矩,可就是绣活儿不怎样,完全不是上面绣竹节的那个水平,针脚很不匀称,有些乱,不过远看倒还好。正研究着,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快速的折好放下,走去开门。
夕阳的余辉随着门“吱呀”一声跳进屋子,院外的墙头上,半圆的红日还赖在上面不肯离开。光影下,穆苏一身玄色衣衫负手而立,漆黑的眼眸隐在一排如扇的睫毛下,深邃不见底,高挺的鼻梁在霞光映照之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来,薄唇轻启道:“雪婴。”
冷冷的,依旧是这样熟悉的感觉!
“穆苏哥哥!”我咧嘴笑道,仿佛看到了自己至亲一般,欣喜万分的想要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可是却又清楚的知道那不可能。我们,离得那样遥远,远到似乎只能这样远远的看着。然而还是忍不住靠近,即使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冷的气质让我忍不住颤栗,我双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
穆苏瞥了眼屋内的陈设,复又说道:“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你可还满意?”他顿了顿,许是在担心我不喜欢,不等我说话便又补充道:“我想你在竹屋住了十几年,已经习惯了那样简朴的生活,所以便命人将这里尽量布置得简单了些,恐你会不适应。”
他又低声急道:“若是是想换换环境,我便吩咐绮罗······”
“不!这样很好,我很喜欢,真的。就像,就像还在千日谷的时候一样。”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的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这屋子里的幽兰也是特意种的吗?”我指着角落处几盆正绽芳菲的兰花,隔着距离也还能感觉到一丝幽香,不觉思绪缥缈。
“我见竹屋里种着许多兰草,料想兴许你和前辈该是喜欢它,便将屋里的盆栽一并换了。”见我安静的没了下一句,他忽而一手握拳假作咳嗽道:“如果不喜的话,我明日再让人换回来。”
我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不要换了,虽然谈不上喜欢,不过也伴了十几年了,早习惯了这味道,若真换了才真不习惯呢。”
“哦,对了!”
我连忙跑去拿了玉笛,小心翼翼递到他跟前。“穆苏哥哥,这是你留给我的玉笛,我也不会吹,所以一直都好好的带在身边没有碰过。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定定看着笛子,修长而又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柔的攀上笛身,顿时一股凉意袭染而来。我不禁皱了皱眉,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连手上的温度也是这般冰凉,整个人仿佛来自冰窖,寒气逼人,总是给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骤然握紧笛身,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道:“穆苏哥哥,你以后可以教我吹笛吗?”
我从来以为若是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取,不论是物品还是感情,等到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会再是原来的样子,谁也不会等着谁,所以需要先下手一步,自力更生。可倘若眼前之人不是穆苏而是其他人,或许我也不会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我想能离他近些,我想他把笛子给我一定是以为我会吹笛,他一定吹得一手好曲。我突然想也许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后,能跟他一样吹得一手好曲后,或许我便能离他更近些了。这个想法或许来得有些无厘头,或许有些荒谬,不过我甘愿一试。
他眸光忽闪,盯着手上的笛子却像是在看着一个人一样,那样认真,又那样忧伤。揪得我心口作痛。
我忽然松了手,他迟疑收回了笛子,紧握在手。
负手敛色,“我让厨房做了些菜,申时已过,想必你早该饿了,一起用膳吧。”
跟同穆苏一道去了前厅。偌大的厅堂里,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一起吃饭的人却只有我和穆苏两个人。我盯着眼前荤素搭配,满满六个菜碟,不禁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整整六份菜肴就只有我和穆苏两个人吃,这不是典型的要浪费粮食吗?
我咬着筷头,一时犯难。“穆苏哥哥,这么多菜,真的就我们两个人吃么?”
“我没有父母,府上只有我一人。当然,只有我和你了。”正说着,穆苏便默默的夹了一筷子菜给我。
我连忙捧碗去接,不想原来他比我还要孤单,住在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多人,而陪他一起吃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穆苏的话很少,也很少主动提起话头。我本是个挺爱说话的人,有时候自言自语也能说上大半天,而此刻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埋头默默的扒饭。
穆苏很快便用完膳,却一直耐心的等到我吃完后才离开。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我却听说他今日还有公务要忙,连赶着便去了书房。
天色渐暗,穆苏一身玄衣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底没来由燃起一阵歉意。我曾那样期待与穆苏相见,然而如今见到了却又不那么欣喜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到来,他平静的日子也许就不会被打破了,也许就不必为了一顿饭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到了晚上也还要忙碌,不得休息。我没想到的是,原来我跟他的生活,完全是不相同的两个世界的人的。
管家安排了个机灵的小丫鬟到月落院照顾我的起居,由丫鬟带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屋子里弥漫着兰草的芬芳,是似曾相识的熟悉,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已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随着一声鸡鸣破晓,我早早的起了床。一番洗漱过后,让昨日里的小丫鬟帮我找来了个小瓷盆,自颈项间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滴形坠子来,连带着扯出了一块古色玉佩。我忍不住看了眼一同被扯出来的玉佩,阿翁说那是我从小便戴在颈上的,我没有爹娘,兴许那玉佩便与我的身世有关。我小时候总爱遐想连篇,以为爹爹和娘亲总有一天会找到我,带我回家,可是到我长大了也没人来找过我,渐渐的也便不在胡想了。可如今竹屋被毁,阿翁也没了,虽然我眼下住在司徒府,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归该有个自己的落脚处,总归该有自己的家才行!如果有机会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呵,我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扯下胸前水滴形的坠子,小心翼翼的碾碎,从里面掏出个种子样的东西。将那种子放进盛满土的小瓷盆里,一摊手,手心里便出现了颗水银般滚动的水滴,撒手洒向瓷盆里的种子,不一会儿便自土壤间顶出了个小绿芽来。我小心翼翼的将瓷盆放在梳妆台的一角,拍拍手,拿了手绢打算找宿寒还给他。
宿寒的住处相对月落院有些偏远,不过离穆苏的住处很近。与宿寒一同身为穆苏护卫的,还有个叫青音的女子,听说两人住处倒是相隔不远。司徒府里的下人本就不太多,除了专门伺候穆苏的两个丫鬟外,还有便是各自伺候这两个护卫的两个丫鬟,其余的便是日常出入府内的丫鬟和一些做苦力的。
跟随小丫鬟一路来到宿寒的住处,向一向伺候他的丫鬟一打听才知道,宿寒今日正好有任务执行出门了。我有些悻悻,掏出手绢正打算让那个丫鬟交给宿寒,改日再向他道谢。孰料旁边突然闪出一个红色身影,飞快的将我手中的手绢抢了过去。
我惊得一愣,来人身手真快!
只见那人紧攥着手里的手绢,看样子并不打算归还。青天白日的就发生这样的强抢事件,这里怎么这么不太平?我恼怒瞪着她,道:“喂,那是我的,请你快还给我!”
那人一身红黑相间的劲装,长发高束,青丝上扬,艳丽绝伦的五官,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风姿飒爽。只见她紧紧攥着手绢,更甚怒目的冲我说道:“你说这是你的?谁给你的?”
眼见来者不善,我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句‘你管得着吗?’生生卡在了喉咙,有些心虚地打量起她:“宿寒哥哥给我的,我现在便是来还给他的。所以请你把它还给我吧。”
可孰料来人竟颇为讽刺的笑出了声,眼风更为凌厉的在我身上扫过一道,“宿寒哥哥?哼,可叫得真亲切!你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吗?”
听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我顿时气上心头,语气也不由得硬了三分,“我凭什么不能要?是宿寒哥哥他给我的,又不是我死皮赖脸求他的!你这人好是奇怪!”
她顿时红了脸,约摸是气极了,手指都捏得嘎嘣嘎嘣直响。
我抬头挺胸回瞪着她,也丝毫不肯退让。
照顾宿寒起居的丫鬟见势连忙上前劝说,身旁的小丫鬟也同时拉住我,并好声好气道:“青音姑娘,这是公子请上府的雪婴姑娘,两位姑娘许是误会什么了······”
“没什么误会!”两人异口同声的吼道。
什么?青音?她就是穆苏的另一个护卫,那个叫青音的女护卫?原来竟是这般蛮横不讲理的!
说罢,我出手欲夺她手中的手绢。她亦不好惹,且又会功夫,轻轻松松便躲开了去,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幸而看她甚是宝贝那手绢的样子,也便让我得了机会,立即趁机抓住手绢一角,与她撕扯起来,紧赶着便惨不忍睹的与她扭打作了一团。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由人,最后完全演变成了两个泼妇之间的战争。青音一手攥着我的小辫子,一手使劲的扯着手绢,我比较吃亏一点,她人生得高挑,我便几次都没能攥住她马尾,只能双手死攥着手绢不放。
我两人互不相让的撕着架,一旁的两个丫鬟却急得团团转,连忙上来劝我俩别打了别打了。青音一手推开了伺候宿寒的丫鬟,我也不服的一把挡开前来拉我的小丫鬟,与她恶目相视。不料我这边的小丫鬟又跑过去劝她,跌坐在一旁的宿寒的丫鬟连忙爬起来挤向我们中间,强行掰开我俩死死纠缠的手。然而纵使两个丫鬟齐齐上手,最后也没能将我俩分开来,只听得“刺啦”一声,手绢立时被扯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