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过去。
云歌再一次站在回廊一头,远远望着当初公子御夷决绝离去的方向,眉眼失落着落寞转身。
这日,公子御夷匆匆找到云歌,开口便质问她苏梓涵之事。
云歌定定望着来兴师问罪的他,满腔委屈,却故作淡漠说道:“明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你们那样情深意切,你说,她是嫁,还是不嫁呢?”语气中丝毫不掩嫉妒和怨恨,却又夹杂着一丝丝苦涩。
“你说什么?”公子御夷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用力握住云歌的肩,突然粗声吼道:“你把她怎样了?”
她望着他满目怒气的眼眸,那眼底寒气渐升。“呵,我把她怎样了?你一直都放不下她对不对?到了现在还放不下?你就这么关心她,认定是我害你们不得在一起?是我想害她是不是?”
公子御夷怔怔看着云歌,半晌说不出话来。“你是世子夫人,怎忍亲族姊妹逢难却袖手旁观?”
“你却倒知道我还是世子夫人,那你口口声声却喊着妻妹的名字,又将我这个妻子置于何地?你还知道我是世子夫人,你可体谅过亲族遭难却束手无策,我的煎熬?”
“你向来正直不屈,不愿趋炎附势,你是我的夫君,夫唱妇随是我能做的。可你是公子,你是宋国世子,有多少人觊觎着你面前的位置你不是不知道,我若一步踏错,丢的是世子府的颜面,损的也是世子府的利益,甚至有可能葬送世子府上上下下人的……”
“世子府的兴衰荣辱,即便哪一天天塌了有我顶着!”
云歌忽然转过头去,故作不甚在意的说着,像是无比痛快。“你不是问我苏梓涵怎样了吗?也没怎样,不过家破人亡,卖身救父而已。”
公子御夷语气中寒意甚厉。“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狠毒!便是因为得不到就要毁掉你的亲妹妹吗?我真的看错你了云歌,你现在……真让人恶心!”
此刻的云歌,脸上四溢着讽刺的神色,她再也忍不住发疯似的吼道:“我狠毒?我让你恶心?哈哈哈······你不是一样无情吗?你们、你,又是怎样对我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他那般在意苏梓涵的模样。
他竟然说出了那样的话。狠毒?原来在他眼里,自从她嫁进王室,他便是厌恶着她?如今竟然让他觉着恶心?为什么他的眼里只看得见苏梓涵的好,而一切却都是她的错,她的罪,她的恶呢。这一切于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与伤害。
那一刻,已近疯狂的嫉妒与无尽的悲凉充斥着她整个心房,吞噬了她全部的理智。她凄苦地笑着,原来她在他心里竟如此的不堪。
他从不肯好好看她一眼,却也不另娶她人,到底还是因为苏梓涵,只是为了守着她,在他心里永远为她留着那个位置?
“今日苏家会没落至此,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只是装作不知,只是因为还没有波及到苏梓涵,我说的没错吧?”
她冷笑道:“其实在你心里你早已认定,我,我云歌就是一个狠毒到欺妹弑父,无恶不作之人!对不对?呵,我构陷自己的妹妹,高嫁王室,嫁给你公子御夷,只是因为嫉妒成狂,报复苏梓涵,报复苏家,这就是你认定的答案是吗?怎么?现在终于后悔留着我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亲自动手杀了我啊!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她一步步紧逼着他,也紧逼着自己走向了绝路。
“成亲之事,当真是你动的手脚?就只是为了复仇?”公子御夷的一句话,在此一刻显得格外苍白。
“不错。”云歌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口气,眼泪也撵着掉了下来。
公子御夷凝视着云歌半晌,争吵的潮红渐渐褪去,连带他眼里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泯灭了。
“好,好得很。”
他终究还是拂袖离去。
“事已至此,让他恨着我倒也是好的,至少他心里还有我存在。”苏茗淡淡说着,眼角渐渐浸出泪来。
原来她不要让他心里的云歌消失,即便是恨透了的云歌,也比得自比相识如陌路。
望着公子御夷离走的背影,云歌幡然醒悟,想要叫住他却已是徒劳。
“御夷······”
房外来了一侍人,上前禀告:“禀夫人,宫中君夫人来信,请夫人前往宫中一叙。”
公子御夷方离开,宫内夫人便传话来召见云歌。听闻公子御夷此番是要去会见楚国来客,而素日不为公子御夷所喜的那名侍候,此次也随公子御夷一同前往。宫中有夫人芮,育一子,名佐,与公子御夷亲好,然素有耳闻夫人芮与此名侍候暗有来往,君夫人恐其中生变,故召云歌相见问故。
公子御夷身为嫡长子,虽被立为世子,然而宿敌亦多,虎视眈眈。世子与国中左师不睦之事,朝堂皆知,然又与内宫之人久生嫌隙,自不知,此去便正落入了其内外合谋施计图害的圈套之中。
自古以来世族联姻乃王亲贵族之间巩固势力的惯用手段,为了地位与权势,为了顺利继承王权,王室之子更不可能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两情相悦,在一些时候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更不可求的东西。公子御夷的生母一心想为自己儿子争取一门好亲事,好在也已得到了君上的默许,然而公子御夷却一意孤行,不惜与母亲决裂,不惜动摇自己世子之位也要娶一个无权无势,无甚家族背景的苏梓涵,以致几乎众叛亲离。
五月廿三,日照正高,公子御夷在那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一跪便是一天一夜,经受了整日的炎烈酷暑与整夜的夜风凉袭后,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晕倒过去。君上闻此消息,雷霆大怒,险些一道旨意赐死了苏梓涵。最后不知因何,在苦苦相求之下,公子御夷才终于如愿以偿求得那门亲事,可见珍重。
然而如此不顾大局,儿女情长,公子御夷也渐渐不再受君主重视。始料未及的还有,他公子御夷愿弃一子,可有人却想得子不失先。事态的发展最终由不得他来抉择。
那是云歌嫁给公子御夷后的第一个冬天,过得甚是艰难。她与他成亲不过几月之久,整个王城都在传着左师之女倾慕世子的传闻。传言左师之女为了世子甘愿为妾,而此事后来越闹越大,君上一纸令下竟允了这桩婚事,执意要公子御夷休妻重娶。公子御夷与左师向来生隙,君上如何不知,左师又如何不知,此举无疑是有人挑拨离间,故意为之。这无疑是给他下的一剂****,他娶则埋下一枚绣针在身边,虽不足以致命,却无时不刻受制左师,他不娶,则会使他与左师之间关系彻底破裂,公然再树一敌。
云歌见公子御夷满目怒容的回来,而她早在他回来之前收到消息,他拒绝了休妻。她知道他的处境为难,但她还是很震惊,猜不透他如此决绝的拒绝到底是何意,既然那般不待见她,又为何还留她至今。她给自己找了个很正确的理由,那便是他不愿负了苏梓涵,却也不想娶左师之女,而前者正好可以成为拒绝后者的绝好理由,所以她这个冒牌货有必要与他演一出好戏,全了此事,也全了自己。
于是不日后,世子娶了位争风吃醋,蛮横无理的剽悍妻子,以死相逼致世子休妻不成,娶妾不能的流言传遍满王城,也传进了宫中夫人的耳里。夫人召云歌入宫,为此事将她好一番训斥。
自宫里回来后,云歌竭力发挥她一贯的隐忍,极力克制住心中的酸涩与窃喜。她找到公子御夷,直言不讳的与他分析情势,表明她此番的来意。
“殿下心里应该明白得很,以苏家欺君罔上,李代桃僵换掉世子之妻之事,殿下想再娶苏梓涵已绝无可能。”
公子御夷不语,云歌辨其色无他,遂才又续言道:“妾身听闻左师与殿下素来相背驰,以妾身一己鄙见看来,即便从此两家结好,未必能得善果。”
他不反驳,却说:“左右不过奸人之计罢了,此番拒绝了这桩婚事,必定也叫他恼怒。”
“你此来找我却是所谓何事?”
见他成竹在胸,她目光微闪,心道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光明磊落的那个御夷。
她继续试言道:“听闻左师千金一心倾慕于殿下,即便委身作妾也甘愿,可见其心系之深,便断不会轻易断了这念想。若殿下执意拒绝这门婚事,妾身唯恐日后生出变故,殿下岂不更加为难。倘若殿下应允婚事,妾身只求名分上,与她平起平坐。”她目光坚定地望向他。
“所以你言下之意,是来规劝我娶左师千金?”他皱了皱眉,分明平淡的语气中却夹杂着一丝莫名不耐的情绪。
她故作嗔怪,冷笑一声道:“难不成,夫君真要妾身做了那蛮横泼妇不成?”
那大约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以“夫君”的称号唤他,私下里她很少会这样叫他。‘夫君’,多么甜蜜的两个字,可她从来没那个机会与福分说。
即便那左师千金扬言为妾也无所谓,但毕竟是左师的女儿,光是身份又岂是她这个毫无后台的女人能够比的,过了门再待时机废了她这个正夫人也不过吹灰之力。可如若再得不到夫君的庇护,她的日子会怎样便不言而喻,她得为自己寻个后路。思及公子御夷一直不提娶苏梓涵的可能原因,她不敢再多说一句,她最怕的无外乎是捅破了那层薄纸,再瞧见住在他心里的那人。
他见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不认为你特意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个。”
她原本平静如湖的心绪骤然激起一丝波浪,变得不安分起来。
她收敛起情绪,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的眼睛,这才缓缓道:“妾身听闻邻友曹国有一公主美之甚很,曹国国君又曾与我国君上示意愿结秦晋之好,而宋、曹两国如今交好,又为彼此盟友,倘若殿下应允此事,左师不会不敬两国之亲。如此不仅能解殿下燃眉之捷,挽回眼下颓势,亦可促使稳固两国关系,岂非两全之事?”
他看着从容不迫条条分析着情势的她,点了点头,眼角不禁流露出一抹赞赏之色。脸上皮肉却依旧凝重,道:“卿之所言甚是,然两国之交并非儿戏,结亲之事也需要慎重思量权衡。再者,丈夫志在自立,又岂仰仗他人之势行一己之便。”
“夫君行事缜密,妾身自是不必自扰。”
说来那是她想为他分忧做的第一件事,可她能做的竟是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她没什么家世背景,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纵使她想,她也没有那么多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机会,她只是在尽自己所能,倾自己所有希望能帮到他,仅此而已。
“不管他是否只是不屑以娶亲笼络人心,但我只想为他做点什么,我只希望不能有我陪他走完的那些路,至少能少些绊脚石。”
“你真傻。”我看着苏茗,这就是她的方式。
“如果不是苏家遭难,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那不是你的错,一个能克制私怨,一心振兴家族支持夫家的女子,又怎会亲手毁了这一切呢?苏茗,我信你,你对他从始至终都是真的。”
“谢谢,可他却不信。”
“你可后悔?”
苏茗淡淡地笑了,“不悔。一杯茶经历的时间愈长便愈发苦涩,然而积淀再久也会有限度,但若强分做两份,却不能将这滋味减半。我希望等到多年后再回想起来,只会是甘草含在嘴里的味道,而不是积累到过了期限变作毒药,苦哑了自己,也害惨了他。”
公子御夷在与云歌大吵一架之后,便贸然只身离去,路途中万一遭遇不测,云歌便是想也不敢想。慌忙追出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再不见御夷身影。
几日后,云歌派出去的人依旧未回,丝毫没有公子御夷的任何消息。
云歌倚坐在湖心小亭里,望着岸边不远处的一棵木兰树渐渐出了神。
她与公子御夷成亲一年多来,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曾想尽方法阻断有关苏梓涵的一切消息,也见他偷偷去看过她。可她相信,他总有一日会忘记她的,那么她愿意守到他回头的那一日,或者是忘掉一切,放弃一切,就那样等着他。
那株木兰还是去年她生辰时,公子御夷带她来看的。那大概也是她此生最开心的一刻。树上朵朵洁白,那是娘亲最喜欢的花,可她却总觉它太易凋零,像那个苦命的女子一样。
公子御夷走在云歌身旁。他们很少这样一双人并肩漫步在花园中,他对她说:“听说你喜欢木兰,这一株是府上开得最好的一树。”
云歌转眼望向天际,叹了口气道:“我喜欢木兰,可却不是因为它洁白高雅,而是怜惜它······花颜易逝,命运堪折。”
公子御夷目光闪了闪。
一年前的她也是这般,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迷蒙的望着他说:“等等,你的伞。”那样倔强又叫人心疼。
“云歌儿,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