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连艘渔船也看不见。大海仿佛在此刻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战场,海风愤怒地吹着号角,海浪争先恐后地向远方侵袭而去。蓦地,一道细长的光影从海里浮现而出,海浪像是发现了他,卷起数丈之高,呐喊着,怒吼着,要将一切阻碍它前进的万物击碎!海浪狠狠地砸在那道光影之上,一时间,那到光影像是被打散了,天地间又只剩下了无穷尽的黑色。许久,光影又浮现在了海面上,向着岸边游去……
“我叫惜源,到今年好像是七岁了。”
“嗯?七岁?”面前的老人很难相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这么的成熟。
“你的父亲是?”老人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敬佩,年仅七岁的孩子能有如此心性,自是与他的父亲脱不了干系。
男孩沉默。
“小源啊,他是我们村里人养大的。”一旁的李婶见状急忙过来打圆场。
男孩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把头低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
“哦,这样啊,也难怪如此稳重。”老人和蔼的笑了笑。
“行啦,您老人家也难得途经我们这小地方,他叔今天刚下海打的鱼,您老快来尝尝。”李婶笑着打趣道。
“好嘞,老头子我就先不客气了。”老人起身来到桌前,眉头微皱,在这四块石头和一块木板搭成的桌子前,老人显得有些迟疑,右手轻轻地放到左手上又快速地收了回去。
“哎呦,瞧我这记性,哎呦哎呦,老人家您先坐,我去给您拿筷子,真是上年纪了,脑袋不灵光,小源你也坐。”说着,李婶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哈哈哈,无妨无妨,到了我这岁数,更是不记事,忘了,也就忘了。”老人似是在说给李婶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婶婶,我就先走了。”惜源道。
“你不留在婶婶家吃饭啦。”李婶急忙喊到。
“不啦,我想去海边散散心。”惜源冲着老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您老别介意,这孩子是铁匠从海里捞上来的,虽说吃的百家饭,却也一直由村长带着。前不久,村长不听劝跟着村里人出海,染了风寒,躺在床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今年,怕是撑不过去了……”李婶絮叨着,话语间,瞳孔里流露出浓浓的悲伤。生离死别,最是让人痛苦与无奈。
老人看着惜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惜源躺在海边,感受到背部的灼热感,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自己的父亲?呵,他倒也想过,但又有什么用呢,他能救活他的老村长吗,或许能吧,那他在哪呢?他已经把我扔了,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这都和我惜源没关系了,惜源心里想着。他很喜欢躺在沙滩上,暖洋洋的,整个人就像是在炉子里烤,他很希望自己可以被烤熟,就像他吃的烤鱼,到死都还在阳光下,可鱼又有什么错呢,鱼没错,村长也没错,可是村长就要死了呀,他要死了……惜源缓缓合上眼睛。
远处,佝偻的老人狠狠地吐出卡在牙齿间的鱼刺,望向海的尽头。太阳,要落山了……
这是三千世最微不足道的小村庄之一,小到连个名字都没有,或许它就叫小渔村吧,这里的人大多皮肤黝黑,生活也有些许拮据,但这仿佛更像是人间。作为方圆百里内最具有发展潜力的村庄,小渔村自有它的优势。它有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渔船,同时占有方圆百里鱼群聚集最多的海域,为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其他村庄的人跨海域非法捕捞鱼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为了生存,只要不做得太过,小渔村的人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破旧的床上,老人深吸一口气,轻声斥道:“全都给我滚出去,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烦死我了。”说罢便扭头向窗外看去。听到这话,周围的哭声更大了。老人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英雄迟暮啊,当年他也算是一代豪杰,走南闯北最后却留在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小渔村。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浅尝辄止的往事,哪怕时至今日,老人也不愿多做回想,忘了,也就忘了……
“烦请各位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你们村长讲。”突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屋子的门缓缓打开,露出另一张同样苍老的脸。众人抹着眼泪面面相觑,随即点点头,老人让开一条路,众人推搡着慢慢吞吞地离开,直到大门“砰”的一声被最后一个人合上,房间内才恢复短暂的寂静。
“你自小便好清静,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给秦絮看的,人家倒是忘你不得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错,毕业后留在学院当了导师。”
“导师吗?哈哈,哈哈哈哈。”很难想象一个迟暮的老人还有余力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想必她一定很受学员喜欢,想必红烟酿已经被她挖出来了,也好,亲手埋下的东西也算一个烦心事,过去的事,哪怕放不下也是显得苍白,更何况如今就算面对面她也绝对认不出他了。笑着笑着,老人干皱的双眼仿佛变得更加无神。
“南昌黎,你觉得很有意思吗?”站在床边的老人突然暴怒起来,脸色猛然一变,像只发怒的狮子,怒道。
床上的老人笑声渐缓,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许久,他缓缓抬头盯着眼前面目狰狞的老人,口中吐出蚊子似的轻语:“师尊,您还是那么年轻,真让人羡慕啊。”说罢更加猖獗的笑了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狰狞的脸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像被针扎破了的气球,又像是被水浇灭了的火。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说着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黑盒子放在其枕边。
“我不想你死,如果,你还想和她见一面的话。”话毕,老人拂袖离去。
望着老人比当年愈加佝偻的背影,南昌黎只觉得他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像是被扎破了的苦囊,流出酸楚的水来。他将头微微后仰以便能更好的说出话来,“那孩子,是个修源的好坯子。”
“你不和他见一面吗?”
“不了,省得他难过。”南昌黎笑道,他的瞳孔渐渐放大,浓浓的不舍渐渐被空洞代替。
老人推开门,许久,才对着站在门外悄然的众人道:“他死了。”
人群沉默,然后离去。老人直视前方,“再见。”他说。而后不知从哪里寻得一只拐杖,蹒跚地向村口走去。
夕阳西下,太阳站在灰蒙蒙的海面上,小半轮紫红色的火焰,立刻将暗淡的天空照亮了,在一道道鲜艳的晚霞背后,像是撑开了一匹无际的蓝色绸缎。斜斜的阳光散在少年的脸上,像是镀了层金。杨柳树下,这本该属于那位过世老人的地方此刻却躺着一位少年,暮风轻抚,显得有些孤独和苍凉。
“他死了。”老人坐在柳树不远处的石桩上道。
“……嗯。”惜源心头一紧,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痛,一个糟老头子而已,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怀念的。
“你的名字是他给你起的?”老人注视着少年青涩的侧脸问到。
“算是吧,他说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即是几世的缘分,希望我珍惜。”
老人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旋即摇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惜源记忆深处的那个黄昏,就像现在这样,村长躺在杨柳树下,而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桩上,村长嘴里含着解忧草卷成的烟袋,惜源嘴里叼着不知名的小草。两个人就这样欣赏挂在海边的那轮太阳。惜源总觉得村长不是常人,就比如他烧的水总是一下子就烧好了,他烧的床也永远温暖如春,他总是很暴躁的样子,却给了惜源炽热如火般的温暖。惜源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泥潭,他依稀记得村长在他的床下扑腾不知在找些什么,他喊着“咿呀咿呀”的口号,像是在冲锋陷阵……嗯?不对他应该是骑在村长的脖子上,嗯,他并不知道胯下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威武的海盗,骑着战马征战四方,身下的人倒也甘心。他想起了他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星月草做成的笔,村长让他用这只笔去征战四方,他很不解,笔能做什么呢,除了写字难不成还能杀敌?他挥舞着笔在院子里比划了一夜,村长就坐在门槛上喝加辣的鱼汤……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的从他的眼眶中迸出,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全世界的苦胆都在他的肚子里翻腾,他受不了,想把这种苦吐掉,但是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离别的哭,哪抵得过回忆的苦。
其实,我的父亲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曾经……少年这样想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