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李卷卷就后悔了。
看了看自己的那双白球鞋,李卷卷不情愿的走出火车站,踩进比她鞋底还脏的柏油路。包袱太大,李卷卷的父亲只能把它顶在头上,父亲皮肤黝黑,这幅情景看着像一个非洲男人顶着一个大麻袋一样搞笑。这跟李卷卷最初的预期有些不同。
“卷卷,等等我。”妈妈也费劲的拎着两个大包裹,喊着卷卷。其中一个包裹里装的是火车上吃剩下的鸭货,还散发着“撩人”的气息。
当然,李卷卷的手中也拉着一个来之前千挑万选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李卷卷过冬的棉衣。这是李卷卷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独立和出远门,由A城到达距离自家两千多公里的F城去上大学。大学是卷卷自己选的,当然作为复读生的卷卷在大学的选择上面,自以为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看着仅仅高出分数线一分的分数,听着父亲那亘古不变的埋怨和唠叨,李卷卷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离家远些。当然,最终的选择如卷卷所愿,选择了似乎只有夏冬两个季节的冰城F城,专业是个高大上的经济学,听起来还算不错。
听着母亲跟卖行李箱的小贩你一言我一句的拉扯着讲价,看着自己心仪的那个新行李箱,从小到大,第一次属于自己的行李箱,李卷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甚至于透过行李箱的暗褐色看到了F城大雪纷飞的美丽,看到了校园的青葱岁月。
准备出行的阶段虽然“艰辛曲折”,但是卷卷心里的暗褐色在却在不断放大。
舅舅今天送来了一部新手机,是当下最流行的触屏款,粉色的渐变色,还带一个透明的触屏笔挂在手机上,这时卷卷心里的暗褐色似乎又变成了粉红色。
“火车票没有卧铺了,后半程买了硬座。”五点钟就去排队买票的父亲,边脱下外套边自言自语。看着卷卷手里的新手机,父亲继续自言自语道“你舅不是当初说考上大学就给几千块钱么,现在就给个自己卖的手机了。”说完父亲撇了撇嘴。
卷卷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心想,你可真贪心。
卷卷今天跟妈妈去超市了,这是卷卷长大后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在小时候父母也有过一次带自己去看海,但是卷卷总觉得那时候还小,那一次是不算的。妈妈是个能挣些工资的家庭妇女,卷卷家一直似乎没有脱离贫穷,但是母亲似乎在卷卷身上花钱从不手软,所以父母间的争吵总是离不开钱,卷卷似乎也习惯了时常打架的两个人。
看着超市货架上玲琅满目的商品,卷卷心里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从小到大来超市,自己是从来没有选择权的,每次运动会陪着好朋友来超市买吃的,自己只能捏着兜里的五块钱说我爸妈都给我买好了的,陪你买就可以了,之后再自己偷偷去学校对面的小卖部买一些五毛钱一袋的麻辣条,一般不会买超过一块的,因为五毛的可以多买些,会显得自己带的吃的很多,五毛的也很好吃,李卷卷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终于,在姥姥姥爷二姨弟弟的目送下进入了那个颇具民族特色的火车站,卷卷能够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心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原来这就是短暂离别的感觉,难过中夹杂着些许兴奋。
当父亲把最后一个大包裹安置在行李架上,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卷卷坐在属于自己的卧铺席位上,有些不知所措。父母安置好卷卷,嘱托了几句,便匆匆下车,为了省钱只给卷卷买了一张卧铺票。
李卷卷看着对面坐着的女生,主动开了腔,女生的视线从平板上移到了卷卷的脸上,卷卷却低下了头,避开了女生的目光。
“对啊,我也是要去上大学的,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是F城的G师大,你呢?”
“我已经大四啦,马上毕业啦,要去B城的。”
“哦哦,可真好。”手机铃声有些突兀的响起。
“你的手机响了吧。“
“不是我的,是你的吧。”卷卷带着些许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说着,卷卷清楚的记得,自己设置的手机铃声是当下最流行的三人组合成名曲。以前听歌都要在学校借同学的mp3,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对,是只属于自己的粉红色。
有些像上课铃一样的铃声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两个人都看着对方,似乎都不明了这执着铃声的来源。
卷卷看向自己的外套,外套的口袋里一个东西在执着的闪着亮光,卷卷急忙掏出自己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焦急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不接电话呢,在干什么呢。”“没什么,没听到。”卷卷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到。
挂了电话,卷卷像是对空气解释着,“是卡二,我忘记设置铃声了。”没有人接话。
躺在翻身都费劲的卧铺上,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衬着走廊的几盏夜灯有些阴森,有的卧铺席上已经响起了鼾声,卷卷有些睡不着,纠结着要不要拿点包里的鸭货出来吃,坐在卧铺车厢里吃鸭货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但是终究卷卷只是想了想而已。
第二天六点多卷卷一睁眼,爸爸和妈妈已经坐在了眼前,带着些许疲惫。
“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下车了,起来收拾一下吧。”父亲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向如此。
父亲斜躺在卧铺上,似乎昨天晚上在硬座车厢受了天大的委屈,母亲和卷卷坐在卧铺的边缘,相顾无言。卷卷心想,真是一副可笑的画面。
火车缓缓驶进了B城。
坐在挤满人的火车大厅里,卷卷妈掏出了那个已经在包裹里躺了一夜的鸭货啃了起来,卷卷爸抱着一个饼子啃得也正香,卷卷看着大厅里的人头,忽然有点恍惚,只是掏出手机研究着怎么把卡二的铃声也设置成成名曲。
“卷卷,吃点鸭货吧,在超市买了这么多。”
卷卷接过妈妈递过来的一个鸭翅,只是拿着。
这时,对面的一个妇女指着卷卷手里的鸭翅问道,“你们这个从哪里买的啊。”
卷卷正在踌躇着怎么回应妇女的搭讪,母亲抢先说,“从我们那超市买的,带着火车上吃的,大姐,给你一个尝尝。”边说边递过去一个鸡爪。
妇女有些半推半就的接过鸡爪啃了起来。
“前往F城的旅客,列车已经请旅客们上车了。。。。。。”
听着车站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的广播,站在一眼望不到队首的大部队里,刚才吃的鸭翅有点反胃了。
虽然父亲已经早起五点多去排队买票了,但是依旧没有给卷卷买到后半程的卧铺票。坐在属于自己的硬座席位上,看着还在不断涌上来的开学大军,卷卷紧了紧外套。
车厢里充斥着烟味和方便面混合的气味,伴随着小孩子的哭声和父母的叫骂声,这一天一夜,卷卷不断变换着坐姿,再没有吃过包裹里精挑细选的好吃的,因为太累而胡乱发火的时候甚至在想,父亲是不是为了省钱而故意说后半程的卧铺票卖完了。
火车终于驶进了F城,卷卷的期待好像又活起来了。
“走么,去学院路,一人二十。”
“大学城,一个二十,马上就走,就差几个人了。”
“坐公交车到不了门口的,校区还远呢,跟我走,把你们送到。”
卷卷害怕的往后缩了缩,黑车司机的热情让她不知所措。父亲扛着最大的包裹走在前面,对黑车司机的热情充耳不闻,卷卷和妈妈紧跟在后面,车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公交站的长龙已经快排到了马路上,检票员边耷拉着脸看着人群边维持着秩序。
好不容易排到了卷卷一家,卷卷活动活动了已经站的酸痛的腿,一脚刚踏上公交车,就被检票员拦在了前面。
她指着卷卷爸肩上的包裹说,“你们这个包太大了,上不了车。”
“我们可以给这个包裹也买一张票。”卷卷爸略显疲惫的说道。
“那也不行,满了满了。”
说话间票员已经放进去了几个两手空空的学生。
眼见着等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开走了,卷卷妈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冲了出来。
“你是不是就看我们拿的东西多,你这个人是什么服务态度。”
检票员斜着眼睛看着卷卷妈,也不说话。
“你这样我们要投诉你们,后面都是排队要去学校的新学生,你都不让上车吗?”
“对,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主管呢,有这样的吗,看拿的东西多了就不让上车了?”
人群都盯着卷卷和卷卷妈。
第二辆车驶来了,卷卷爸在车门开的一瞬间,扛着大包裹挤上了车,李卷卷每次回想起这个情景,都会疑惑扛着跟麻袋一样的包裹的父亲是怎么那么迅猛地挤上车,并且把包裹放在后面的行李架上的。
李卷卷贴在公交车的玻璃门上,看着窗外这个繁华破旧而陌生的城市,心里多了一分不明的感觉,是期待还是落寞呢,李卷卷也不知道。
公交车经过了大学城,卷卷一家却没有下车,大一的校区在位于大学城总校区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县城里面。
看着还没有初中学校一半大的校区,卷卷胃里前一天的鸭货似乎还没有消化,经过一个多小时公交车的洗礼,又开始反胃了起来。校园里人不多,一眼就可以看到主楼,卷卷又有些恍惚了。
“你的录取通知书放在哪里了?”父亲的声音把卷卷从鸭货的反胃中拉了出来。
卷卷急忙蹲下在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翻找起来,伴随着棉衣、衬衣、内衣,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掏出,录取通知书终于找到了,放在了箱子的最底部。卷卷一家来报到的比较早,卷卷是有些私心的,早一些来,就可以帮到老师了吧,想想高中时的“叱咤风云”就会莫名的自信和兴奋。卷卷快速的把因为找录取通知书翻出来的衣物快速放进箱子,虽然路过的人不多,但是偶尔探寻的目光,也会让卷卷感觉无比的尴尬。
报到是在五楼,卷卷和父亲一起去,母亲在楼下看行李。爬楼梯时,卷卷脑海中无数次的演练,一会儿要怎样主动跟老师说帮忙的事情,新学期,老师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吧,一会儿一定要大胆些,一定要。
终于爬到了五楼,卷卷有些气喘,轻轻敲了一下报到处的门,随着一声请进,门开了。
卷卷有些愣住了,因为里面除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桌前,她提醒卷卷把录取通知书给她。
关上了录取处的门,看着手里的几张单据,卷卷之前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帮忙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边下楼卷卷边懊悔,应该来的更早些才对,不知道宿舍阿姨需要帮忙么,原来大学的班主任叫辅导员。
宿舍楼就在校区主楼的后面,父亲依旧扛着最大的包裹走在最前面。上到三楼的宿舍登记处,卷卷又愣住了,甚至觉得坐在桌前处理“事务”的学生跟刚才的是同一个人,卷卷低着头把宿舍单递过去。
另一个女生从后面的宿舍开门出来,看到了卷卷的宿舍单说,“你也在这里302啊。”
卷卷有些惊讶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女生。
“我们是一个宿舍的。”登记的女生把登记完的宿舍单和洗衣条递给了卷卷。
卷卷一家三口有些拘谨地站在宿舍里面。
母亲很快的帮卷卷收拾好了床铺,能从家里带来的东西都装在大包裹里背来了。父亲登记住进了学校安排接待家长的宿舍里,一夜三十块钱,一个床铺。宿舍里先来的两个女生,去跟父母住宾馆了。剩下卷卷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对卷卷说:“要不咱娘俩今天挤挤,能省三十块钱呢。”窄窄的单人床,因为铺上了新的床单和被罩,显现出了一抹蓝色的生机,卷卷看着那片蓝,耷拉下眼睑不情愿的哼了一声。母亲没有说什么,在对面只有木板的单人床上铺上了外套,木板的颜色,多年之后,卷卷依旧记得很清晰。
第二夜,母亲去住了三十块钱的床位,宿舍里变成了三个人。
先来的两个女生,一个叫尹月,一个叫周阳,两个人是闺蜜。尹月住在卷卷的上铺,周阳给卷卷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女生好凶。
卧谈会上,卷卷先开了腔,“你们都哪的人啊,你俩是闺蜜啊,真好,大学还在一起,我闺蜜去N城上大学了,以后可能只能在寒暑假才能见到了。”最后两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俩都离F城不远,你家是哪的啊。”周阳操着一口F城的话回了一句。
“我家在A城,离这里两千多公里呢。”
没有人再接腔,卷卷为了打破静默,又问了一个颇有些隐私的问题,“你们都找对象了么。”卷卷问完后,其实觉得自己有些鬼使神差,也许是想起了他吧。。。。。。
他是卷卷的高中同学,高一下半年转学来到了卷卷的班里,第一次见他,卷卷就觉得他会发光。卷卷是理科班,男孩子多,当然卷卷一头比男孩子还短的毛寸,就注定她可以跟班里的大多数男生打成一片,也包括他。
卷卷是化学课代表,高一一年的化学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他会问卷卷借笔记抄,卷卷视为珍宝的笔记也就只借给他,他整整抄了一本子,后来卷卷才知道那是给他已经分手的女朋友抄的。他跟女朋友分开是因为女生考到了县城里更好的高中,而他来到了卷卷的学校,分手是他提的,女朋友只说了一句誓死不分,但是他为了女生的学习,还是狠下心来。卷卷听着同桌声情并茂的讲着这些的时候,手指摩砂着笔记的封皮想,可是现在他还是很喜欢她啊。
卷卷以哥们儿的身份待在他身边,有意无意的跟他的同桌换位置,有意无意的说自己胃疼,问他能不能送自己回家,有意无意的去他家称兄道弟的吃着他煮的方便面,有意无意的每天都会给他买一瓶水晶葡萄。他对卷卷说过,饮料他只喝水晶葡萄,不是因为好喝而是因为习惯了,他哥去当兵的时候给他买了水晶葡萄喝。卷卷慢慢也只喝水晶葡萄了,三块钱一瓶,刚开始是酸酸的,转涩,回甘。
哥们儿的身份维持了一年半,另外的半年他们很少说话了。一年半,班级里的所有同学,年级里知道卷卷的同学,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有的时候卷卷甚至也觉得他们已经是一对了。但是似乎只有他不知道卷卷喜欢他,他是真的不知道么,卷卷有的时候会问自己。
卷卷依旧记得很清楚,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卷卷装胃疼,没有吃他递过来的药,他看着卷卷,那个眼神似在研究着卷卷,卷卷感觉背有点湿湿的,不是胃疼出的薄汗,而是卷卷透过那眼神,觉得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关心自己了。卷卷强装镇定地拿起他给自己带的藿香正气胶囊,就着水晶葡萄吃了两粒,没有拿开捂着肚子的手,昂起头告诉他,“我吃了啊。”他没说话,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很少说话了。
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的卷卷选择了复读,他则去了A城的三本。
卷卷报完志愿那天,登陆了QQ,找到了那个一年都没有联系的号码。卷卷表白了,看着QQ消息里那大段大段的紫色文字,四年了,卷卷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也说出了那句对不起。那天,卷卷没有等来头像亮起,刚开始卷卷每天都会登陆去看看他是否回复了自己,但是慢慢的卷卷有的时候也会忘记登陆了。忘了是哪一天,卷卷的空间里多了一条留言,丫头,你值得更好的,不要再傻傻地等待了。
”我没找对象,尹月找了。”高阳的回答把卷卷的思绪拉回到了宿舍的卧谈会中。
“我是高中毕业才找的,他跟我不在一个大学,他在D城。”尹月淡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也觉得应该毕业再找对象,不然影响学习。”卷卷说完这句话,嘿嘿笑了两声。
大家似乎都很累,没人再吭声,卷卷也伴随着水晶葡萄的记忆沉沉的睡着了,在梦里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卷卷站在总校区的校园里,不禁感慨,这个校园可真大啊。气势恢宏的主楼,一排一排整齐的宿舍楼,四层带电梯的食堂,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工湖,卷卷心里快熄灭的那团希望之火似乎又燃烧了起来。
学校安置家长的床位只允许住三天,父亲和母亲要回去了。回去的前一天,他们坐在老校区小小的篮球场边,父亲拿出了六百块钱,那是卷卷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李卷卷拿着父亲递过来的六百块钱,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书包的最底下,从小到大,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第一笔巨款。
回去那天,母亲哭出了声,卷卷看着父母拎着一个小包裹离开的背影,的内心也好像缺了一块,但是又似乎没有,因为卷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心里想着,来的时候有四个大包裹呢,回去的时候他们能轻松些了。
带来的鸭货放在桌子的角落里,已经有些发臭了,卷卷皱着眉把它扔进了公共卫生间的垃圾桶里,扑通一声,卷卷的心好像这时真的缺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