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的太阳呈酒红色。
平安州县城南角,一栋巍峨高大的院落里,木门“兹~咦~”一声打开,楚辞伸了个懒腰,面带着甜蜜的笑容,款款从“寻花阁”的台阶走到马路对面,一家打出了“和记”招牌的早摊档。
早餐档的掌柜地糊,看见楚辞走进来,不自觉地伸出左手,将肩膀上的白色毛巾上下撸了撸,问道:“客官,今早吃什么?”
楚辞想了想,道:“来一碗菜粥、一份蛋肉炒米粉、一碟炒田螺。”
地糊殷勤地答应了去忙活,边走还边问:“怎么样,昨晚里边的妞听调教吗?”
楚辞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道:“女人嘛,听不听话,熄了灯还不是那回事儿......”
跟着就和地糊颇有默契地哈哈一笑。
地糊喜欢赌,也喜欢嫖,但因为手头不宽裕,所以赌得多、嫖的少。楚辞每次在寻花阁过完夜,总是来他这里吃早餐,两人脾气相投,因此渐渐熟稔了起来。
不多时,地糊端上菜粥、米粉、田螺,满脸猥琐地讨好楚辞道:“楚大官人,真羡慕你这挥金如土的福气啊。”
楚辞又是哈哈一笑,拿起筷子来一阵狼吞虎咽,心里却满不是滋味。
他本是平安州楚原人,上过几天私塾,粗通文墨。后因父亲经营武馆失败,无力供他打点科举考试,因此只得跑到县城来讨生活。
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楚辞在县城里谋了份人人都不愿意干的刽子手的活计,一干就是五年。
本来按照家中的计划,他应该克勤克俭、月月省下些钱来,寄回家置田产、盖房屋、娶村姑。
然而,不知道是县城里花花绿绿的诱惑太多,还是给家里频频寄来的:“今年发洪水,米价又涨了。”、“近来宗族人丁兴旺,盖房成本飙升。”、“你若不省点,靠每月这点收入,日后恐果腹都难。”、“邻居许公子,和你同年进学的,如今人家考上了举人,好不神气!汝为何至今一事无成......”之类的信件打碎了憧憬。
孤独、寂寞的楚辞,竟慢慢破罐子破摔,夜夜到烟花柳巷买醉。
如今,楚辞表面上每日都在开心地花钱各种买买买。
实际上,他已经在为这种行为懊悔不已。近来楚辞算了一笔账,倘若五年前他就每月从县衙给的俸禄里节省十吊铜钱,如今也足可在村里盖间新房了。
“唉,想不明白当初父母为何要把我数落得猪狗不如,让我志气消沉。”
楚辞边干饭,边苦恼地暗自怨恨。
正在此时,县衙班头李捕快骑马急匆匆而来,看到楚辞后,眼睛一亮,高叫道:“老弟,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快吃,有大事。”
楚辞笑着招呼李捕快:“下马吃点?”
李捕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事情紧急。”
楚辞见说,也不再吃了,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桌面上会了账。便走出来问李捕快:“有甚急事?”
李捕快道:“当朝太师董卓造反事泄,牵连到州郡的王允司徒一家,今晨奉刑部敕令,着平安州县衙,将王允一家两千余口人,斩首弃市,不得延误。你快吃饭,咱们县就你一个刽子手,我看今天你那把刀恐怕都要砍卷了。”
楚辞奇道:“王允谋反,在州郡府衙就地斩首就是了,何必把人两百里路押到平安州砍头呢?”
李捕快翻身下马,左右望了望,见路上没人,才压低了声音对楚辞道:“王司徒和州郡的刺史、太守、团练、主簿们交情匪浅,长官们恐在闹市将其斩首,围观的人太多,到时候他在法场上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出来,那可不是好玩的。因此,上头就捏了个王允在州郡根深蒂固,行刑之时恐有党羽闹事的由头,把他一家都押来平安州挨宰。”
楚辞点了点头,皱眉道:“唉,一天斩两千人,我这罪孽也太大了。”
李捕快道:“没办法,吃了皇粮得尽公事。你若是不吃饭了,速和我见太爷去,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
楚辞点了点头,到寻花阁租了匹马,和李捕快一齐赶到县衙。
县衙大堂上,县太爷严明,以及大理寺派来的监斩官乐毅,正会同一帮师爷、牢头、衙役议事,毕竟,一次性斩两千多人,不是小事。诸如怎么维持现场秩序、事后如何调拨那么多的棺材来收尸等问题,都需要计较。
严明、乐毅皆为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手,办事自有分寸。二人议来议去,决定午时开斩,法场不许军民人等围观、犯人由县衙派捕快做每百人一批次押送,至于收尸嘛,县城里今天能买到多少棺材算多少,买不到棺材的话,到时用芦苇席把尸首一卷,埋到乱葬岗就算了,反正他们是逆贼,死后也没人敢来为他们的潦草下葬而鸣冤。
谈到最后,严明扭头看向楚辞道:“楚师傅,今天一天要斩两千人,你可能么?”
楚辞立马跪下,恭恭敬敬给严明、乐毅各磕了个头,道:“两位大人在上,因事发突然,小人有些话想说,若有说得不当之处,还请二位恕罪。”
严明瞥了一眼乐毅,示意由乐毅决定是否搭茬。
因为楚辞是平安州常雇佣的刽子手,今天平安州奉命斩杀谋反的乱臣贼子,这事可不是小事,万一楚辞傻乎乎地当场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这就是给严明、乐毅出难题。
乐毅看了看严明,又看了看楚辞,才道:“你起来说话吧。”
“是。”
楚辞站起身来,哈着腰道:“按刑部的规矩,犯人不管犯多大的罪,临斩前都要给一碗米饭、一块烧肉、一只鸡腿、一盘青菜、一杯酒吃,以示皇恩浩荡之意。另外,犯人死后,若无亲友收尸者,地方府衙要给其烧三炷香、一盏水酒、三十张纸钱。法场每斩杀十人,既须请和尚、道士诵经打醮。这么做都是为了防止犯人死去之后,心生怨念,化为厉鬼,危害一方。但是方才我听二位大人议事,好像...嗯....没说到这个。”
严明、乐毅听完楚辞的话,对望了一眼,均点了点头,乐毅便道:“你说的甚是,倒是本官等疏忽了。这样吧,反正是午时开斩,这个断头饭、香火、和尚道士之事,就由你去办好了,事发紧急,先让商家们把吃的、用的送来,然后找钱粮师爷结账便是。”
一个上午的功夫,上哪弄两千碗饭、两千块烧肉、两千只鸡腿、两千盘炒菜、两千杯酒去?
但楚辞知道,乐毅没有当场驳回自己的话,已经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因此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诺诺而退。
退出大堂后,楚辞头绪纷杂,只得来找李捕快商议。不想李捕快那头也忙,早被县太爷派去带领兵丁押解人犯了。
楚辞无奈,骑马跑了县城半天,总算勉强办齐了一概应用之事。
到了午时三刻,他袒胸露腹,换上刽子手特有的红色执法袍,从家里请出一把经过和尚开光的蓝瓦瓦、明晃晃、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鬼头刀,往左右两边的眼睑下涂了抹鸡血,便上了法场剁人。
平时楚辞都是在法场里一个长宽约二十平方的白石台上动手的,此时,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六个大盆,其中三个盆子,分别装有切成方块的烧肉、鸡肉、青菜,另外三个盆子,一个装满了米饭、一个盛满了蜂蜜水,一个盛满了高粱酒。
白石台下,乌压压跪了两千余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在交头接耳说点离别话、有的则呆若木鸡。
县衙兵丁每提溜上一人给楚辞开斩,楚辞便先用筷子各夹一些烧肉、鸡肉、青菜、米饭喂入其口中,然后男的给他舀一杯高粱酒,女的给她舀一杯蜂蜜水。
等犯人们都吃了、喝了,楚辞便念送行诗道:“富贵功名原是空,妻儿父母亦如风。今时送尔西天去,来世龙华相笑逢。”,跟着手起刀落,执行国法。
第一个被砍的是司徒王允,他白发苍髯,满目含悲,登台后一言不发,引颈就戮。
严明、乐毅看他倒下,都是长吁了口气,一是庆幸监斩顺利,没有出现刺客闹法场的事件,二也是唏嘘,三朝元老、一代名臣,竟是这般下场。
首恶已经被斩了,两位监斩官也不想留下来继续恶趣味地看人头落地,确认过眼神后,便决定一起到县城里最大的花酒场——“天堂舫”上去喝喝酒、去去晦。
乐毅边走还边跟严明开玩笑:“你们县的刽子手倒挺风雅的,砍人还念诗。”
严明哈哈一笑道:“这个刽子手读过几年私塾,能作诗。这首诗是他自己作的,你看这平仄韵律还对吧?”
......
台上的楚辞挥汗如雨,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已经砍了六百号人了,因为多是男丁,脖子骨硬的关系,手臂都有点生疼。
第六百零一号死囚是个女的,瓜子脸、长头发、身材苗条波也大,风姿可人。
她一被送上断头台,就媚媚地朝楚辞一笑,道:“官人,您能否放奴家一马?”
楚辞摇摇头道:“国法所系,不敢徇私。”
那女人道:“国法,什么国法?当皇帝、当官的妻妾成群、骄奢淫逸,视人命如草芥,他们用国法杀人,自己眼中却哪有什么国法?”
楚辞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夹了些肉菜往女子嘴里送,那女子却不吃,只是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楚辞,道:“我死后必化为厉鬼,找你算账。”
楚辞脸一沉,道:“将死之人,莫太放肆。你是谋逆要犯,满门被斩后注定无人收尸,要是我把你的尸骨泼上黑狗血,放在黑柳木里一烧,你十辈子都得投胎做畜生,那还能来找我算账?”
楚辞干了五年刽子手,这样的场面早经历过了,因此一张嘴就打掉了该女子的嚣张气焰。
见那女子低头不语,一副服软的架势,楚辞心软了,照例舀了杯蜂蜜水给她喝,便挥刀行刑。不料这女子果有些邪门,头颈分离后,脖子没有喷出血来,人头却笑着飞旋到半空六尺处,直盯着楚辞看。
“见邪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法场顿时一阵骚乱。
楚辞虽也被吓得头皮发麻,但很快镇定下来,他大声吼了句:“和尚、道士在哪呢?”
法场右边一旮旯里,原本被请来念经打醮的和尚、道士,战战兢兢站了出来,一个拿杨柳枝沾“净水”泼向人头,一个拿桃木剑刺了张黄符,念起咒来,用了好半天功夫,人头才落地。
第六百零二号囚犯被提溜上台时,楚辞浑身一震!
这是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将被宰,还在对着楚辞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楚辞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舀了杯蜂蜜水喂进女婴嘴里,而后,一咬牙、心一狠、眼一闭,提刀就要下手,但扬起刀时,那女婴大概是看到刀光,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下子楚辞可就彻底下不去手了。
他跳下断头台,找在现场维持秩序的李捕快商量:“先斩大人,最后再斩这小孩行不?”
李捕快叹了口气道:“行,怎么不行,这么一个小孩,谁忍心送她上路呢?”
于是楚辞又回到断头台上,再砍了一千四百个犯人。
砍得只剩下一个老者、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孩,和这个女婴时,楚辞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地自顾自嘟囔道:“午时已过,不能再斩,不然怕要闹凶。剩下的人明日再砍头罢。”
法场的衙役、兵丁情知楚辞是动了恻隐之心,要救这个女婴,众人都望向李捕快,等他拿主意。
李捕快便上台拉过楚辞说话道:“你搞什么鬼,就三个人一刀下去都解决了,为何要拖到明天?”
楚辞道:“李大哥,今天没有军民人等到法场观刑,监斩官也都走了,我觉得莫是不是天可怜见的,要我们救下这个女婴呢?”
李捕快面无表情地道:“这女婴虽小,也是谋逆大犯。你私下放人,朝廷追究下来,可得担死罪。”
楚辞笑道:“咱哥俩是什么交情,您老能看着弟弟我担死罪?”
李捕快皱了皱眉,道:“如果只有你我,自然一切好说,但现场有两百个衙役、兵丁呢,你怎么封住人家的嘴?”
楚辞道:“这还不好办,你附耳过来。”
李捕快果真附耳过来,楚辞在他耳边一阵窃窃私语,李捕快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等楚辞说完后,李捕快站在断头台上,对众人吆喝道:“各位兄弟,今天法场斩了两千多人,若不及时处理尸体,只怕要酿出尸变或者瘟疫来,待会大家辛苦下,每人帮忙抬十具尸体到乱葬岗安葬吧,这可是为举县之人积功德的好事啊。”
台下诸人听得李捕快如此说,人人喜形于色。盖因王司徒这一家人,因抓得急、斩得急、所以每名囚犯身上穿的、戴的,还是他们日常所用的衣服首饰,这些衣服首饰之中,金翠琳琅,待会衙役、兵丁搬动尸体去安葬之时,自可从权一二。
当下就有识相的兵丁,带头“埋怨”道:“这么多尸体,得搬到什么时候啊?”
然后就有人唱双簧道:“少废话,为国为民,非搬不可。既然尸体这么多,那就趁现在搬吧。不然等下天黑了,搬到乱葬岗时闹起来,还有得受呢。”
当下众兵丁、衙役你一言我一语地搬起尸体来,而且个个背对着李捕快、楚辞,有意无意地给二人制造个空子。
李捕快又在台上,板着脸对楚辞道:“上宪有令,犯人必须今天悉数斩决,不得拖延。念你斩累了,你可以休息下再斩。但且不可延缓到明日行刑。”
他这句话似是专门要说给其他人听的,说得特别大声。说罢,他也跳下断头台,搬尸体去了。
顷刻间,两百多个衙役、兵丁,搬着尸体走得干干净净。
楚辞把老者、少年提溜上断头台,各自喂了他们一些米肉、水酒,便道:“两位,国法如山,恕罪则个。”
说罢,挥刀就要动手。
那老者急道:“壮士且慢。”
楚辞道:“何事?”
老者道:“壮士,我这怀里有一把祖传的七星刀,价值连城,是曹操行刺董卓时用过的,愿献给你。”
楚辞心里一乐,暗道:“我本来就缺钱,你身上既有此物,待会砍了你以后,我不会自己拿吗?”,嘴上却说:“老丈,你说这话,也太看轻楚某了。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楚某岂能贪一个将死之人的东西。”
那老者闻言,捣头如蒜道:“壮士,我一家两千余口,含冤莫名,请壮士搭救我儿。”
楚辞道:“你儿子是这个少年?”
那老者点点头道:“正是,他年方十四,平素只喜读书,未做坏事,不该死在此处,求壮士搭救。”
楚辞摇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我放了他,他这般年纪,能跑到哪去?到头来还不是会给官府抓着问斩,到时反连累我也。”
老者听得楚辞话中,颇有松动之意,当即道:“不怕、不怕。当今天下,诸侯割据,盗匪横行,天子所辖,不过九州。九州之外,皆非王土。我家在东边有一亲戚,乃是冀州候、渤海太尉公孙敖,壮士若能将我儿送往公孙敖处,必得重谢。”
“渤海么?”,楚辞心意一动,渤海在平安州之东,属羌人地界,路途不远,骑马的话三五天就能抵达,要他把人送过去,倒也不是办不到。
当今天下,君权旁落,奸臣当道,楚辞出身贫寒,一直在找机会搭上权贵,希望能借势有一番作为。今天听这个老者说,他的亲戚是渤海太尉,楚辞确实心动。要是能搭上这样的大人物,自己就不用做个连在乡下盖间房都囊中羞涩的刽子手了。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楚辞并未应承老者的请求,只是说:“老丈,时候到了,您该上路了。”
老者却又道:“壮士,能否让我临死前跟我儿说几句悄悄话。”
“这事容易。”,楚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一向喜欢与人方便。当即,楚辞退到断头台下,找和尚、道士闲扯去了。
断头台上此时只剩老者和少年,只听那老者压低了声音对少年道:“公子,请恕老奴僭越,擅冒公子堂尊之名。”
那少年道:“黎叔,您见外了。我还能不知道,您这么说是为了我好吗?只是,我们王家在渤海有亲戚吗?这事老爷从来没跟我提过呀。”
黎叔道:“公子,咱们家的亲戚这一遭全给吕怖一网打尽了,哪还能剩下什么亲戚啊,我刚才只不过是要那人,把你送到渤海而扯了个谎话而已。等到了渤海,您就找个机会把他给做了,虽说渤海那边天高皇帝远,但是只要有人知道今天的事儿,就难保他不会去告诉吕怖。那时公子就危险了。”
王公子道:“黎叔,此言差矣。你看这个刽子手,年富力强,又通诗书,做事懂得权变,还不贪财宝,这分明是个人才啊!我们王家要复兴,就得结交这样的义士相助,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黎叔听得连连点头,道:“不愧是相门公子,您的见识高老奴太多,老奴死而无憾矣。但是您还是要小心,吕怖之所以把我们押到平安州来斩首,就是怕我们在府城,被州郡刺史、太守设法搭救。这个严明是吕怖一党的,倘若今日、明日后者后日,他清点尸体,察觉不对,必然会探得实情,派人追杀。”
王公子点了点头,道:“嗯,好的,我记下了。”
黎叔便抬高了声音对楚辞道:“壮士,来动手吧,莫耽误了时辰。”
楚辞应了一声,边走上台边想:“怎么让和尚和道士,帮我把这一少一婴救出法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