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蕾陪着林岚来到医院的时候,宋锦绣正在房间里挂着点滴,林岚见到她微微一怔,曾经灿若芙蓉的面庞,短短几日,豐盍色竟褪得干干净净。
两人出示了工作证后,宋锦绣非常认真地端详了林岚一阵儿,轻轻道:“是个聪明样子。”她望着赵云蕾问,“我能和这位林检察官单独谈谈吗?”
虽然办案纪律必须是两个人做笔录,可赵云蕾也并非拘泥之人,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能从宋锦绣口中套出有价值的线索,笔录可以以后再补。赵云蕾临走前看了林岚一眼,林岚回她一个请放心的眼神。
宋锦绣指了指床尾道:“帮我把床摇起来些吧,我要坐一坐。”
林岚找到摇柄,病床伴随着机械的摩擦声,颤颤巍巍地倾斜起来,宋锦绣用手撑着身体,慢慢寻找舒服的位置,林岚帮她用枕头垫住了脊背和脖颈,她朝林岚微微一笑,脸颊边隐隐现出梨涡。这么近的距离,林岚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皮肤苍白却依然光洁细腻,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上如羽扇般铺开,越发衬托着那中间包裹着的瞳孔乌黑。
“当真是个美人啊!”林岚心中赞叹道。
“我对你印象太深刻了,长得这么好看又英气勃勃的姑娘,真的是让人过目不忘。”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宋锦绣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林岚在来之前就听涂敏说了这个女人不简单,打定主意要多听少说,所以当下只是嘴角轻轻一弯,并没有接话。
“我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火灾中丧生的那个人不是赵冬诚。”
林岚道:“算是碰巧吧,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没有当时参与解剖的法医,我也不能确定。”
“小小年纪,不怯场、不贪功,思维缜密,说话还滴水不漏,再磨练个几年,会是个人物。”
“你过奖了。”林岚语调依旧平淡。
“我从来不轻易夸人。”
“你把我单独留下来,不会只是想夸我吧?”
宋锦绣慢慢收回停留在林岚身上的目光,幽幽道:“当然不是,不过,你若想从我这儿要到赵睿的实锤猛料,得让我看看,你究竟把整个事情猜到了什么程度。”
林岚冲宋锦绣笑了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趁机打探案情?”
“我的儿子死了,我争了一辈子,比了一辈子的那个女人,她的儿子却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费心思打听?”
林岚不得不承认,宋锦绣说得一点儿没错。目前,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内幕,而她也没有理由再去保护赵睿。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前段时间那桩扑朔迷离的古瓶失窃案,想必就是赵睿和你的杰作了。指使胡强调包的廖雨欣,据我们调查,从小就跟着丁帆在国外参加各种拍卖会和展会,还化名宋白珊,对外自称是宋白羽的妹妹,想来,就是你那个从小就送往国外的养女吧?宋白羽应该被你保护得很好,显示他直接参与作案的证据目前并不算多。他学历高、帅而多金,身上没有任何污点,便于出入上流社会,去接触那些有购买实力的人,也容易打听到奇珍古玩的消息。你们既是赵睿的亲人,也是他的心腹。不过,光有你们还不行,偷东西毕竟是个技术活。丁帆应该就是技术核心了,廖雨欣的手段也应该是来自于他的传授吧?毕竟,你和赵睿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尽到抚养和照顾廖雨欣的职责。你们纠集在一起,按照赵睿的指令,在香港和境外完成盗窃、走私、销赃这一系列的行为,再通过大卫?李将黑钱变为合法收入。赵睿再用这些钱在国内投资房地产,建立合法的商业帝国,成为涵江市的新贵。这一切本来都非常顺利而且完美。”
宋锦绣居然给林岚鼓起掌来,她满不在乎,仿佛林岚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和她毫无关系。
“不错,有点意思,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不过,如此顺利且完美的故事,为什么没有一个Happy Ending呢?”
林岚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因为这个故事里面的人,都生活在现实中,都会有人类共同的弱点。”
宋锦绣柳眉微挑,敛去了面上的戏谑,正色问:“此话怎讲?”
“你对赵睿的期望,远不只一张长期饭票这么简单,你对他的期待是爱情。”
宋锦绣的神情突然变得凄苦,眼神中也流露出绝望的神色。她勉强笑着,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不过瞎猜罢了。”
林岚暗自庆幸,昨天涂敏和赵云蕾为了今天她和宋锦绣的见面,可是煞费苦心地辅导了她半宿,将宋锦绣的性格和经历分析了个透透彻彻,为的就是今天林岚能将宋锦绣的口供一举拿下。
林岚镇定地答道:“是不是瞎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么多年,你帮赵睿创造的财富是个惊人的数字,可你依然忍辱负重,不但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还刻意隐藏行踪,不和外界接触,就连和他见面都如此隐蔽,如果不是因为爱,我想象不出有什么值得你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宋锦绣的痛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单纯的年龄,至美的情爱。曾经的赵睿,是宋锦绣夜半辗转时分最甜蜜、最苦涩的念想,也是魂牵梦萦中那个遥不可及的少年。分分合合,好不容易再续前缘,宋锦绣发过誓,只要能和赵睿永远在一起,她什么都不会去计较。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宋白羽就是这个例外。
林岚看到宋锦绣的眼神渐渐透出迷茫,她整个人透出一股浓郁的悲伤气息,显得有些脆弱。
林岚接着道:“宋白羽失踪后,你关心则乱,冒着你们之间关系曝光的危险,来到涵江市向赵睿打听宋白羽的下落,赵睿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你满意,不然你也不会从他那儿出来后就直接去报警。不过你很聪明,一定没有和他撕破脸,否则,你不可能有报警的机会。警方找你提取血样用来和火灾中的尸体进行亲缘鉴定时,你肯定猜到了用途,所以很快就答应了。”
宋锦绣听到这里,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当思念和孤独啃噬着她的心时,是那张酷似赵睿的面庞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这个同样俊美聪明的孩子,血管里流动着他们共同的血液。宋锦绣将自己一生中所羡慕的、憧憬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孩子,让他延续了自己的生命,见证着自己的爱情。可就是这样弥足珍贵的寄托,却无声无息地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场大火摧毁了宋锦绣的一切,连一丝躲避和还手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最可怕的是,这场灾难过后,她并没有在赵睿身上看到同样的伤痛和绝望。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林岚继续道:“宋白羽和赵冬诚对于彼此的身份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也不是一两天了。”
宋锦绣的眼睛里闪现出仇恨的光芒。
宋锦绣挪了挪身体,轻轻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怪不得赵睿一直想除掉你。”
林岚心里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知道,在接近猎物的时候,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打草惊蛇。
宋锦绣讶异道:“你倒真沉得住气,事关自身生死,都能忍住不问。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对付你?”
“如果没有猜错,我之前的车祸就是拜他所赐吧?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在意如何将他背后的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宋锦绣看到林岚对于自己的生死如此置之度外,倒也有些佩服。
“好吧,那你得耐心些,我要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毕竟,这些秘密放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得把他们倒出来,你是个不错的对象。”
“你尽管说好了,我还算是个不错的听众。”
“我和赵睿算是青梅竹马了,我母亲宋彩莲是他家的保姆。在他家工作得久了,我们知道了赵睿并不是那家的亲生儿子,是从收容所抱回来的。他的养父母对他的学业要求很高,看他看得紧,所以他身边没有什么朋友。那时候,我经常去他家打包剩下的饭菜,碰到过他几次,渐渐熟了起来。后来,我高中和他同一所学校,他并不嫌弃我,也没有告诉同学们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让我免去了尴尬。我很感激他,两个人的关系也处得不错。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拼命用功,就是为了能够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学。可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说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的。我虽然没有考上他所在的那所学校,可两所学校挨得很近,也算一种安慰。他读的是考古系,我读的是计算机系,那一年,我读大一,他快毕业了,我们偷食了禁果,有了孩子。这件事后来被他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来,说会毁了赵睿的前途,逼我去外面的诊所堕胎。
“那段时间,我根本见不到赵睿,他被父母送到了外地亲戚家。我经过检查,凝血常规的结果不好,不适合堕胎。我母亲拼死护我,最后,他父母妥协了,代价是我办理了休学手续,随着我母亲回到潮汕老家生孩子,永远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宋锦绣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林岚会意,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宋锦绣喝了两口,把杯子递还给林岚。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只是,他总是心事重重,我怎么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问林岚道:“你谈过恋爱吗?”
林岚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相过亲,但是还没有谈过恋爱。”
谈到这段感情,宋锦绣的笑容温暖了许多,声调都柔和起来。
“这么聪明美丽的姑娘,居然没有谈过恋爱,倒真是怪事。想来你方才对我大谈爱情,也是经人指点,拾人牙慧吧。你如果恋爱过,就会知道,情侣之间,如果心中有彼此,自然是心意相通的。相反的,哪怕你再爱对方,或者对方再爱你,只要是单相思,总是会觉得疏离。”
她这么一说,林岚不知怎么接话才好,好在宋锦绣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她接着之前的故事讲了下去。
“到了老家,我以为和赵睿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了,没想到,他后来找我了。他说要弥补我和羽儿。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他说当地人嘴碎,对羽儿的成长不好,就出钱找了蛇头,让我和母亲带着羽儿去了香港。他说会去找我们的,让我放心。”
说到这里,宋锦绣问道:“有烟么?突然想吸一支。”
林岚提醒道:“这里是病房,不能吸烟。”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把软糖,试探着问道,“要不,用这个代替?”
宋锦绣看着她手里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禁有些好笑。她拿了两颗红色的过来,白皙的手掌衬托着红色的糖果,格外美丽。她感慨道:“生活挺苦,是得来点甜。”
她含了一颗在嘴里,慢慢眯上了眼睛。她吃得很慢很慢,林岚这种糖罐子无法想象,一颗糖竟然可以吃得如此优雅,想起自己动辄秒速消灭一把糖果的行径,不禁有些汗颜。
“赵睿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平常不碰甜食,因为糖分是美貌的杀手。我已经忘了甜是什么滋味,原来这么美好。”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留住美貌又如何,有几人能够做到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
宋锦绣这样美丽的女人,笼罩在一片轻轻的哀愁中,很容易引起人的同情。她虽然是嫌疑对象,林岚却没法对她生出恶感,她静静地等着她品尝糖果,没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宋锦绣接着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刚到香港的时候,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联系不上他了。我之前因为怀孕中断了学业,没有文凭,在香港找不到正经的工作,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花了很多钱。后来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在展会厅做清洁工。一次展会上,我碰到了他。他已经结婚了,妻子美丽、高贵。拍卖会后他来找我,说他送我们去香港后不久就去了国外,所以这么多年没和我联系。要是换作以前,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毕竟,他有了别的女人,我有我的骄傲。可对当时生活拮据的我来说,自尊心这种东西太奢侈了。即便我输得起,我的孩子也输不起,他的人生为什么注定要下一盘必输的棋局?
“在我的妥协下,我们再续前缘。从此,我和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财产。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我学习仪态、化妆、色彩、茶道、插花、外语,我要比他的正牌夫人更美、更有气质;我学习计算机和财务,能给他的事业带来更大的帮助。为了捍卫我和我儿子的地位,我甚至不惜为他铤而走险,连羽儿都被拉下水。我帮他累积巨大的资本,创建庞大的商业帝国。他的妻子过世了,我以为老天垂怜,我和儿子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可是,年复一年,我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承诺,只等到他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有的人,因为出身好,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成为他唯一的妻子;而我,做尽了一切,却依然是颗弃子,这一切多么可笑。”
说到可笑,宋锦绣真的开始笑了,仿佛说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儿,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湿润了脸颊。在一旁看着她的林岚却觉得这笑比哭还难过百倍。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听她说道:“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也累了。”
“可我想听的,不仅仅是故事。”林岚轻叹道。
“那你想听什么?”
“赵睿犯罪的证据,古瓶的下落,火灾案背后的真相。”
宋锦绣一言不发。
林岚反问道:“难道你不想为宋白羽讨回公道?”
宋锦绣并未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坐直了上身,用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按了按床头的呼叫铃。护士不一会儿就走了进来,帮宋锦绣拔去针,林岚这才注意到,点滴瓶中的液体已经见底。护士用棉签压住针眼,宋锦绣用拇指轻轻按着。
护士走了出去,房间又恢复了沉静。
宋锦绣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她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家的人,都护犊子得很。害死羽儿的人,一个都逃不掉。无论他是谁,无论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如此平静地谈论着复仇,林岚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她丝毫不怀疑宋锦绣此刻的决心。
她仿佛刚刚与魔鬼签下了契约,要以自己为祭,讨回血债。
“你要的证据,我都会交给你,不过你能不能拿得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林岚问:“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宋锦绣面露倦色道:“过几天吧,羽儿的后事需要处理,他总得有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碑不是。”
她面色哀伤,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将来有个好歹,看着我帮你一场,你到我坟前上炷香吧。”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的折叠键盘塞给林岚。
“这个也不值钱,送给你做个纪念。”
林岚正要推辞,宋锦绣却闭上眼睛,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她拿着键盘有些尴尬,宋锦绣此刻情绪化得很,她觉得还是以后找机会退给她。
林岚回去后,把今天和宋锦绣的对话向赵云蕾和涂敏他们做了汇报。
涂敏道:“既然她答应交出证据,咱们就再等一等。为防万一,得牢牢看紧啰。赵睿那边也得盯着,他要是得了信儿,就会狗急跳墙。我们既要顾着宋锦绣的安全,也得撒下网,不能让他跑了。”
冯伟斌道:“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毕竟人放在外面,随时会跑。”
赵云蕾道:“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对赵睿采取强制措施。这几个人的身份也特殊,宋锦绣是香港居民,赵睿是美籍华人,归国投资的华侨。证据尚不确凿就贸然采取行动,将来会非常被动。”
大家商量了一阵儿,还是决定以静制动,见机行事。
世事终无常,百密也有疏。
午休的时候,林岚刚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她拉开门就看到赵云蕾站在门口,急急忙忙地对她说:“你赶紧和我出去一趟。”
林岚应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包和手机,就跟着赵云蕾往外走。她边走边问:“赵处,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急啊?”
“涂队打电话过来,说宋锦绣不见了。”
林岚刚醒,还有些发蒙。
“什么叫不见了?老冯他们不是派人守在医院吗?”
“她滑头得很,趁着抽血的空儿溜了。”
“她不是要报仇吗?怎么会跑?该不会是去找赵睿了吧?”
“涂敏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先赶过去找人了,我们也去看看。”
赵云蕾和林岚坐上车,朝恒创集团赶去。
眼看着恒创集团就在一步之遥,林岚的手机响了一声。她心念一动,掏出手机看了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短信。
林岚点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终究还是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毁灭。不过,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证人、证据我都会交给你。邮件收到后,通过测试就能打开。如果你连这最基本的考验都通过不了,就不用妄想和他们斗了,我在地狱里也会嘲笑你。”
林岚惊道:“赵处,宋锦绣怕是要出事儿!”
耳边突然响起路人的惊呼,赵云蕾下意识地急踩刹车,还没停稳,一个物体从高处狠狠地砸在了车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车身剧烈震动,鲜血溅满了前挡风玻璃。林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朝脑部涌去,耳朵嗡嗡作响,她的嘴唇瞬间变得煞白。坐在驾驶室的赵云蕾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宋锦绣在恒创集团跳楼自杀,昭示了她和赵睿的决裂。
为避免赵睿狗急跳墙,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刑侦支队按程序上报,将赵冬诚列为纵火案的通缉犯,上网追逃。
警方给赵睿做了询问笔录,不过他什么也不承认,一口咬定宋锦绣因情感纠纷和自己发生争吵,受了刺激后神经不太正常,所以才跑到自己的公司来跳楼自杀。令人意外的是,赵睿自从被谈话之后,丝毫没有流露出要逃跑的迹象,他照常维系着恒创集团的运营,甚至还主动取消了几场国外的会议,老老实实待在国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睿越是这样,涂敏越是叮嘱侦查员将他的行踪监控得密不透风。
宋锦绣自杀之后,林岚的情绪极度低迷,她无数次刷新自己的邮箱,并未发现来自宋锦绣的邮件。她脑海中出现各种各样的猜测,比如宋锦绣发错邮箱了,最后关头宋锦绣反悔了,邮件被赵睿拦截了。这些猜测弄得她心烦意乱。当林岚第N次刷新邮箱时,依然一无所获,她只要有空就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邮件提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午休的时候,赵云蕾经过林岚的办公室,看着眼睛发红的林岚,实在是不忍心。她开口劝道:“林岚,别老是盯着手机看,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林岚嘴里答应着,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赵云蕾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路小艾看着林岚这样子,心里也难受,劝道:“岚姐,你这不吃不睡地盯着,也不是个事儿啊,那宋锦绣说不定是骗你的,压根儿就没打算把证据交给你,她之前不也说了,不忍心毁了赵睿。”
林岚执拗地摇了摇头:“那天下午我和她谈了很多,她虽然对赵睿依然有感情,可是对儿子的爱早就占了上风,我相信她会把证据交给我的,她一定会给宋白羽一个交代。”
路小艾道:“就算她之前没打算骗你,可现在人都死了,还怎么发邮件啊?你就别再折磨自己了。”
林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路小艾见林岚如此执着于邮件的事儿,整天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她拨通了林远昊的电话,希望林远昊来开导一下林岚。
林远昊接到电话,听清楚了路小艾的意思后,反倒安慰起路小艾来。
“你别太担心,现在谁劝她都没用。如今,重要的证据下落不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证人摔死在自己眼前,血溅当场,这种工作上的挫折和情感上的冲击同时发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梦魇。她现在的执着,反倒是一种宣泄的渠道,只有努力查明真相,才能够让她的内心恢复平静。”
路小艾听林远昊这么说,也只得作罢。
就在林岚苦等邮件的时候,几个关键的人物先后出现在涵江市。
布控在恒创集团周围的警员发现了廖雨欣的踪迹。这廖雨欣的确身手了得,反追踪能力也超强,抓捕的过程异常艰难。好在那天冯伟斌和王海龙都在,成功将其抓捕归案。
廖雨欣到案后,不肯承认自己指使胡强盗窃的事实,也不肯说出古瓶的下落,却试图从侦查人员的口中打听宋锦绣的死因以及宋白羽的下落。
第二个来到涵江市的是丁帆。
他买通了短期服刑犯段波,让他带话给胡强,以五百万元的安家费作为交换,让胡强揽下全部罪行。
胡强自从知道鹅颈瓶的价值后,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如果坐一辈子的牢,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思来想去,胡强向监狱的管教干部举报了段波,监狱方面将这个线索马上移交给了市局刑侦支队,涂敏他们顺藤摸瓜,掌握到丁帆的动向,很快就将他抓捕归案。
两个重要人物先后到案,让林岚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宋锦绣临终短信中承诺交出证人已经兑现,虽然林岚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笃定廖雨欣和丁帆会来到涵江市,不过,她既然连这都能办到,那么邮件也一定会发出来。
廖雨欣和丁帆都不肯招供,从出行记录来看,古瓶被盗后,他们没有新的出境记录。这么贵重的物品,委托其他人带出境的可能性很小,警方推测古瓶目前应该还在国内。
审讯室里,涂敏打量着对面的丁帆。对方的眼神非常冷静,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嘴唇紧抿,嘴角下撇,带着一丝轻蔑。涂敏观察他时,他毫不露怯,同样也观察着涂敏。两个人就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只猛兽,静静地对峙着,搜寻着对手的破绽。
从调查所掌握的信息来看,丁帆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大伯家,性格有些桀骜不驯,和大伯一家相处得不是很好。技高毕业后,他到了部队,成为一名铁道兵,在机械营待了好几年,因为擅自离岗被部队开除了。
回到地方后,丁帆做过几年五金批发生意,后来又做了两年建筑工程,紧接着就在生意场上销声匿迹了。有人听说他到香港淘金去了,从香港回来后的丁帆变得有车有房有存款,还经常出国,不过人却变得孤僻了。他很少与人来往,总是待在房间里面鼓捣一些零件和仪器,要不就是泡在电脑跟前一整天。在亲友眼中,他就是一个低调而神秘的富豪,没干啥正经事儿却从不差钱,他的侄儿甚至一度怀疑他的那些钱是通过贩毒赚来的。
涂敏凭借自己多年的侦查经验判断,这家伙要比胡强难对付得多。
果然,当涂敏要求他如实交代自己有哪些犯罪事实的时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接下来说了一番让冯伟斌很是恼火的话。
“既然我折在了你们手上,就任凭你们发落,你们有多少证据,就判我多重的刑好了,我不在乎。”
冯伟斌瞪着眼呵斥道:“丁帆,你要搞清楚,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你别搞得一副好像我们要冤枉你的样子,你做了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明白?”
涂敏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冯伟斌这种一上来就撕破脸的讯问方式,吓唬吓唬那些没有经验的小毛贼还是可以的,可要想对付丁帆这种见过大世面,心理素质又好的国际大盗,就显得有些糙了。
涂敏问丁帆:“你是怎么认识廖雨欣的?”
丁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懒懒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冯伟斌看见他一副打死不认账的模样更气了,他正要开口狠狠讥讽两句,涂敏用手势制止了冯伟斌喷薄欲出的攻势。
涂敏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姿态对丁帆说:“2006年,你和廖雨欣看到拍卖会上成交的那件天价瓷器的时候,应该就对古瓷感兴趣了;2007年5月,你和廖雨欣参加了佳士得拍卖会,当晚入住香港九龙区的酒店,就住在门对门的两间房;2008年12月,你们再度出行,这次乘坐的是同一个航班,你们俩的座位连在一起,晚上分别入住香港浅水湾酒店隔着一层的两个房间。就这样,你还依然坚持你不认识廖雨欣吗?”
丁帆嘴角扬起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身体前倾,眼神挑衅地看着涂敏说:“搞了半天,你们说的是小珊哪,我只知道小珊,从来不认识什么廖雨欣,我们是出去玩,我压根就不知道你们说的拍卖啊,瓷器啊什么的,你们把我俩的行踪查得这么清楚,可真是够费心的。”
丁帆这种赤裸裸的轻蔑态度,激得涂敏心里也升腾起来一股怒火,可他马上就暗自警觉,一旦自己被对方激得失去冷静,对方就达到目的了。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怒气强压了下去。
他继续问道:“你说的小珊是不是宋白珊?”
丁帆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拖长了尾音答道:“是。”
“那么,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宋白珊的?”
丁帆嗤笑了一声。
“认识就认识了呗,还管怎么认识的?”
冯伟斌是个炮仗脾气,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指着丁帆的鼻子就吼了起来:“你这什么态度?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对你进行审讯,你要端正你的态度!就你犯下的事儿,不好好交代,这辈子就甭想出去了!”
丁帆不屑一顾地看了看暴跳如雷的冯伟斌,拖长声音,不紧不慢地回击。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没用的。你们今天一来,我就把话摊开来说了,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就办多大的案子。只要你的证据够了,哪怕是想要我的脑袋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我这条命,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有本事就尽管拿去,甭在这儿给我吆五喝六的,我告诉你们,我就不吃这一套!”
冯伟斌被他这一串儿不软不硬的钉子戳得肝疼,遇到这种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狠主,再凌厉的讯问攻势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涂敏仔细观察着丁帆,发现他的狠绝的确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和色厉内荏的胡强不同,他是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将来面临怎样的处罚,他全然不在意。
涂敏可没有时间去生气。好不容易才逮到丁帆这条大鱼,眼看就要撕开幕后那张神秘的大网,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丁帆变成攥在手里的一枚死棋。核心的问题既然一时半会问不出来,那就改变策略,零敲碎打,总会从他这儿套出点有价值的信息。
打定了主意,涂敏更加稳如磐石,他轻轻咳了一声,瞄了冯伟斌一眼。多年共事的默契让冯伟斌顿时明白,他这是另有打算,暗示自己憋着点儿火呢。
涂敏放慢了语调,接着问:“你认识宋白珊的哥哥宋白羽吗?”
“见过两次面,不熟。”
“在哪儿见的?”
“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见的?”
丁帆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
“好像也不记得了。”
涂敏心里盘算着,越是关键性的人和事,嫌疑人越是会刻意回避,宋白羽毫无疑问和古瓶案有一定关系。苏琦上次提到,她认识宋白珊就是通过她的哥哥宋白羽牵的线。
涂敏尽量忽略丁帆那令人不快的语气和态度,审讯有时候就是一场心理博弈,谁能够从头到尾保持冷静,谁就更掌握胜算。任何不必要的心绪波动,都是破绽。他语调平静地问:“根据陶瓷作坊老板的辨认,你就是委托他做了两个高仿鹅颈瓶的客户,这个你总不会否认吧?”
丁帆几次试图激怒涂敏都没有成功,涂敏仍然按照自己的路数对他穷追不舍,对手的镇定和老练显然也让丁帆意识到了危险,他的坐姿逐渐紧绷,身体下意识地前倾。
涂敏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封闭式发问,除了胡搅蛮缠,并没有多少逃避的空间。可此时如果胡搅蛮缠,就是一种拙劣的掩饰,这比默认的结果还要糟糕。
丁帆表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是为了放松一下脖子,活动了一下颈椎,继而身体微微向右倾斜,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这些细小的动作让涂敏心里有了底。
人在试图掩盖内心紧张的时候,身体总是会有些下意识的反应。有的人是越紧张的时候话越多,有的人则是一言不发,有的人是故作轻松,有的人是恐惧外露。只有经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才能做到收敛自己这些无意识的言行。否则,即便是丁帆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会无意中暴露他内在的情绪波动。
涂敏故意轻蔑地说:“怎么?这样就编不下去了?还以为你有多深的道行,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丁帆的脸因为愤怒腾的一下红了,用力地咬了咬牙,外耳廓随着他咬牙的姿势扯动着。他瞪了一眼涂敏,眼神中闪过一道凶光。
涂敏没打算给他重新冷静下来的机会,用讽刺的语气紧接着问道:“你不会告诉我,你连锁匠胡强也不认识吧?”
丁帆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涂敏根本不管他,继续自说自话。
“在我们国家,犯罪嫌疑人根本就没有沉默权一说。你不回答,只说明了你在心虚。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即便你在本案中是零口供,可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的规定,没有被告人的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你不说,让胡强一个人去说,等于你自己放弃了辩解的机会,那样一来,你会甘心吗?”
丁帆虽然恼恨涂敏之前的挑衅,可他也清楚涂敏眼前这番话说的是事实。胡强这个软骨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里面交代了一些什么。他本来就不是自己这条线上的,谈不上任何交情,为了自保,肯定什么都会往自己和宋白珊身上推。自己如果一味不配合,显然无法从警方的口中套出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筹码,也给了胡强推脱的机会。还不如先说些不打紧的,假装配合警方,打消他们的防备,趁机也摸摸他们的底。
想到这里,丁帆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下来,说道:“我认识胡强,也陪他去过一趟古玩城,不过我只是帮他望风,他是偷了个瓶子,至于他偷的是什么瓶子,我没仔细看,也没问,后来我们就各走各的了。”
涂敏见他满嘴假话,倒也不急不躁,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你是帮他去望风,宋白珊跟着你们一起去又是干什么?”
丁帆顿时警觉地说:“谁说她去了?我跟你说这是胡强栽赃。这些都和小珊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丁帆开始接招,不再一味地耍无赖,涂敏趁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展开审讯,一番鏖战下来,双方各有所获。
可是只要话题涉及廖雨欣和古瓶的藏匿地点,丁帆要么刻意回避,要么就用谎话搪塞,躲无可躲的时候就故意装傻说不记得了。
一来二去,丁帆也渐渐摸到了一些底,胡强这个蠢货果然把该说不该说的都给倒了出来,好在警方目前虽然有所怀疑,但是并没有确切掌握到这背后有哪些人参与了。在博弈中,他发现对手确实不简单,自己这边策划得如此周详,行动如此谨慎,胡强对于很多事情也并不清楚,警方居然还能掌握这么多信息。他现在只盼望不要牵扯宋白珊,自己能够扛下来的就扛下来。
涂敏他们离开审讯室的时候,冯伟斌不解地问:“涂队,这丁帆的态度,后面怎么变软乎了?”
涂敏高深莫测地一笑:“交换呗!”
冯伟斌完全摸不着头脑,一脸疑问地看着涂敏,说:“没明白。”
“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我故意起了个头,让他意识到他不说,只会便宜胡强,由得胡强把责任往他和廖雨欣身上推。我还暗示他,我们手上有的是证据。他是个聪明人,而且明显护着廖雨欣,即便不为他自己,为了廖雨欣着想,他也得摸摸咱们这边的底。可咱这底也不是白让人摸的,他不掏出点东西,就没法儿往下谈。所以,他只能先虚与委蛇,配合咱们一下。但不管怎么样,这一问一答,一来二去的,怎么可能做到把每句话都给说囫囵了?总是会带出一些真话来的。”
冯伟斌恍然大悟,笑道:“你不就是拐着弯套他话呗。不过,这种弯弯绕的活儿,我可干不了,还是你行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地笑了起来。
在期盼、不甘、疑惑等种种的情绪糅杂中,时间艰涩地流逝。
路小艾想拉林岚出去散散心,磨破了嘴皮子,才让林岚同意下班后两个人一块儿去看电影。到了金茂电影城,两个人兵分两路去排队,路小艾去买奶茶,林岚则拿着手机,将短信中的验证码输入取票机,票刚出来,就听到手机发出收到邮件的提示音。林岚低头一看,是一封来自J*/#/*/ X_ghost_2017的邮件链接,主题是“Mail from the hell”。
要是搁在以往,这种陌生且乱序的链接,林岚肯定会当作木马,可她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终于等到了”。
路小艾拿着奶茶过来,看见林岚表情严肃地看着手机,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林岚点开链接后,在漫天蓝色火焰的背景下,慢慢弹出一行血红的斜粗体文字,字的底端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我用鲜血祭奠烽火,召唤王的诸侯。”
路小艾急眼了,嚷嚷道:“岚姐,你手机中木马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链接不能点!”
林岚还没来得及回答,紧跟着flash短动画之后,渐进滑入一个新的链接条,林岚再次点击,一行列着日记扫描件、比特币钱包私钥、资金类目的清单跃入眼帘。林岚忍住内心的激动,去点清单中的文字。
一次、二次……屏幕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股莫名的不安袭来,林岚下意识地用手机截屏,咔嚓声响的同时,这封邮件神奇地自动销毁了。
路小艾在一旁目瞪口呆,喃喃道:“岚姐,你的手机完蛋了!”
林岚面色沉着道:“完不了,这是宋锦绣发的邮件。”
路小艾吓了一跳。
“岚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宋锦绣都死了一个多礼拜了,她怎么给你发邮件?除非……”
路小艾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道:“不会吧,刚刚邮件写着‘Mail from the hell’,而且还凭空消失了,天啊,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停。”林岚伸出食指轻轻摆动,“路小艾,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这只是邮件的定时发送和自毁功能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定时发送?还自毁?”路小艾瞠目结舌。
林岚心里有事儿,没工夫和她细细解释,说道:“我先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儿现在要出去一趟。”她把手中的电影票塞到路小艾手中,“今天委屈你自己一个人看了,我回头好好补偿你。”
路小艾立在原地,一脸不解地看着林岚转身匆匆离去。
林岚坐在车上,思绪万千。
宋锦绣不愧是计算机专业出身的,精心设计了延迟发送且具有自毁功能的邮件,还好刚才及时截了屏,不然可就白瞎了。不过,这封邮件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内容,更像是一条线索和警告,宋锦绣临终前提到的测试应该还在后面。
林岚掏出手机看了看刚刚保存下来的截图,内容虽然不多,信息量却不少。
“我用鲜血祭奠烽火,召唤王的诸侯。”林岚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
宋锦绣的死的确让这个案件中非常关键的两个人物——廖雨欣和丁帆都出现了。她在恒创集团顶楼纵身一跃,简直就是爆炸性的新闻,有效地向外界传递了信号。但令人费解的是,宋锦绣的自杀摆明了涵江市这边是出事儿了,这些人没有选择藏起来或者远走高飞,反倒飞蛾扑火一般赶到涵江市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岚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出神地想着这里面的缘由。
“难道是因为宋锦绣抚养过廖雨欣一段时间,两人之间有亲情,所以廖雨欣专程过来探个究竟?”
林岚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廖雨欣来了涵江市之后,压根儿就没有关心宋锦绣跳楼的原因,只是急切地打听宋白羽的下落,相比起来,宋白羽在她心目中重要得多。廖雨欣一来就被抓,明摆着涵江市这边的公安是撒下了网,来一个逮一个,这丁帆为什么还要不顾死活地跑过来?他落网后,一直拼命死扛,不遗余力地帮廖雨欣撇清,压根不关心宋锦绣的事儿,显然和宋锦绣也没什么感情。就这么两个对宋锦绣毫不在意的人,宋锦绣哪来的自信那么肯定自己的死会令他们不顾一切地自投罗网?这整件事,的确耐人寻味。
林岚看着堵成长龙的街道,觉得这会儿回家太耽误时间,好在江旎家就在附近,于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不远处的临江苑小区。
小区门禁挺严,林岚只得电话通知江旎下来接她。
“江旎姐,江湖救急,赶快到小区门口接我一下,我要到你家去用一下电脑。”
不一会儿,江大美女袅袅婷婷地来到门口岗亭处,披着一头湿漉漉的秀发站在那里,散发着一股洗发香波的气息,显然是正洗着头就被林岚给提溜出来了。
“江旎姐,真是不好意思,都下班了还来麻烦你。”
“小林子,你搞什么呀,害得我护发素都没来得及上就赶出来了?”
“姐,事情紧急,我要用会儿电脑,咱俩边走边说。”
到了电梯前,江旎已经听了个大概,她按了上楼键,吐槽道:“这个宋锦绣也太难搞了吧,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发了封邮件,就只是为了表功?”
“应该不是,既然给了我附件清单,证据就不会不给,只不过不会让我轻易拿到手罢了,这应该就是她之前所说的测试吧。”
像是为了印证林岚的推断正确似的,就在此时,手机再次响起提示音,屏幕显示,又收到了一封来自J*/#/*/ X_ghost_2017的邮件。
有了之前的经验,林岚不敢马虎,她赶紧点开一看,是个压缩文件包,手机显示文件太大,无法下载。
林岚抬头再看电梯,脸色骤变,指着电梯结结巴巴地对江旎说:“江旎姐,这……这电梯坏……坏了?”
江旎一看,电梯的数字显示变成了一条直线,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我去,见了鬼了,刚刚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
“你家在几楼?”
“31楼。”
“这么高!”
江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这不是临江吗,楼层高视野好。”
林岚绝倒。
迟则生变,林岚当机立断,将文件保存到手机中转站,可是刚刚点击了下载,屏幕上跳出一个弹窗。
“你已中木马,稍后将自动清除可疑文件。”
林岚“呀”了一声,江旎凑过去一看。
“我天,太坑了吧!”
两人紧张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进度条,目前显示下载进度还不到1 /5,随着弹窗的出现,已经停止了下载。
关闭弹窗?不关闭弹窗?
会清除?还是假象?
自毁功能……敲诈木马……流氓弹窗……文件中转站。
林岚的心里如同油煎火烤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各种从逯超群那里听到的电脑术语和知识如同飞车穿梭般在脑海急急掠过。
“江旎姐,快接通逯超群的微信视频通话。”
江旎依言迅速拨了过去,屏幕上是逯超群惊喜的面孔。
“女神居然主动和我视频,有何吩咐?”
“快帮帮林岚。”
林岚将自己手中的手机屏幕举起给逯超群看。
“流氓弹窗?”
林岚把头探过去,急忙问道:“逯超人,十万火急,正在下载的是一份关键证据,可能对方设置了阻碍,现在我是关闭弹窗,还是不关闭?这个文件会不会自动删除?”
逯超群嗤笑一声:“现在不是会不会自动删除的问题,是你根本没得选。你不关闭,文件就不能下载,这和删除了有啥区别?我要是你,现在、立刻、马上就点击关闭。”
林岚被逯超群点醒,赶紧关闭了弹窗,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自己刚刚的犹豫不决导致超时,邮件启动自毁程序,宋锦绣真该嘲笑自己愚蠢!明明有前车之鉴,自己还是被一个流氓弹窗给误导了。
弹窗关闭后,进度条恢复到下载状态,不过速度奇慢。
“林岚,电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咱们要不先爬上去吧,这下载看来不是一会儿的事儿。”
“千万别。”逯超群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楼梯间是信号最差的地方,我建议你们还是等到下载完成了再上去。”
林岚感激地瞥了屏幕中的逯超群一眼。她悬着心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缓慢前进,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出岔子。好不容易,下载完毕,林岚舒了一口气,拉着江旎朝楼梯间跑去。
当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31楼后,江旎打开门,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书房,林岚冲进去打开电脑,迅速登录邮箱,打开文件中转站,谢天谢地,一个RAR的压缩文件包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林岚将压缩包下载到桌面,点击鼠标的左键,文件并未如期打开,而是弹出了提示输入密码的文本框。此时,林岚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文件里面装着的就是附件清单中的那些内容,马上就可以触摸到赵睿背后团伙的秘密。可是,通往这个真相的大门上,还挂着锁,要想解开这道锁,必须破译这个密码。
邮箱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林岚点开后,文本框里赫然写着“破解三重密码,方能完成挑战”。
林岚觉得宋锦绣真是喜欢折磨别人,她无法可想,只得再次求助逯超群。
“逯超人,文件保存下来了,不过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根据对方的邮件提示,文件一共设置了三重密码。我记得你那里有暴力解密的软件,能不能破解?”
江旎在一旁不解道:“暴力解密是什么?”
女神亲自提问,逯超群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进行解答。
“暴力解密就是解密方法中最常用到的穷举攻击法。原理很简单,就是用一个不知疲倦的计算软件生成各种排列组合的密码进行登录,直到试出正确的那个。这个就和白血病人找骨髓配型一样。”
“那还等什么,赶紧用啊。”江旎催道。
逯超群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发邮件的人挖空心思,想来设置的不会是什么简单密码,设置三重密码更是增加了解密的难度。暴力解密方法有个缺陷,对于设置了复杂密码的RAR文件不起作用。”
“为什么,不是智能配型吗?”
“破译密码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明文中有冗余度。穷举攻击解密法在原理上是可行的,可当秘钥足够长并有字母以外的字符组合的情形下,势必会衍生出庞大的排列组合,这样一来,受计算时间和存储空间所限,这种方法就失灵了。”
江旎被逯超群这套专业论述给弄晕了,嗔怒道:“说人话!”
逯超群赶紧赔着笑脸更正。
“咱技术处没有那么大内存的电脑,也没那么久的时间可以去耗。这就好比咱人类原理上可以坐飞船逃离银河系去往别的星球,可咱没那么长的寿命。”
林岚问道:“如果暴力解密不行,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逯超群见林岚还是不死心,耸了耸肩道:“你先发给我吧,我用解密软件先试试,明早你到我办公室,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林岚大喜,连声道谢。
林岚整宿辗转难眠。她一会儿梦到宋锦绣满脸是血地朝她冷笑,一会儿梦到自己输错了密码,电脑崩溃了。她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只觉得鼻子完全堵住了,眼睛轻轻一转都扯得眼窝胀痛,嗓子就像被火燎了一样,咽口唾沫都疼。她挣扎着起来找水喝,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摔了一跤。
林岚摸到客厅,跑到药箱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体温计,叼在嘴里量了量,39.4度。她不敢大意,翻出两粒感冒药吞了下去,随后有气无力地摸回卧室,靠着枕头蒙蒙眬眬又睡了过去。
在手机闹铃执着的提醒声中,林岚再次醒来,这回她感觉头更疼了,于是又量了一次体温,半点没退。她记挂着密码的事情,决定还是先去院里找一趟逯超群,再请假去医院。她背着包正要出门,就被尹秀萍喊住了。
“岚岚,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尹秀萍伸手探了探林岚的额头,惊道,“好烫啊,赶紧的,妈带你去医院。”
“妈,我先去单位处理点急事儿,回头就去医院挂吊瓶。”
尹秀萍急了:“你这孩子,发着高烧呢,有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会儿。”
林岚心里惦记着密码的事儿,哪里肯依,她一面嘴里搪塞着,一面打开门就要往外溜,急得尹秀萍一把扯住她。林岚好说歹说,再三保证上午一定去医院,尹秀萍只得让步。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开车载着林岚去了单位。
林岚到了食堂,草草扒了两口早餐就去找逯超群。她一推开门,就看到逯超群坐在电脑前,顶着俩重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熬夜了。逯超群见林岚进来,并没有吭声,神情有些沮丧。
林岚心里一沉,试探着问道:“是复杂密码?”
“岂止复杂,还设置了多重加密,真够纠结的。”逯超群坐在旋转椅上,身体朝后靠着,皱着眉头抱怨起来,“这么龟毛,是个女人吧?”
林岚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逯超群低声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烦。”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对这个女人了解吗?能不能获取到她以前使用密码的规律和习惯?”
林岚愁眉苦脸地说:“我只见过她两次,谈过一次话,算不上了解,而且也没法再去了解。”
逯超群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死了。”
逯超群呆了一瞬,耸肩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你再去问问市局网安那边,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岚心想,你都搞不定,市局那边估计也够呛。“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不甘心地问。
“我昨晚试过了穷举攻击和统计分析攻击,统统无效。本来我还想着可以试一试社会工程攻击,可人都死了,这招看来也歇菜。”
社会工程攻击算不上一门科学,不过却是“人类硬件漏洞”,如果宋锦绣还在,大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对她进行心理影响,或者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通过对她的行为、语言中的细节捕捉来尝试取得密码。不过,对于一个死去的人,社会工程攻击毫无用武之地。
林岚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
逯超群感觉房间内的气压都低了许多。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她之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提示?”
“她自杀前和我谈了很久。”
“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一早就有计划,那次交谈会不会就是她自导自演安排的一次社会工程攻击场景?”
“有道理,你快接着说。”
“这女人既然要发这封邮件给你,让你破解,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线索。你好好回忆一下,那次谈话她有没有给过你什么和密码有关的暗示或者物品?”
林岚试图回想,脑袋却沉重得很,像一团糨糊。
证据摆在手边却用不了,宋锦绣临终前的短信就像一道诅咒,睁着血红的眼冷冷地旁观着林岚的这场挫败。
林岚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办公室,向赵云蕾请了个假,拿着就诊卡和病历,没精打采地朝电梯走去。电梯门刚开,迎面碰到了江旎和林远昊。江旎一眼就看出了林岚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病了?”
“没事儿,就……有点发烧。”
江旎伸手探了探,惊叫道:“哟!这么烫!”
林远昊皱着眉头瞄了林岚一眼,语气不悦地说:“发烧还不去医院?”
“正要去。”
“我今天没开车,组长,您开车送送林岚吧,她烧得厉害。”江旎在一旁好心安排。
“我用打车软件叫一个就行。”
“我的车钥匙刚才扔在何顾那儿了,你和我一起去取一下。”林远昊的语气不容拒绝。
林岚“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跟在林远昊身后走进了何顾的办公室。
何顾看到林岚,微笑道:“巧了,我正要找你呢,你姑姑托人给了我几份文检检材,你帮我带回去交给她。”
“我姑姑?她怎么会有文检检材在您这里?”
“她也没说具体的,只是说有一封二十多年前的信件和一份签名的影印件,让我帮忙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我说影印件不好下结论,她说只是让我帮忙看看,不用出鉴定。我之前还纳闷怎么没让你给看呢,后来我猜,应该是你最近案子太多,她不愿让你受累。”
林岚满心狐疑地接过档案袋,将里面的材料取出来看了看,顿时愣住了。影印件上面的签名赫然是“赵睿”,她接着翻了下去,信件中的内容更是让她震惊。
一封上面写着:“你儿子的认罪态度不好,得罪了那个姓林的检察官,她在法庭故意夸大你儿子的过错,还要求严惩不贷,所以你儿子才被判了死刑。”落款是“一个打抱不平的旁观者”。
另一封上面写着:“你干得好,把那个女人撞倒了,也为你儿子讨回了公道。不过,你如果把我的好心相告出卖给警察,你就等着遭报应吧。我建议你赶快远走高飞,牢饭不好吃,不要犯糊涂,连累家人。”下面还列了几个人的姓名、工作单位、住址。
从字迹的特征分析,这张影印件上赵睿的签名和信笺上的字迹格外相似。
从信笺中记载的内容来看,讲的就是林晓娟当年被报复发生车祸的事儿。
这是怎么回事?!
林岚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赵睿竟和姑姑当年的车祸有关!奶奶不是说他们之前是情侣吗?影印件上赵睿的签名又来自哪里?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接踵而至,搅得林岚头疼。
林远昊见林岚脸色越发不好,以为是发烧的原因,他从何顾那儿拿回自己的车钥匙,催促道:“别耽搁了,赶紧去医院。”
林岚胡乱将文件塞进档案袋,下楼、上车,一路神思恍惚。她始终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林晓娟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林远昊见林岚一路闷声不吭,以为她是病了难受,于是加大油门,朝医院飞驰而去。
排队取药后,林远昊将林岚领到注射室,找个空位坐了下来。林岚实在头晕得难受,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林远昊见她这个姿势实在难受,轻轻托住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点滴挂完了,林远昊招呼护士过来拔针,林岚蒙蒙眬眬醒来,发现自己居然靠在林远昊的肩膀上睡着了,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她急忙坐正身体,表情有些局促。
林远昊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嘱咐了句:“东西别拿掉了。”然后就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注射室。
林岚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到医院大门口,林远昊去取车,林岚待他走远了,用手握住自己滚烫的脸,在原地转着圈,用脚跺着地面,低声道:“我怎么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呢?”
就在这时,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谢骏。
谢骏看到林岚有些意外,眼风一扫,就看到了林岚手背上的医用胶布,问道:“林检察官,你这是刚打完针?”
林岚不好意思道:“一点小感冒,没事儿。你来医院是?”
“哦,我来取宋锦绣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的。”说完,谢骏把手中的一张纸朝林岚扬了扬,“宋锦绣跳楼后,是被送到这家医院抢救的,不过她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林岚突然想起那天两人在病房道别时的最后场景,宋锦绣最后提到一句,要自己在她坟前给她上炷香,于是问道:“她……下葬了吗?”
“涂队上周亲自找廖雨欣签了同意火化的证明,现在她被安葬在岷萧山墓地。”
“这么快就连墓地都选好了?岷萧山的墓地可不便宜啊,她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关起来了,那后事是谁张罗的?”
谢骏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朝四下看了看,然后把林岚拉到一边。
“我跟你说,这个女人真够绝的。这墓地居然是她自己托人买的,我查了时间,就是在她来涵江市的第一天,看来她来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过,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买的是连着的三块墓地,听那个卖墓地的人说,她是给她一家三口买的。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这心里还嘀咕着,难道她一早就料到宋白羽凶多吉少?还打算和他死在一处?我心里好奇,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谁的呢?廖雨欣还是赵睿?”
林岚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三块墓地!三重密码!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她内心有着隐隐的猜测,却觉得太过疯狂,不敢确定。
谢骏见林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自己的话把她给吓着了,颇有些歉意地说:“林检察官,你别害怕,这人死如灯灭……”
林岚完全没有注意谢骏在说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谢骏恳求道:“谢警官,那个墓地你知道在哪吗?我现在急需去一趟,那里很有可能有赵睿犯罪的重要线索!”
谢骏看林岚如此着急,连忙答应道:“我知道地方,现在就送你过去。”
他们下了台阶,王海龙的车就停在门口,看到谢骏带着林岚一起过来,觉得有些意外,问道:“林检察官,你怎么在这儿啊?”
谢骏来不及解释,对王海龙说:“快,去岷萧山墓地。”
车刚开出医院,林远昊就打电话过来了,他在电话里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林岚抱歉道:“组长,我现在和谢警官他们去一趟墓地,事发突然,我回头再给您解释。”
电话那头的林远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无奈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
“嗯。”林岚答应着收了线,心里因为林远昊的关心而感到温暖。
谢骏好奇地问:“林检察官,墓地那会有什么线索?”
林岚道:“我现在也不能肯定,要去现场看了才知道,麻烦你们二位了。”
王海龙道:“瞧你说的,太见外了吧,为了咱们的案子,你忙出忙进的,我们感激都来不及,怎么算是添麻烦呢。”
岷萧山墓地靠近郊区,单程就有2个小时的车程。车行至一半,黑压压的云越来越低,天暗了下来,林岚胸闷得厉害,她摇下玻璃,让新鲜空气透了进来。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倾盆大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林岚急忙摇起玻璃,衣服还是被溅湿了半边。雨刮无力地甩动着瓢泼般的雨水,雨太大了,能见度很差,王海龙放慢了速度,睁大眼睛谨慎地开着。
到了墓地的入口,车不能上山,王海龙只能把车停在一旁。还好警车上有备用雨衣,三个人套上雨衣,朝山上走去。七弯八拐地走了20多分钟,才来到了一组三排连着的墓地旁,两块墓碑赫然入目。一块碑文刻着“宋锦绣之墓”,没有照片,没有其他的措辞与点缀,素寡寡地立在那儿,透着一股子悲凉。另一块碑文刻着“爱子宋白羽之墓,英年早逝,母泣血而立”。墓碑的左上角嵌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戴着学士帽的帅哥灿烂地笑着。旁边的一块墓地的碑文上没有刻字,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王海龙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谢骏竖了个大拇指:“骏子,我算是服了你了,这墓地连着墓地,长得都一个样,亏得你怎么找到的。”
林岚放眼望去,只见墓碑林立,密密麻麻的一片,的确难以区分。
谢骏把王海龙的手拍到一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这墓地都有号码的好不好,和活人的小区一样,分几区几号的,不然怎么找得到。”
林岚低头细看,果然每个墓穴的底座上面都标记着号码,她心中大喜,赶紧蹲下身去,只见这三个墓穴的编号分别是C-08-516、C-08-518、C-08-520。也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激动了,林岚手有些发抖,她掏出手机拍了照,又用微信把这三个号码给逯超群发了过去。接着她又发过去一行字:“试试这三组号码是不是密码。”
过了一会儿,逯超群回复过来了——
“不是。”
林岚顿时愣住了。
她不甘心地绕着墓碑走了好几圈,细细地查看着,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可是过了许久,她却依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她颓然地蹲在墓碑旁,眼神中一片迷茫。
王海龙和谢骏见林岚围着墓碑前后转悠了半天后,变得魂不守舍,小脸煞白,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海龙小声对谢骏说:“什么情况?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跟着了魔似的?”
谢骏生怕林岚听到不高兴,忙用胳膊肘拐了王海龙一下,王海龙吃痛,抚着胸口“哎哟”了一声。
林岚闻声猛地抬头,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谢骏和王海龙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扶起林岚,喊了几声也没有反应,谢骏赶紧把林岚背了起来,朝停车的方向疾步奔去。
涂敏听到谢骏在电话里语气慌乱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低吼了一声:“胡闹。”他放下电话就赶到医院。
林远昊见雨越下越大,放心不下,打电话问林岚忙完没有,没想到接电话的人却是谢骏。他听谢骏说林岚晕倒了,急忙按照他说的地址,朝医院赶去。
林远昊到达的时候,涂敏正站在走廊上训斥谢骏。
“我说你小子,平时看上去挺稳重的,今天这整的叫什么事?把个高烧病人拖到墓地去找什么证据,还下着那么大的雨。现在好了,都烧成肺炎了,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说完,他又瞪了站在一旁的王海龙一眼。
“你也是,白比他多吃几年米了,也不知道劝着点。”
王海龙挠了挠脑袋,闷声道:“我不知道林检察官病得这么厉害,她只说有点感冒,我一路上光顾着开车去了,也没注意。”
涂敏准备再训几句,扭头看到林远昊过来,于是住了嘴。
林远昊眉头微皱,问道:“烧成了肺炎?”
涂敏点了点头:“是啊,刚拍了片子,说是肺部有感染,现在正在输液室的临时病床,等办好住院手续,就转病房。”
“要住院?那通知她家里人没有?”
涂敏朝病房努了努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丫头主意大着呢。打了个电话回去,说是单位临时有事儿要出趟急差,赵云蕾那边,也不让我们通知。两边都给瞒下了。”
林远昊没说什么,朝输液室走去,一进门,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把一群人闹得人仰马翻的始作俑者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
林远昊走到床边,双臂交叉俯视着她。林岚正在冥思苦想,突然一张面带怒容的俊脸撞入视线,不由得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林远昊,顿时自觉理亏,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组……组长,我……我当时太急了,就没……没等您。”
“既然病着,就不该逞能,干吗非得那么十万火急地赶过去?”
“好不容易发现了点线索,就忍不住想要亲眼瞧一瞧,不然心里不安。”林岚嗫嚅着道。
林远昊沉着脸问道:“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证据就能找到了吗?”
林岚因为密码的事儿连番受挫,本来就觉得窝火,被林远昊这么一怼,觉得既委屈又憋屈,忍不住回嘴道:“我试试还不行吗?”
林远昊脸色更难看了,他冷哼一声道:“就为了这没把握的事儿,你连身体都不顾了?”
林岚想也没想就回道:“您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不也经常废寝忘食,不顾身体吗?这怎么轮到我就不对了?这不是双标吗?”
林远昊显然是被气到了,他冷笑一声,自嘲道:“也是,现在你也不归我管了,我说的话自然是不必再听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涂敏眼看两人要谈崩,赶忙出来打圆场。
“林组长一听你晕倒了,马上就赶来看你,他批评你,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他又转而劝林远昊,“林组长,这丫头估计是烧糊涂了,看在她生病的分上,你先别和她计较,等她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好好批评她。”
林岚心里后悔不已。以前她从不曾这么顶撞林远昊,说来说去,林远昊的责备都是出于关心。她咬着下唇偷偷看了林远昊一眼,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心里顿时慌了,拖着哭腔央求道:“组长,我错了,您为我跑前跑后的累了一天,我还没良心地抢白您一通,我这脑袋真是让门板给夹了。”一面道歉,一边猛地咳嗽起来。林远昊果然不再绷着脸,面露担忧。
涂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戏精,这林远昊算是遇到克星了。
林岚见自己的小把戏被识破,不好意思地朝涂敏做了个鬼脸。
林远昊没有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林岚,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涂敏见他俩和好了,对林岚说道:“今晚是我当值,我马上就得赶回分局去,你既然没有通知家里,我待会就让谢骏留这儿守着,你好有个照应。”
林岚还未来得及推辞,就听到林远昊对涂敏道:“涂队,不用麻烦了,我晚上留这照顾她,您让大伙儿回去休息吧。”
刑侦支队最近的确忙得很,林远昊素来是个办事沉稳妥帖的人,有他守在这里,涂敏再放心不过了。他嘱咐林岚好好休息,带着王海龙和谢骏匆匆赶回分局去了。
涂敏他们走了,林岚更没了顾忌,对着林远昊叽叽呱呱地絮叨起来:“组长,我刚才撞了邪,说了那些个不识好歹的话,我再次向您郑重道歉。下午那会我去墓地是想找到破解密码的线索,逯超人试了我发给他的密码,还是不行。可我觉得,宋锦绣买的三个墓地的三个号码和她设置的三重密码一定有联系。”
“好了,别想了,点滴挂完了就安心睡一觉。一天往医院跑了两趟,还不消停会儿。”
林岚向来对林远昊是言听计从,今天头一遭顶了嘴心中后悔不已,哪里还敢再违拗他的意思,当下乖乖地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蒙眬睡去了。恍惚中,她又回到了那天和宋锦绣告别的场景。
“这个就送你留个念想吧。”
“这种便携式的,哪有机械键盘手感好,也就是好看罢了。”在走廊上,林岚把便携式的折叠键盘顺手塞进背包里。
“留个念想吧,念想、念想……”那声音忽远忽近,幻化作幽灵盘旋着,张开黑洞一般的嘴,黑洞的中央是急速飞旋的旋涡。林岚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前行,眼看就要被吸进去了。她绝望地呼救:“组长,救我。”林远昊竟然真的出现了,他手中握着一把寒光泠泠的长剑,朝黑洞的中央用力刺去,黑洞中却探出无数的鸟嘴,细长如尖刺一样的喙,朝林岚手背狠狠啄去。
“不要!”
林岚大叫着,从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把正在拔针的小护士吓了一哆嗦,手一抖,针头又扎进了肉里。
“哎哟,疼!”
林远昊一把按住她的手:“干吗呢?拔针你乱动什么?”
小护士被吓蒙了,林远昊果断地把针头拔了出来,从推车的托盘上拿了两根棉签,按在针孔上。
“做噩梦了吧?大呼小叫的。”
林岚瘪了瘪嘴,委屈地投诉道:“组长,我刚刚梦到您和黑洞打架,结果我被妖鸟给啄了。”
林远昊一头黑线,哭笑不得。
“我有时候真想拿探针测一测,你这脑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岚赧然道:“刚才梦里的场景太真实、太恐怖了,我梦到了那天见宋锦绣的情形,她还送给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愣着一动不动。
林远昊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她的头,感觉体温下降了一些,可他还是不放心,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林岚一把抓住林远昊的手,语气急切。
“组长,我现在立刻要回办公室取个东西,是宋锦绣临死前送给我的一个键盘,您能和我一起去吗?我怀疑这个键盘里面有密码的线索。”
林远昊不悦地挣脱林岚的手,微愠道:“我说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折腾到底了是吧?就不能安静会儿?”
林岚扯住林远昊的衣袖,轻轻摇晃道:“求求您了,这次保证不是狼来了。我有预感,谜底即将揭晓。”
看着她祈求的目光,林远昊觉得心中柔软的某处被轻轻戳中了,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林远昊把扯住他衣袖的小手挪开,所触之处一片冰凉,心脏有些抽紧。他脱下外套披到林岚身上,柔声道:“那好歹多穿些吧,外面冷。”
林岚觉得此时的林远昊不再是那个高冷的林组长,而是一个亲切的邻家哥哥,让她感受到如春风拂面般的温暖。他本就生得俊美,往常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表情倒还罢了,一旦蜕去冰冷的外壳,嘘寒问暖起来,这杀伤力瞬间呈几何级增长。林岚被他关切的目光注视着,顿觉难以招架,节节败退。
面对此情此景,脑子里兀地冒出一句极度不恰当的描述:“最难消受美人恩。”
林岚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啪的一拍脑门儿,不料用力过猛,把自己拍得一阵发晕。她揉了揉痛处,疼得龇牙咧嘴,狼狈中偷瞄了林远昊一眼,他正满脸问号地看着自己。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林岚裹紧衣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故作镇定道:“咱们这就出发吧。”
涵江市检察院公诉处办公室内,四只眼睛同时瞪着一个折叠键盘。
林远昊道:“按键有比较明显的磨损痕迹,使用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送你一个旧键盘,的确很可疑。”
林岚一手托腮,一手将键盘翻来覆去。
“这个键盘这么轻薄、小巧,不像能够藏下什么东西啊?难道,宋锦绣把密码写在纸上,藏到了里面?”
林远昊不置可否。
林岚拿起梅花起子把键盘全部拆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岚沮丧地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就知道宋锦绣不会这么便宜我,她不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远昊把按键板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用手将坐姿难看的林岚拉了起来,指着上面的按键道:“你快看,这个键盘好像和咱们平时用的不太一样,字母键旁边多了一些符号。”
林岚赶忙拿过来一看,果然,按键的字母上方有一些像偏旁部首一样的符号。林岚用手机拍了一张图片,在淘宝图片搜索中进行搜索,很快,出现了一长条的同类商品。原来这种是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
林岚有些纳闷道:“宋锦绣常居香港,为什么会用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呢?其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林远昊道:“这键盘大有蹊跷。虽然一部分按键磨损得比较明显,可有一部分按键却很新。”
林岚用手指轻轻点击着字母上面的注音符号,慢慢合上双眼。
键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以前林远昊思考问题的时候,林岚不了解他的习惯,每次打扰到他,都会被他冷若寒冰的目光吓到噤声。久而久之,林岚也学会了他那种老僧入定般的思考模式。林远昊对于这种进入深层睡眠般的思考状态再熟悉不过了,当下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房间里一片寂静,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钟表的走针一样规律。
“这特殊的键盘难道和密码的创设有关?不同的输入法之间可进行不同的转化?可宋锦绣转化的内容是什么呢?逯超群说想尝试社会工程攻击,我们无法对死者进行言行细节的捕捉,可如果死者留下其生前习惯的线索,是不是可以作为社会工程攻击的素材呢?她留给我的键盘,是不是线索呢?林远昊说键盘是用过的,可是部分按键又是新的,说明输入的内容具有固定性。”
林岚猛地睁开眼,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固定的内容,那不就是密码么?好聪明的女人,用个专门的键盘输入密码,不但可以避免别人从笔记本电脑的按键上获取证据,还能利用旁人的忽略将键盘随时转移和销毁。看来,这几个磨损明显的按键,就是密码的组合了。”林岚兴奋地说完,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按键。
林远昊在一旁默默注视着。
林岚在全神贯注寻找证据的时候,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林远昊当初手把手教导的淘气姑娘,如今已成长为能和他并肩战斗的战友了。
实务案例的洗礼,让林岚更好地做到了理论联系实际。对于跨领域学科的触类旁通,促使她能更好地挖掘出技术专业的优势。林远昊当初同意她离开时看似潇洒,其实私下里也曾担心她会荒废专业,不能适应新的领域。所以林岚每一次回来讨教,他都是倾囊相授,细心点拨。现在看来,她不但在新的领域适应得很好,还做到了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2、3、4、7、8、u、i、a、j、k,外加一个回车键。”林岚顺着键盘依次念了出来,随即挫败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这么多字符,排列组合是个多么庞大的集合啊。如果弄不清这些字符的规律,还是破解不了啊。”
她抱着头,眉头紧锁,一脸的不甘。
林远昊想了想,提醒林岚道:“这么一长串的字符,作为密码记忆起来是很不方便的,需要有个能够产生记忆联想的对象。宋锦绣之所以选择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说明这个联想的对象和台湾注音对应的文字有某种关联。”
“某种关联?”林岚喃喃自语着,有些出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起手机搜索起来,她显然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双眸变得亮晶晶的。
林岚迫不及待地拨通逯超群的电话:“逯超人,你现在在哪?”
逯超群懒洋洋地回答道:“当然是在办公室加班啰。”
“太好了,逯超人,你在之前发的三组字符串前面加上ji32k7au4a83,看看能不能破解。”
接下来的等待,每一秒似乎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岚紧张得几乎都要屏住呼吸了。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逯超群同样兴奋的声音:“神了,解开了,你怎么拿到密码的?”
“啊,解开了,解开了,组长,我解开了!”林岚一把抱住林远昊,高兴得又叫又跳,她一时忘情,丝毫没注意自己的动作太过亲昵。
林远昊也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嘴角上翘,扶住她柔声道:“好了,别蹦了,小心头晕。”
“咱们去找逯超人!”
林岚拉着林远昊就往外跑。
两个人来到逯超群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将解密后的压缩文件解压到桌面。林岚迫不及待地点开文件夹,里面的二级文件夹的文件名果然和之前清单所列的一样。
她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打电话通知涂敏和赵云蕾,告诉他们这一重大进展。
“林检察官,你可真是立了大功啊。”涂敏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这就把解密后的文件传给您。”
忙完手中的活儿,林岚还没有起身的意思,点开文件慢慢浏览。林远昊一把按住她手中的鼠标,阻止道:“都几点了,你肺部感染这会还发着烧呢,再继续熬夜,小命不要了?”
林岚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恳求道:“这个不看完,我今天铁定睡不着,您就成全我吧。”
“不行!”林远昊的口气不容置疑。
在一旁看热闹的逯超群也插嘴道:“总共3个G的文件,你要看完,今晚甭睡了,正好,直接和那个什么跳楼的女人去谈谈观后感。”
林远昊听他说得刻薄,回了他一记眼刀。逯超群举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把脸别到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林岚看着面色不悦的林远昊,不敢拂了他的意,却也不肯就此放弃。
林远昊见她僵在那里,小脸苍白,只得放缓语气道:“涂队他们晚上会看的,用不着你拼命。你先老实回医院等着,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到逯超群这儿来,保证不耽误事儿。。”
逯超群几时见过林远昊如此柔情似水的样子,顿觉一阵恶寒,浑身都不自在。他一把从林岚手中拿过鼠标,麻利地点了关机键,故意大声道:“太晚了,太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觉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林组长,我蹭一下你的车啊。”
林岚心知无望,只得作罢。
在车上,逯超群问林岚:“诶,你是怎么弄到前半截密码的?”
林岚从副驾驶室扭过头,抱着座椅靠背道:“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们讨论过密码大规模泄露事件,当时你就提到了台湾地区和大陆的密码设置规律不同,还给我推送了一篇微信文章。”
“是有这么回事。”说到这里,逯超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发给我的就是‘我的密码’的台湾注音拼写!”
林岚竖起大拇指道:“逯超人,不愧是IT高手,这么快就get到了关键。”
一声轻咳从驾驶室传来:“你拉着我折腾了大半宿,就不打算给我说说?”
林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林远昊给冷落了。她立马满脸堆笑,冲着林远昊谄媚地说道:“您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您给忘了,我一定是烧糊涂了。”她见林远昊依旧面无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林岚正在搜肠刮肚找些讨好的话,只听林远昊道:“刚才和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想来已经不糊涂了。”
逯超群觉得林远昊今天反常得很。他坐直身体,朝林远昊头上的后视镜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有些不高兴。
逯超群目光惊疑不定地朝林远昊和林岚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然后若有所思。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越发尴尬起来。
林岚赶紧打破僵局,将原委细细道来。
“台湾输入汉字的方法和我们不同,我们用的是五笔和全拼,他们用的是注音符号输入法。密码泄露事件发生后,技术人员做了一次数据分析,我们大陆这边许多人用生日作为密码,所以破解者利用这一规律盗取了不少人的资料和信息。可是台湾那边被破解的最多的密码居然是一组非常复杂的字符串,就是‘ ji32k7au4a83’。之所以这么复杂的密码组合会登上密码泄露的榜首,是因为这个解码对应的文字是‘我的密码’!”
“原来如此,说破了也不难嘛。”逯超群在一旁悻悻然道。
“哦。”林远昊冷然地蹦出一个字,继续一言不发。
林远昊一旦启动他的冰山模式,真的是方圆百里没有活口。
林岚最怕他这样,赶忙拍马屁道:“这么简单的推理,我实在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显摆,所以才没说。”
“我又不是什么IT高手,怎么会觉得这个推理简单。像我这样的老人家,自然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思路的。”
林岚这下彻底傻眼了。心想:“林组长这是怎么了,之前开玩笑叫他老人家都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而且听他这口气,居然、难道、不会是在闹别扭吧?!”
逯超群这下总算是明白了,林远昊这棵千年老铁树竟然要开花了,可惜碰到林岚这个不解风情的傻妞,估计这情路坎坷,将来有他好受的。
他见林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打着哈哈道:“你比我大几岁啊,就占我便宜叫我年轻人。”为了调和气氛,逯超群又转移话题,问林岚,“对了,之前的三组字符串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嘛。”林岚一听他提到这个,玩心顿起,她坏坏一笑,然后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到逯超群面前。
逯超群仔细一看,顿时哀号起来:“小林子,你有没有搞错,居然是墓地号码,你大晚上的给我看这个,我恨你……”
林岚好不容易整到逯超群一次,心下得意非常,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远昊看见她开怀大笑的样子,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一大早,林岚的电话就撒着欢儿地响着,林岚睡眼惺忪地拿过手机,电话那头谢骏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检察官,我代表刑侦大队古瓶案专案组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林岚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谢骏在那头继续激动道:“宋锦绣的邮件里面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你昨天带病坚持去墓地,竟然是去找文件密码的,我可真是服了。你怎么想到的,怪不得涂队总夸你是最懂侦查的检察官?”
谢骏极大地勾起了林岚的好奇心,她忙问道:“里面的证据能够锁定赵睿吗?”
“放心吧,他跑不了。”
谢骏挂断电话后,林岚这才发现林远昊没在病房里。
她急于亲眼看到邮件的内容,哪里还待得住?可昨天自己擅自行动和林远昊闹得不愉快,今天实在不敢再次不告而别了,她赶紧拨通了林远昊的电话,准备知会他一声。
她这里刚拨通,就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手机铃声,林远昊提着早点走了进来。
林岚说明缘由后,林远昊将早点放到林岚手上,说道:“我开车送你,你在车上吃。”
林岚朝他粲然一笑。
她赶到逯超群办公室的时候,这位IT高手早就端坐在电脑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
“果然,有人急不可耐地赶来了。”
逯超群笑嘻嘻地把光盘拿在手上,讨价还价起来:“你这光盘里的宝贝,生生折腾了我好几天,可有什么好处?”
林岚有些好笑,回怼道:“逯超人,你身为公职人员,却公然索贿,还威胁办案人员,你这罪名可不轻啊。”
逯超群一脸嫌弃:“切,干了几天公诉,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人也越来越小气。”
林岚笑着把光盘夺到手中,朝逯超群扬了扬:“好了,两顿T骨牛排,外加一箱汇源果汁,行了吧?”
逯超群打了个响指:“成交。”
林岚拿着光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路小艾惊讶地问:“岚姐,我今早刚听赵处说你住院了,还约好中午一起去看你的,你怎么过来上班了?”
林岚道:“密码破解了,我们最后拿到了证据。”
路小艾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林岚顾不上和她一起开心,走到电脑前将光盘放了进去。
路小艾知道她急于了解文件的内容,识趣地不再打扰,到一边忙自己的去了。
打开文件后,林岚完全明白谢骏早上为何那样激动了,邮件里面的内容实在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资金类目Excel的清单中,不但资金流水金额巨大,令人咋舌,明细的内容更是超出了林岚的想象。明细栏中标注了各种古董和珠宝的名称,成交的币种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比特币、以太币和稳定币,资金流向的接收方信息显示,接收方多为香港和维京群岛等离岸金融中心。这些线索不仅有利于查证赵睿涉案的事实,也给将来打击地下钱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比特币钱包私钥的文件里面是一组12位的字符串,包括了各种大小写、数字和特殊符号,是典型的随机字符组合。林岚暗自咋舌,如果宋锦绣不提供这组私钥,用今天的技术破解12位的随机字符,差不多需要两个世纪那么久。
林岚点开日记扫描件,里面是宋锦绣多年来的日记扫描PDF文档。
人生其实短暂,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也不过尔尔。
1986年5月2日
天啊,我恋爱了!
他太完美了,英俊、家境好、成绩好。我理解不了,他这么完美的人为什么总是怀着仇恨,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妈妈让我离他远一点,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就瞧不起保姆家的孩子。
1986年6月27日
谁说我都不信,我只信他。妈妈告诉我一个秘密,他是被领养的。怪不得他说过他不属于这里。
在这里只有我能够理解他。
1988年8月31日
我就要和他在一个城市读书了,我太兴奋了。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够打扰我们,我的母亲不能,他的父母也不能,这就是所谓的鞭长莫及吧。我们终于自由了,可以在同一个城市毫无顾忌地相爱,不用担心四周监视、拷问的目光,我今晚怎么也睡不着,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1988年12月22日
晚上他从梦中惊醒,不停喊着冷,喊着救命,整个人被汗水湿透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他说伤害过他的人都会付出代价。我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愿意告诉我。恋人之间,也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吗?
1989年1月2日
今天的计算机编程课上,我出尽了风头。我用BASIC语言做出来的模型图惊呆了所有人。老师说,以我的天赋,加上努力,将来会成为这个领域的人才。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的父母应该不会反对我们了吧。天啊,我的心里为什么满满的都是他?我没有了自己,我的世界全围着他一个人转了。我现在只想早点放学,我要去找他,和他分享我的快乐。
1989年5月11日
那个满脸横肉的女医生一脸鄙夷地告诉我,我怀孕了。我该怎么办?马上就要参加竞赛了,我怎么去?我毁了自己,也会毁了他。我若是去坦白,他会怎么样?和我一样陷入不安和惶恐吗?我不能毁了完美的他。可我怎么办,怎么瞒得住!
1989年7月18日
他的父母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个暑假就像炼狱一样。我被拷问,被围攻,被他们污蔑成一个没脸没皮、处心积虑勾引他们儿子的坏女人。我可怜又懦弱的母亲,战战兢兢地和我一起接受炮轰。他们不是高贵的人吗?不是知识分子吗?嘴里怎么能够喷射出那样浸满毒汁的利箭,把我伤得体无完肤?我求他们,我母亲求他们,他那样尊贵的一个人也求他们,都没用!他们的心像铁石一样。
1989年7月22日
他的父母趁他不在,拉我去医院堕胎。我母亲如同一个濒死的母狼,亮出了她的獠牙,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豁出去拼命了。一个他们瞧不起的人,拼起命来,他们也害怕了,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恐惧,这么多天了,我才知道他们的表情除了高高在上的鄙视还有恐惧。
1989年8月28日
母亲收拾了行李,让我跟她一起逃走,我们要回潮汕老家。
书是读不成了,我也不想毁了他,我只能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1992年12月9日
时至今日,我早已心如死灰。可就在我已经认命了的今天,老天爷给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这个连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人,想一下都觉得奢侈的人,竟然出现在我眼前。他比以前更让人移不开眼了,褪去了青涩,穿着考究,好像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那么瞩目。
他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就像一个陌生人,也许他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如此刻骨铭心,可他早已把我忘记了。
1992年12月10日
天都没亮就有人敲门,是他,他闯了进来。
我觉得心脏都要爆裂了。他说他是来认我们的,不想让别人发现,昨天才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他现在独立了,在涵江市上班,有自己的收入,不用再依靠家里,今后会照顾我和孩子,他心里一直是有我们的。
老天爷,我谢谢你。
1994年2月3日
今天是小年,他在我家吃的团圆饭。
他说等他将来认祖归宗,再让羽儿改和他姓。
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给我讲了他的身世,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是被人害死的,他也差点被仇家害死,他说他要复仇,要我帮忙。我虽然害怕,可我还是答应了,这个团圆饭,让我觉得我们才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儿,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1994年2月4日
我安顿好羽儿,到镇上去买火车票。到了涵江市,我按他说的地点找到那个叫邹勇的人,说有个活儿,是去龙湾窑口帮人搬砖,下午就去。因为没几天就过年了,10天300元,先付一半。邹勇看到钱立刻答应了。
我回去后在出租屋里等了一晚上他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一宿都没有睡着。
1994年2月5日
他终于回来了,外套却不见了,冻得厉害。他洗了个澡,就说不放心羽儿和外婆在家,要带我去买火车票。我问他报仇了吗,他让我不要多问。
要不是为了羽儿,我真舍不得离开他。
1994年2月19日
他又来看我了,这次有了大安排。他说找到了几个“跑海船”的,要我和我妈带上羽儿去香港,免得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说羽儿是野种。
我妈说那“跑海船”的都是些偷渡客,外面有人叫他们“蛇头”,偷渡很危险。他说不怕,那些都是有经验的人,而且还没有过正月十五,查得也松。他给了我很多现金,让我们带去香港换成港币。我很担心,我听说这偷渡过去的人,是回不来的,这边的人想过去也难。我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笑了,说就算他不要我了,难道连儿子都不要。
他说他会想办法尽快来看我们的,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过去安顿下来就通知他。
1998年12月31日
今天又收到了一大笔钱。最近他总给我和羽儿汇钱,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羽儿何时才能认祖归宗?这个问题我试探着问过几次,他却总没个准话。他说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暴露,说是为了我和羽儿的安全考虑。我知道那个女人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隐隐觉得不应该相信他的话,可我不愿意多想了,我现在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谁呢?
1999年3月18日
他让我和羽儿去美国,为了办绿卡,要我和一个美国人领结婚证。我不愿意,我知道以他的身份,即便将来他真的和妻子离婚,也不可能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做妻子。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争吵,他两个月都没有理我,我屈服了。在和一个叫茱莉亚?张的女人联系上之后,按照他们的安排,我和羽儿就要去美国了。
1999年9月5日
我渐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我重新学习了计算机课程。我在这里除了他谁也不认识,这么多年来,我渐渐习惯了孤独。他有自己的家庭,我不能去打扰他,我只能和羽儿相依为命。幸好,我还有羽儿。
2002年6月9日
我不喜欢待在美国,那里总是能够听到和她太太有关的消息,让我烦躁。我回到了香港。他领来一个小姑娘,名字叫廖雨欣,他让我帮忙照顾她的起居。一个叫丁帆的小伙子总来我这里把雨欣带走,她有时候膝盖和胳膊肘会有擦伤,我问她怎么弄伤的,她也不说。雨欣是个倔强的孩子,有她和羽儿做个伴也好,羽儿太孤单了。
2005年9月8日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古怪的女孩儿了,她的目光总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可她和羽儿在一起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乖巧又黏人。羽儿也愿意和她亲近,我不希望让他们接触太多,我总觉得雨欣和丁帆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不希望羽儿受到牵连。
2006年5月31日
为什么,他居然会和一群贼混在一起?他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会这样?
2006年6月9日
雨欣这么小,居然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觉得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孩子。丁帆带着雨欣去了英国,他们要去看什么展览,我感觉这和他做的那些事情有关,我很担心,羽儿不能没有爸爸。
2006年11月20日
他让我帮他,我学的计算机专业居然派上了用场。他说他不相信别人,我又自学了财务,帮他打理账目。
2010年12月4日
廖雨欣总是来找羽儿,我实在烦得很,她牵扯的事儿太复杂。羽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他那个高贵的夫人是个短命的美人儿。她去世后,羽儿总觉得不甘心,其实我也不甘心。羽儿和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生下的公子哥儿不一样,羽儿才是更合适的继承人。
2013年8月17日
羽儿和他的那个儿子现在水火不容,可是他总是向着那个孩子。他说不能让我正式过门亏欠了我,所以没有再娶。可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一些,虽然他从来不说。我现在有很多钱,可我比以前更孤单了。我不能随便和人往来,不敢用真名,不敢对别人提起他,我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自由。
2016年10月19日
最近的事情动静闹得实在太大,我现在也担心,说不定哪天会暴露出来。其实现在他已经很有钱了,有什么必要继续这样做下去?而我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我们越离越远?他总是怪羽儿太喜欢争,可若不是他偏心,羽儿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2017年1月22日
我今天总是心惊肉跳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夸我的直觉很准,难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快过年了,羽儿为什么没有一点音信?所有的人都没有一点他的消息。他也不接我的电话,他到底去了哪儿?
林岚从这些文字里,看到了一个陷入爱情泥沼的女人兜兜转转的一生。本来是个灰姑娘逆袭考进高等学府,在专业上展露天赋的励志故事,却因为痴爱错付,毁了一生,不仅成了受人操纵的犯罪工具,最后还落了个母死子亡的悲惨结局。
快下班的时候,林远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是赵安琪的号码,皱了皱眉头,没有接。最近赵安琪总是来找他,林远昊虽然已经明确表示两个人的确不合适,可是赵安琪并不气馁,依然我行我素。林远昊几番拒绝无效之后,索性连她的电话也不接了。
林远昊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手机执拗地振了很久,终于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座机又响了起来,林远昊以为又是赵安琪的追命连环CALL,面露不悦,再一看来电显示是路小艾的号码,连忙接了起来。
路小艾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偷偷告状:“林组长,岚姐今天在电脑跟前看了一天的证据,到现在都还没有去医院,她最听您的话了,您给劝劝吧。”
林远昊轻叹道:“我马上来。”
林岚正在整理邮件里面包含资金往来的明细,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莫名凝重了起来。她一抬头,只见林远昊站在门口冷冷看着自己,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赔笑道:“您来了。”她见路小艾故意左顾右盼,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心头雪亮,朝她龇了龇牙。
路小艾手脚麻利地关上电脑,抓起自己的包,说了声“再见”就溜之大吉。
林岚故意道:“组长,我正要去找您请教问题呢,这么巧您就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林远昊早就把这小狐狸的习惯摸得一清二楚,根本就不上她的当。
“少给我在这儿打马虎眼,今天的针挂了吗?”
林岚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关机、走人。”
林远昊半句废话没有,酷酷地扬了扬下巴。某人顿时蔫了,老老实实关了电脑,收拾东西。
林远昊开车带着林岚刚出院门,就看到门口停着赵安琪那辆招眼的敞篷跑车。看到林远昊的车出来,赵安琪推开车门下了车,挡在了林远昊的车头前,然后步伐婀娜地走到驾驶室旁。她看到副驾驶室的林岚时,口气不免带了些酸溜溜的味道。
“我说林大组长怎么不接电话呢,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下班时间人来人往,大家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林远昊推开车门,将赵安琪拉到一边,沉声不悦道:“你找我就是为了怼人?”
赵安琪见他不高兴了,立刻放软了语气:“当然不是,我是约你去参观个有趣的地方。”
“没空。”
“和她在一起就有空?”赵安琪挑衅地看了副驾驶的林岚一眼。
“我送她去医院挂针。”
“她都那么大人了,你把她送到医院再陪我去不就行了,难道挂个针还要全程陪着?好不容易我爸今天不在家,我准备带你去参观一下我家的地下博物馆,平日里我爸可不轻易放人进去。”
林岚听到地下博物馆,心里咯噔一下,她将头探出车窗道:“组长,挺难得的机会,要不我先陪您和安琪小姐去参观,完了再去医院。”她一面说着,一面冲林远昊用力眨了眨眼。
林远昊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赵安琪朝林岚不高兴道:“谁邀请你了?”
林远昊面色一沉道:“我压根儿没想去。”说完,扭头就走。
赵安琪急忙拉住他,软声哄道:“好了好了,你别生气,带上她就是了。”
林岚也央求道:“去吧,就一会儿,误不了事,我向护士长打听过了,晚上有人值班,一样能挂针。”
林远昊对赵安琪闷声道:“你带路吧,我在后面跟着。”
赵安琪得了他的准话,满面春风地开车去了。
林远昊上了车,车门被他大力地合上,四周的玻璃窗都跟着瑟瑟发抖起来。他半天没有说话,车厢里安静得让人尴尬。林岚最怕他这样,于是小心翼翼地保证道:“我只是去看看,不久待。我实在是想知道,古瓶会不会就藏在那儿。”
林远昊依旧一声不吭。林岚没有办法,只得反复自我批评。
她自说自话了半天,林远昊却渐渐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林岚看到不远处绿灯变成了红灯,急忙提醒道:“红灯!”
林远昊一个急刹车,林岚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就听到林远昊在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我没生气,我只是担心你。”
林岚有些愕然,她转脸一看,只见林远昊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突然间有种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的感觉。
她满心愧疚,为了让林远昊安心,她细细分析起来:“赵安琪不是个有心计的人。她既然一开始没打算让我去,只邀请了你,这次参观就不会是赵睿布下的陷阱。赵睿热衷收藏,建造了一家私人博物馆的事儿在涵江市并不是什么新闻。其实,我们一直怀疑古瓶没有离开涵江市,如果真是这样,地下博物馆就是最好的藏匿地点,只是苦于没到收网的时候,没法求证。最近我心里一直担心,宋锦绣的死会让赵睿心生警觉,转移赃物。所以,我想趁这次难得的机会去看个究竟。”
林远昊和林岚共事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很了解,一旦她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不会半途而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跟着那辆刻意压低速度的跑车,朝前方驶去。
赵安琪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欧式风格的别墅区,接待室里面摆放的是工艺精湛的Asnaghi Interiors定制家具,无论是手工雕刻的工艺还是上漆都格外精细考究,彰显出这里的主人不凡的身份。林岚出神地看着家具上的雕花,暗自点头。赵安琪见她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心下有些得意,语气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傲慢。
“这可是意大利Brianza地区生产的家具,你以前没见过吧?”
林岚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林远昊对林岚轻声道:“ Tiamantti Luxury专供的Asnaghi Interiors定制家具,巴洛克风格,采用的是古老的木工工艺,搭配织工最好的真丝和鹅绒。他们家的产品,都有品牌编码火痕,你可记住了?”
林岚朝林远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赵安琪本想在林岚面前刷个优越感的,却被猝不及防撒了一包狗粮,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林岚看见这位大小姐拉长了脸,想着一会儿还要深探虎穴,不能得罪了引路人,赶紧出面打圆场。
“安琪小姐这里果然是格调非凡,让我大开眼界。”
林远昊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林岚一眼,林岚顿时蔫了,闭嘴不语。
赵安琪见林岚在林远昊那里吃了瘪,心里好受了些。她提议道:“我们去收藏馆那边看看吧,那里可比这儿有趣多了。”
别墅里面配置了电梯,赵安琪领着他们搭乘电梯到了地下一层,赫然入目的是一座古典建筑,这种心理和视觉冲击就连一向自控力极佳的林远昊脸上都有些动容。
以电梯门为中线,汉白玉雕花扶栏朝两旁延伸开来,正中立着一扇构图为太极八卦的大门。赵安琪站在门侧,墙上的液晶屏显示人脸扫描通过,太极图案180度旋转后,大门徐徐开启。门内是庞大的拱券结构,主厅与垂花门相对,门庭之外树立着双阙,一派浓郁的西汉木构建筑风格。
这里和接待室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岚和林远昊跟在赵安琪身后走了进去,林岚打量着这里的布局,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中国的丧葬思想讲究“事死如生”。所以墓穴被打造成另一个世界栖居的家园。从这里面摆放的舞俑和各种明器来看,这哪是什么地下博物馆,分明就是一座西汉陵寝的微缩改造版。
林岚忍不住问道:“这里很少住人吧?”
赵安琪有些意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赵安琪这么说,答案很明显了,林岚没有说什么。
赵安琪还要再问,林远昊适时打断道:“安琪小姐,你这儿有喝的吗?赶了这么久的路,有些口渴。”
赵安琪见林远昊主动和自己说话,笑着答道:“这里有我爹地收藏的极品红酒,我这就去给你拿。”
赵安琪前脚刚走,林远昊低声问道:“有什么发现?”
林岚答道:“地下建筑是仿造西汉陵寝的结构布局的,因为没有棺椁,整个儿看上去就是个微缩的‘大朝正殿’,没半点‘离宫别馆’的意思,当初修建的时候,工人们只会当作仿造汉代的宫殿建筑风格修建的私人收藏博物馆。”
“那你怎么判断出是陵寝的?”
“这里有仪卫俑、舞俑和明器,应该是后期搬进来的。从风格上分析,仿造的是西汉诸侯王的墓葬礼制,不过这里空间有限,所以,至多算是个简化版。”
正说着,赵安琪左手拎着一瓶红酒,右手拎着一个提盒,步态优雅地走了进来。
林岚早年间被林远昊逼着学习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葡萄酒分类,所以一见瓶子上的商标,就认出来是罗曼尼?康帝干红。这款葡萄酒产自勃艮第最好的LaTache特级葡萄园,口感最是复杂多变,价格也是不菲。
林岚痞笑着瞄了林远昊一眼,心想:“林大组长果然魅力无边,安琪小姐为了讨他欢心,可真舍得下本啊。”
林远昊看她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轻咳一声将脸侧到一旁。
赵安琪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木架上,将开瓶器、醒酒器、高酒杯依次从提盒里拿出来。林远昊很绅士地主动拿过开瓶器起出软木塞,然后举高酒瓶,让酒液慢慢流入醒酒器中。这瓶拉塔希的年份是1990年,酒液黏稠度很高,林远昊很容易就让酒液形成一条细细的水柱,他的姿势优雅,神情专注。赵安琪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没过多久,浓郁厚重的酒香就散发了出来,林岚深吸了口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由衷夸道:“好酒、好酒。”
赵安琪朝林岚撇了撇嘴道:“便宜你了。这可是1990年的拉塔希,经过专家品鉴,品质仅次于1978年的。这种酒的特点是黑皮诺单宁含量少,口感细腻有层次,你待会儿喝了就知道的确是好酒了。”
林岚笑道:“那可真要多谢安琪小姐了。”
赵安琪皱了皱鼻子道:“谢我干什么,你是沾了你师父的光。”她特意将师父两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赵安琪正要问问林远昊是否喜欢,只见他拿着软木塞,缓缓在指间旋转,不知发现了什么,正看得出神,于是好奇地问:“这木塞怎么了?”
林远昊微微挑眉,答道:“我在想,果然是品质越好的葡萄酒,软木塞越长。”
赵安琪得到了林远昊的肯定,笑靥如花,整张脸越发明媚动人。
“你喜欢就好,反正醒酒也得一段时间,我先带你看看我爹地的收藏。”
收藏室的藏品之丰,让林岚叹为观止。
这里不仅有古籍善本、古铜镜、漆器和碑帖,颇有些年代的金银玉器,还有几幅宋代的名人书画、奇石印章和十来件品相相当不错的青花、粉彩。赵安琪拣其中几样特别得意的古董介绍了几句,不过她一开口,林岚就知道她对古玩这行并不精通,这番介绍想来也是听别人说过多次,耳熟能详,此时依样学舌地转述出来,却并未道出其中的妙处。
赵安琪介绍了半天,口干舌燥,见林远昊神色淡淡的,似乎没多大的兴趣,不由得意兴阑珊。还是林岚提了句:“酒该醒好了吧。”算是给她解了围。
三人回到醒酒处,林岚主动给三个杯子斟了1 /3,这才轻握住自己面前那杯的杯脚,轻轻摇晃后倾斜45度,欣赏着酒液清浅明亮的色泽。她赞了声“真美”。举杯慢慢品啜,一股果香和紫罗兰的香气愉悦着味蕾,口感柔和且丝滑,令她陶醉不已。
林远昊将酒杯一把夺了过来,语气不悦道:“你最近在挂消炎针,怎么还敢喝酒?”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赵安琪噘着嘴,闷头大口喝酒,林岚看她如此牛嚼牡丹的喝法,心疼得不行。她的舌尖还停留着适才的绝妙口感,可对着林远昊的那张冰块脸,林岚实在不敢把杯子拿回来继续喝,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咂着嘴。
一个不能喝,一个没心思喝,一个赌气喝,好好的一瓶佳酿,最后大半都进了赵安琪的肚子,红云飞上了她娇俏的脸庞,更显得艳若桃李。
林岚察觉手机振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林远昊发过来一条微信,她心里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着。
“这里应该另有密室,我离开一下,你拖住她。”
林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林远昊问道:“洗手间在哪儿?我去一下。”
赵安琪忙说:“我带你去。”
林远昊挑眉问道:“怕我拿了你家宝贝?”
他这么一说,赵安琪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指了指外面道:“出门向右,然后直行,左手边有个安全出口的标记,顺着走过去就能看到。”
林远昊出去后,气氛比刚才还要冷。林岚心里腹诽道:“找密室我去也行啊,人家大小姐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吃唐僧肉呢,要想拖住她,美男计多好使啊,现在把我撂这儿陪她,算怎么回事儿。”
再怎么抱怨,交下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林岚硬着头皮,山南海北地和赵安琪乱扯一通,赵安琪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林岚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感觉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林远昊又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西汉墓室的结构有什么特点?”
林岚对赵安琪说了声抱歉,中断了这万分尴尬的聊天,拿起手机回复了过去。
“西汉陵墓是异穴合葬,用于夫妻合葬。两墓方向相同,平等并列。哦,对了,有个北洞山汉墓,在墓道的一侧还另辟了附属墓室,这里的布局,和北洞山汉墓挺像。”
“你还记得大致的布局特点吗?”
“我手机里有北洞山汉墓的结构图,马上发给你。”
图片转发后,那边再也没了动静。
林岚为了投其所好,只得拣了些林远昊的喜好来聊,这下赵安琪有了些兴趣,不时还打听几句,问得格外详细。可是林大组长除了工作,值得一提的喜好实在是寥寥无几,眼看着热聊就要变成尬聊,林岚心里暗暗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地宫的另一侧,林远昊正在根据林岚发过来的北洞山汉墓建筑透视图来确定方位,他走到了主建筑的另一侧,按照图中所示,这里应该就是附属墓室了。这里有一间主室和一间耳室,他从主室走到耳室,默默数着地砖的块数,然后又从主室向另一侧走了十来步,最后停了下来。他打量着四周,不时地用手摸摸这里,拍拍那里,却一无所获。
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按说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墙壁和地面,连每一块地砖都没有放过,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处地面上,他快走几步,蹲下身来细细查看。
林远昊离开的时间太久了,赵安琪觉得不对,起身要去寻人,林岚正要去拦,这时外面有人进来了。
来人正是赵睿,他看到林岚在这儿却毫不意外,冲着赵安琪冷冷道:“家里来了贵客,你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要是招待不周,岂不是让人笑话。”
赵睿突然进来,赵安琪也吓了一跳。这里严禁外人进入,自己不打招呼就贸然带人过来,显然是犯了赵睿的大忌,她自觉理亏,低头不语。
主人不说话,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更不知道说什么了。正僵持着,林远昊回来了。他神色有些匆忙,却依旧不失礼貌地朝赵睿打了招呼:“赵总,是安琪小姐好意带我们见识您的收藏,可惜我们两个都是门外汉,让安琪小姐见笑了。”
“哦,是吗?”赵睿转过身,表情客套得有些虚假,“那定是我这不成材的闺女解说得不好,既然我来了,一定陪两位尽兴。”
“林检察官抱恙在身,我还要带着她去医院,今天就不麻烦赵总了,改天再来上门叨扰。”说完,他越过赵睿,拉起林岚的手就往外走。
赵睿的反应也快,他疾走几步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语气相当不客气地说:“林大组长刚刚把我这弹丸之地寻摸了个遍,连我那点压箱底的秘密都窥探了去,现在这么急着离开,是想去找警察抓我吗?”
赵安琪被赵睿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就成了警察要抓赵睿了?而且听他的意思,林远昊还把这儿给搜了一遍,莫非他们今天来这儿是另有所图,自己则是引狼入室?可是不对啊,林远昊和林岚都是检察院的人,他们不但不是坏人,还是负责抓坏人的,自己的父亲是坏人吗?
就在赵安琪的脑子乱成一坨糨糊的时候,她看到赵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枪,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远昊。
赵安琪本能地上前去拦,林岚却比她快了一步,两人一前一后,挡在了林远昊的身前。
赵睿一把推开赵安琪,呵斥道:“你这个亲疏不分的东西,想帮着外人害死我吗?”
赵安琪何曾见过赵睿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当场就吓得呆住了。
赵睿继续对她厉声道:“如果你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这两个人手里,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着,他用枪指着林远昊,押着他们离开了这间房,到了主体建筑的另一侧,他走到角落里,用力一踩,一块地砖凹陷了下去,原本是墙壁的位置居然向两边移动,一间耳室露了出来。
这里纵深很长,约莫走了十几米,赵睿朝着里面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林岚和不放心跟来的赵安琪在看到这个人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赵冬诚?”
“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赵睿闻到赵冬诚一身的酒气,不耐烦地说:“都快死到临头了,你还在喝酒!”
赵冬诚突然看到这么多人闯了进来,赵睿手中还拿着枪,吓了一大跳,酒精都从毛孔中随着汗液涌了出来。赵睿催促道:“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快拿绳子把这两个人绑起来!”
赵冬诚这才反应过来,他跑进内室,不一会儿,拿着绳子出来把林远昊和林岚严严实实绑了起来,把他们的手机也给搜了出来,扔到一边。赵冬诚毕竟酒后虚浮,这番折腾下来,整个人累得不行,他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赵睿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机,关机之后取出里面的电话卡,用力折断。
赵安琪看到死而复生的赵冬诚后,面色惨白,她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赵睿如此煞费苦心地将赵冬诚藏在这里,那么火灾案定有隐情。她瘫坐在地上,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乱如麻。
赵睿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护照、几份资料和两沓美金,塞到一个腰包里,递给赵冬诚。
“这是我让人做的新身份,本来今晚咱们就能平安离开了,没想到半路上杀出这两个人来,你先走吧。”
赵冬诚没有伸手去接,急道:“爸,你不和我一起走?”
赵睿将腰包塞进赵冬诚的手中,说道:“最近警察那边盯得太紧,咱们一起走太打眼。”
赵冬诚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发怔。赵睿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道:“你去找杰夫,让他马上带你离开,账号和密码都在腰包的夹层里。你离开之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在赵冬诚背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然后一把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低声催促道,“快走!”
赵冬诚听到赵睿这样交代,知道他这是准备丢卒保车,拖住这里的人,让自己先走。想到这一去恐怕与赵睿永无相见之日了,赵冬诚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跪在地上,给赵睿磕了三个头,抹了把眼泪,系上腰包就走。经过赵安琪身边时,他嘴张了又张,最后挤出来一句:“帮我照顾好爸。”然后一扭头,快步朝外走去。
赵冬诚走后,赵睿不顾赵安琪的阻拦,把林岚和林远昊先后拖进耳室。赵安琪急忙跟了进去,站在林远昊身边。
房间的风格与外面的风格迥异,洁白的地砖铺了个满房,砖面上烧制着黑色的曼陀罗图案,立体、精致、栩栩如生,画风却非常诡异。玻璃展柜里,各种奇珍、古玩琳琅满目,那个让涵江市警方苦苦追寻了数月的鹅颈瓶赫然在列。
林岚道:“果然是你指使人盗走了鹅颈瓶。”
赵睿没有理她,而是从墙角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起开之后,慢慢倒进醒酒器中,酒香四溢,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又从酒柜里拿出一只勃艮第的酒杯,放在醒酒器的旁边,接着将枪放到面前的欧式风格黄铜拉丝的矮几上,金属的碰撞声隐隐透出一股冷酷的意味。
赵睿问林远昊:“我这个耳室这么隐蔽,我很好奇,林大组长是怎么找到的?”
林远昊微微一笑道:“那要感谢安琪小姐请我们喝了瓶上好的LaTache。”
赵睿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林远昊道:“这瓶LaTache的软木塞潮湿且富有弹性,丝毫没有干裂的迹象,酒的口感微凉且丝毫没有变质,这说明什么?”
最后一句他侧过头,显然是冲着林岚发问的。林岚正听得入神,忽然看到林远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松,接着他刚才的问题答道:“酒液边缘和木塞底部通常有一定距离,长期直立摆放,瓶塞会干燥甚至开裂。只有将摆放的方式换成卧式或者倒悬式,才能最大限度保持软木塞的潮湿度和弹性。另外,要想葡萄酒保持最宜人的温度和口感避免变质,必须经过专业的恒温储存。”
赵安琪忍不住插嘴道:“如果这酒是我为了招待你们,昨天从外面拿进来放着,也不会变质啊。”
林岚指着墙壁上面的恒温恒湿空调器道:“高档葡萄酒的最佳储存温度是10~15摄氏度。你们这个地宫,虽然有恒温恒湿空调器,可这里藏品丰富,所以取了漆器、木器和字画适宜温度的一个均值,也就是空调器上显示的20℃。10℃以内的口感差异,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没什么感觉,可是对于林组长这种长期钻研葡萄酒的人来说,还是能够很快甄别出来的。”
林远昊接着道:“要想在20℃的环境中,保持葡萄酒的最佳口感和温度,这座地宫里必然有个专业的葡萄酒储存柜。可我们一路走来,并没看到葡萄酒储存柜。除非,它放在某个我们没有经过的地方。”
两个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那种默契浑然一体,谁也融不进去。
赵睿瞄了角落里的葡萄酒储藏柜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问道:“就算你猜到了有暗室,可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北洞山汉墓。”
“你还懂这个?”赵睿颇有些意外。
“我不懂,可是有人懂。”林远昊看向林岚,眼神满含骄傲。
赵睿显然有些不相信,嗤笑道:“就她?”
“对,就是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林远昊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睿有些烦躁,他用力地掰了掰手指,问道:“就算你们知道北洞山汉墓,这机关这么隐蔽,你怎么发现的?”
此刻的林远昊特别有耐心,有问必答。
“知道了附属墓室的结构特点后,找到这里倒也不难。我循着地图找到附属墓室的所在,找到了主室,却只发现了一间耳室。西汉建筑讲究对称性,所以等距离的另一侧应该就是另一间耳室所在处。至于这机关嘛,”林远昊说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反问道,“你这地砖全都做了勾缝,单单剩下一块不勾缝,联想到这块地砖是机关并不难吧?”
赵睿本来认为自己这密室和机关设计得天衣无缝,此刻却被林远昊说得好像小儿科一样,事实上,它也的确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给破解了。
赵睿站了起来,他慢悠悠地整理着衬衣上的袖口,动作优雅,像个准备出门赴宴的绅士。赵安琪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赵睿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拿起枪瞄准林远昊,森然道:“发现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活着把这些秘密带出去吗?”
赵安琪想去阻拦,可她身形刚动,赵睿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顾她的哭喊和央求,将她拽出了密室,带到了另外一间耳室。
他夺过赵安琪的手机,怒喝道:“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待着。”
赵安琪哭道:“爹地,你不能杀他们,杀了他们,你也跑不掉的。”
赵睿道:“跑不跑得掉,那是将来的事,不杀了他们,现在就跑不掉!”
赵睿转身离开,任凭赵安琪如何声嘶力竭地喊叫,他都没有回头,果断地关上了房门。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赵睿离开的这段时间,林岚试图脱离困境。
她对林远昊说:“我想办法挪过去,打碎醒酒器,把绳子割断。”
林远昊轻叹道:“别折腾,少说话,这里有监控,而且是和手机绑定的那种,赵睿应该就是从监控里看到我进了密室,这才赶回来的。”
林岚抬头张望,果然在天花板的一侧看到了监控探头。林远昊背对着摄像头,用口型对林岚说了句“拖住他”。
林岚知道他肯定是另有安排,虽然满心疑问,但碍于这房里有监控,也只能忍着。
赵睿独自一人返回,林岚和林远昊倒也不奇怪,料定他是嫌赵安琪碍事,将她安置在别处了,想来他也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样。
林岚一心想要拖延时间,干扰赵睿的心绪:“我很好奇,你和金大钟是什么关系?”
赵睿愣了一下,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林岚,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然后皱着眉头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就预感到你是一个大麻烦,上次没撞死你,还真是可惜啊。”
林远昊怒道:“上次派人袭击林岚的果然是你,你为什么对一个女孩子下这种毒手?”
“想杀就杀,哪有为什么。”
林岚冷笑道:“你不过是担心我查出你和地下钱庄之间的勾连罢了,那葛永健的死想必也和你脱不了关系。”
赵睿狞笑道:“葛永健敢反咬大卫?李,本来就是自己找死,哪里用得着我动手。至于我和地下钱庄之间的事儿,等你到了地下,直接去问葛永健吧。”
乌洞洞的枪口,扑通乱跳的心。
越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刻,大脑的思维越是出奇地活跃。
林晓娟送给何顾鉴定的材料,宋锦绣的日记,高度相似的DNA,这些证据纷纷涌入脑海,如同一张张的拼图,各就各位,嵌合在了它们应在的位置。
她愕然问道:“你和金大钟是什么关系?”
赵睿上前用枪口死死抵住林岚的太阳穴,口气变得越发凶狠起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心里面揣着这么多的疑问,挺难受的吧?可我偏偏就不告诉你,让你到死都做个糊涂鬼!”
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林远昊挣扎着就地一滚,用尽全身的力量朝赵睿腿上撞去。赵睿没有防备,被他撞得一偏,子弹打在了旁边的柜子角上,玻璃碎了一地。
赵睿一击不中,还差点毁了柜中的珍藏,心中恼恨,朝着林远昊一脚踹去。林岚想都没想就朝赵睿的攻势迎去,心窝上硬生生挨了一记。赵睿这一脚用力甚大,林岚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林远昊见她脸色发白,知道她这一下挨得不轻,可此时实在不宜激怒赵睿,只得将满腔怒火强行压下。
林岚见他满眼痛惜,挣扎着安慰道:“我皮实,没事儿。今天恐怕要连累你死在这里,我这祸可是闯大了。”说到后来,眼眶微微发红。
赵睿见他俩你侬我侬,不但没有半点感动,反而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对两人说道:“这小子的确是你害死的,他本来可以有泼天的富贵,却为了你这么个臭丫头,选择跟我作对。林远昊,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绝我的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和那‘倒流香’一样,只能匍匐在我面前,等死。你不是在意她吗,那我就先在你面前杀了她,再割断你的动脉,关在这密室里,让你的血慢慢流干,让你在悔恨、恐惧中慢慢死去。”
赵睿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面部表情也越发狰狞。林岚心中一片冰凉,她丝毫不怀疑这疯子会兑现他说的话。
枪口移向了林远昊。
林岚眼中满是痛悔,林远昊终究是被自己连累了。
她急于转移赵睿的注意力,强忍住胸口的疼痛,冲赵睿喊道:“你和我姑姑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什么要指使骆福生害他?你害得她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亏欠她许多,就不该给个说法?”
“我亏欠她?”
赵睿仿佛听到一件特别可笑的事儿,仰头大笑起来,到最后连泪花都泛出来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用手揉着额头,弯腰俯视着林岚,咬牙切齿道:“你们林家可是欠着我们金家三条人命,我不过是废了林晓娟的一双腿,到底是谁欠谁,这笔账你不会算不清吧?”
“你胡说什么,我们林家何时欠过金家人命?”
赵睿给出如此荒诞的理由,林岚实在不能接受。
赵睿悠悠道:“敢做不敢认么?也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让你明白,你那所谓的英雄爷爷,当年是怎么欠下三条人命的。其实,这些秘密我一个人守了这么些年,也没趣得很。我那些高明的手段,说给你们两个听听,你们倒也够格当这个听众。”
说到这里,赵睿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点燃,当真讲起故事来了。
1981年,在大礼堂的颁奖台上,会议主持人激动地宣布立功人员的名单,参加颁奖的领导与英模们一一握手。二等功的勋章挂在涵江市江北区公安局刑警队副大队长林磊的胸前,他手里捧着奖状,台下负责宣传的同志给他拍照留念。表彰结束后,林磊回到分局,刚进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林磊拿起电话,话筒里响起了何远峰锣鼓般响亮的声音。
“小子,金胖子鲜鱼馆的二楼雅座,没忘吧?”
林磊暗自好笑,自己马上奔四的人了,能这么大大咧咧叫自己小子的人,除了远在乡下的老子娘,也就剩下这个师父何远峰了。今天是他老人家退休的日子,光荣离开了公安队伍。大家伙儿约好了今晚给他饯行。
“瞧您说的,我哪敢忘啊,正准备出发呢。”
“那就好,不许迟到,不然罚酒!”
还没等林磊接话儿,话筒里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林磊无可奈何地苦笑,这个师父,一辈子就是个急脾气,风风火火的。
放下电话,林磊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他赶紧收拾收拾桌面,把材料放进档案柜里,给对面的老李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他到院子里面取了自行车,骑到附近的商店花血本买了两瓶泸州大曲,两听50支装的铁罐红双喜,搁在车篓里面,一路叮叮哐哐地朝金胖子鲜鱼馆骑去。
酒席上全是公安系统的熟人,大多是与何远峰风里雨里一起走过十几二十年的老交情。大家推杯换盏,一会儿夸着老何的当年勇,一会儿羡慕他带的徒弟也是个顶个儿的棒,尤其是林磊,刚刚还立了大功。几个老兄弟感慨何远峰就要光荣退休了,从此打拳遛狗是常态,再也不用风餐露宿,加班加点了。酒过三巡,大家一起门前清,结束了战斗。酒足还差饭饱,可是这米饭催了几遍也没有上来,林磊便自告奋勇去催。林磊出门喊了几声服务员也没有看见人,正在奇怪,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在争吵,林磊循着声儿找过去看了个究竟,哪知不看则已,一看顿时酒惊醒了大半。
一个30多岁的瘦高个儿的汉子拽着一个肥胖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刀尖抵着那胖子的脖子。这瘦高汉子皮肤黝黑,高高的颧骨因为激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瞪得老大,布满血丝,口里叫着“还钱”。那胖子吓得有些傻了,连求饶都忘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喘。两人旁边散落着十几张钞票,围观的人只是劝解,畏于那汉子手中的尖刀,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解救。
林磊向旁边的人一打听,原来被挟持的胖子是这家餐馆的老板金大路,持刀的汉子叫邹勇,是专门给附近餐馆送野生江鲶的,赚得几个辛苦钱。金胖子鲜鱼馆拖欠了邹勇大半年的鱼账没有结,邹勇找了金大路几次,都被他赖了过去。这眼看就要过年了,邹勇一家老小都在老家眼巴巴地盼着他带钱回去,老的等钱看病抓药,小的娃娃等钱交学费。邹勇今天好不容易堵住了金大路,可他又推脱手头紧,就是不给,被催得急了,就混赖邹勇上两次送的鱼不新鲜,砸了餐馆的牌子,不倒找他赔钱就不错了。邹勇哪里肯依,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金大路抄起扫帚,把邹勇像叫花子一样地往外赶,邹勇脑子一热,跑到厨房取了厨子杀鱼的尖刀藏在身后,又折身冲了出来。他偷偷走到金大路身后,猛地把他扯过来,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还钱。金大路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怎能不怕?他一迭声地催伙计们去柜子里拿钱交给邹勇,可是金大路的老婆刚好把这几天的流水拿出去存了,眼下店里的现钱不够货款。伙计们把当天收的饭钱悉数拿了出来,却不敢上前,将钱扔在邹勇脚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磊听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讲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清楚了。他见多了这种欺负老百姓的奸商,也知道这贩鱼的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上前两步,掏出兜里的工作证,朝邹勇亮了亮,大声道:“兄弟,我是警察,你别冲动,听我一句劝,把刀放下来。持刀劫持人质,这可是重罪啊!要是再闹出人命,就得掉脑袋!你没了小命,家里的老父老母、媳妇、娃娃怎么办?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林磊长相英武,说话态度真诚又直击要害,邹勇如遭当头棒喝,拾回了一点点理智。他脸上潮红消退,面色有些发白,持刀的手开始发抖。
林磊见他这样,心里有了数,以他多年从警经验判断,犯罪分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被一时的邪火冲昏了头脑,待那股子劲儿过去了,往往都是悔不当初。所以,眼下是解救人质的最佳时机。
金大路被劫持后,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注意力全在脖子上的肉和刀锋这块儿。这会儿隐隐感觉脖子上的刀尖离得远了些,拽着自己的力道也有些松动,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猛地挣脱邹勇的右手就想跑。
林磊暗叫糟糕。
警方和挟持者谈判的时候,最忌讳人质自作主张挣扎反抗,这容易刺激到挟持者本来就高度紧张的神经,做出过激的反射性举动。眼下,金大路还没有脱离邹勇的控制,稍有闪失就会大大不妙。
只见邹勇双目圆瞪,大喊一声:“你还敢跑!”一个箭步上前,就把行动迟钝的金大路给拽了回去。林磊受距离所限根本来不及施救,结果就是金大路依然被邹勇用刀架住了脖子。
正所谓刀剑无眼,这一番折腾,刀锋划开了金大路胖出褶皱的脖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金大路脖子上生疼,又看见血滴在衣服上,受了惊吓,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杀人了啊,杀人了啊!卖鱼的杀人了啊!”
邹勇本来见到血就有些心慌,这下被金大路叫得更是心烦意乱,于是狠狠揍了他几拳。金大路挨打后蔫了,不再乱嚷。邹勇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看了看围在金胖子鲜鱼馆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眼神里透出绝望。
这张胖脸沾满汗水,挂满了恐惧。可这一个多月来,就在这同一张脸上,始终挂着一副高高在上、贪得无厌的神情,折磨得邹勇无法安睡。邹勇被逼到了这一步,没拿到钱,还要去坐牢,金大路却能够继续当他的老板,继续克扣在他手下讨营生的穷苦人。正是这样的不公和反差,让邹勇铤而走险。
邹勇手上发力,大声叫喊:“都见血了,后悔也迟了,不如同归于尽,省得这混蛋活在世上继续害人。”一面说着,一面横过刀柄,就要朝金大路的脖子上抹去。
林磊心下着急,大声喝止:“先别急!这血只是表皮伤,连轻伤都不算,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帮你向法官求情,你将来在监狱里面表现好,还能减刑,提前释放出来和家人团聚,现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
邹勇看见林磊的样子不像是在诓自己,又定住神朝金老板脖子上看了一眼,果然伤口不深,血也渐渐止住了,语气软了些,试探着问道:“这位警察兄弟,我信你,我就问你一句,你给我个准话,我现在放了他,你能保证法官不关我一辈子?”
林磊觉得有门儿,赶紧说:“判刑是法官的事儿,我打不了包票,不过我保证去法官那儿帮你做证,说你主动悔罪,主动放弃犯罪,这些都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邹勇想了想,忽然又有些激动:“可我的鱼账没有结,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我再被逮进去,他们怎么活啊?!都是这个黑心的家伙给害的。”一边说,一边号啕哭了起来。刀锋挨着金大路的脖子擦来擦去,把金大路吓得险些瘫软在地上,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额头上的汗沿着脸庞一个劲儿往下滴。
林磊见他情绪反复,连忙又下了一剂猛药。
“你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放了人,我们会帮你把钱要回来的,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会向当地政府反映,尽量帮助你的家人渡过难关。”
邹勇的面色慢慢缓和了下来,他慢慢把刀移开,刀尖朝下,朝林磊递了过去。他刚刚松开拽着金大路的手,只见金大路面色惨白,如同一摊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林磊接过刀别在身后,用手铐把邹勇反铐在旁边的电线杆上,就蹲下来查看金大路的情况。只见他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嘴唇酱紫,心道“坏了”。林磊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出来寻他的何远峰等人,连忙高喊:“师父,这人就要不行了,快叫救护车。”
何远峰他们见林磊出去这么久不见人,四处找人,刚下楼就见到这场面,片刻都不敢耽误,赶紧到店里打电话叫救护车。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金大路已经没有了呼吸,送到医院后不久就因为心梗死亡了。
围观的邻里和路人一见出了事儿,四下里散了个干干净净。有些是怕得罪金家,有些是不愿意惹麻烦,警察找了一圈,除了几个店里的伙计外,没人愿意做证。可是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仗义执言的没有,背后传谣的却不少。再加上金家的人刻意引导,坊间一时间流言四起,说金大路是碍着了别家的生意,被派来闹事的人当街活活打死的。知情的怕事不语,不明真相的不嫌事大,整件事情被传了个面目全非,金家人天天到公安局门口去声讨,要严惩凶手,血债血偿。
眼看邹勇就要被判重刑,最后,还是林磊不惧流言,出面做证,证明是金大路有错在先,欠下邹勇的鱼账,邹勇才绑了他要钱。后来在自己的劝说下,邹勇已生悔意,准备放人的时候,金大路病发倒地。通过解剖,法医得出结论,金大路的死因并不是邹勇的那几下拳头,他本身就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当天是受了刺激才引发心梗而死亡。
综合上述原因,虽然法院认定金大路的死亡还是由邹勇的暴力行为而引起,但是考虑到金大路有过错,本身的病情也是死亡的原因之一,再加上邹勇经警方劝诫,主动放人,有悔过之心,最后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邹勇有期徒刑十二年。邹勇在乡下的老婆到监狱探视后,了解到前因后果,便领着儿子邹九胜找到林磊,让儿子给他磕了一个头。林磊慌忙把孩子扶起来,临走时还贴补了他们一些钱,母子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于是,各种版本的谣言悄悄流传起来,大体上的意思就是,凶手是因为局子里面有人,所以被轻判了。林磊的妻子何春芝十分担心,可是林磊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并不在意。谣言传一阵儿也就冷下去了。
不久后的一个新闻让这逐渐冷却的事件再次沸腾起来,金家又出事了。
金大路死后,金胖子鲜鱼馆没了主心骨,再加上金胖子鲜鱼馆恶意克扣鱼贩货款的名声传了出去,邹勇的悲惨下场也让小贩们不愿给鲜鱼馆赊账,鱼贩子们兔死狐悲,都不愿意把上等的好鱼送到鲜鱼馆。最要命的是,这鱼馆门口死了人,大家觉得晦气,也不愿来这儿吃饭,以前门庭若市的鱼馆如今门可罗雀,眼看就要倒闭了。
金大路的媳妇曾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金大路对外吝啬尖刻,待自己这个美貌媳妇儿却是如珠如宝,捧上了天。曾茹一天都不曾工作过,生了个儿子金一桐,打小也是请保姆带着,如今长到13岁,样貌酷似曾茹,长得玉雪一般,人又聪明,打小喜欢画画。曾茹学着城里知识分子的做派,给他请了家庭教师教他画画,这孩子悟性极高,不但画得有模有样,成绩也好。旁人都说,这金大路沾了钱的光,猪八戒窝里养出个文曲星来。
曾茹有些任性,也喜欢钻牛角尖。金大路出事那天她出去存钱了,没看到事发过程。回来后听了好些个流言,总觉得自己老公死得冤,凶手处理得太轻了,心里一直郁结,经常在家咒骂林磊和邹勇。曾茹平日里不事生产,不懂经营,金胖子鲜鱼馆的生意一落千丈。金大路的弟弟金大钟认为金胖子鲜鱼馆是金家的产业,想要收回去自己经营,曾茹不依,与他狠狠闹了几场,吃了不少苦头,于是每天在家里淌眼泪,寻死觅活。金一桐害怕母亲出事儿,天天守在家里,学也不上了,画也不画了。这孩子的性子硬得很,家里出了这天大的事儿,除了金大路下葬那天他哭了一场,其余的时候一滴泪也没流。13岁的男孩子,个子高挑,可毕竟身板瘦弱,每次金大钟来闹事,他护着母亲和叔叔理论,很挨了些拳脚,也不见他哼一声。
以前金大路在的时候,金大钟忌惮他大哥,对这个嫂子十分忍让,对侄儿也是赞不绝口。可是现在金大路死了,他如何会将他们孤儿寡母看在眼里。几番闹腾下来,金大钟撕开了脸面,对曾茹母子非打即骂。那些伙计们以前受过金大路的苛待,曾茹母子素来也看不起他们,所以,此时也并不为曾茹母子出头,眼看着这金胖子鲜鱼馆就要改弦更张了。
风水轮流转,好日子突然就变成了坏日子。一天夜里,曾茹辗转反侧,心中郁结难解。她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只觉得苍天不公,世道艰难,人情淡薄,竟生出了弃世的念头。她看了看睡在小房间里的金一桐,俊秀的脸蛋白皙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让女孩子都羡慕,以往的金尊玉贵,越发衬托出当下的困顿窘迫。自己死后,这孩子一个人,如何应付得了这虎狼般的亲戚,又如何去承受世人的白眼?她呆坐了许久,最后反锁了门窗,扭开了厨房煤气罐的阀门。
金胖子鲜鱼馆一楼的后院是住家的地方,典型的商住两用。收废品的吴三以前总喜欢在门口坐坐,收一些瓶瓶罐罐,现在鲜鱼馆虽然大不如前,他这习惯一时也改不了。当晚他刚到鲜鱼馆,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他拍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担心出事,从路边搬了块大石头就去砸门。
隔壁左右的邻居被砸门声吵醒,披着衣服在门口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吴三这时已经用衣袖捂着口鼻从房里冲出来,大声叫道:“煤气漏了,大家快帮忙把人给抬出来。”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把昏迷不醒的母子二人送到医院抢救。好在金一桐的房间离厨房较远,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曾茹却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过深,经抢救无效而死亡。短短几个月,金家连失两条人命,哪里还有人敢来金胖子鲜鱼馆吃饭,只得关门大吉。金一桐成了孤儿,没人照顾,曾茹的表哥许凯翔出面,主动将他领回了乡下。
故事本该就此打住,可叹这金一桐命中的劫难并未就此过去。
曾家人丁单薄,曾茹的母亲早亡,父亲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哮喘。为了给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女婿,防止女儿在自己死后受苦,曾茹的父亲做主,把她下嫁给了厨子金大路。金大路也争气,当了几年厨子后,攒钱开了一家饭馆,因为烧得一手好菜,生意越来越好,还添了个大胖小子。眼看女儿下半辈子有了依靠,曾茹的父亲在外孙五岁那年,蹬腿闭眼,放心去了。
曾茹幼时家境贫寒,没少遭亲戚们的白眼。她虽生得标致,却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总是穿着她娘留下的旧衣裳,常被亲戚家的女孩们笑话。曾茹心眼小爱记仇,所以,生活富裕后,那些前来打秋风的亲戚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她还说了不少尖刻的话,扬言与这些人老死不相往来。
曾茹的表哥许凯翔以前和曾茹闹过两次不愉快,说是反目成仇也不为过。他这次领回金一桐没安什么好心,只不过想扣着这个小财神爷,贪图金大路的遗产。可两下里一交手,许凯翔完全不是心狠手辣的金大钟的对手。金大钟收买了几个混混,把前来要钱的许凯翔打得躺在床上一个月不能下地。
金大钟买通了店里的两个伙计,证明金胖子鲜鱼馆是自己和金大路凑钱合开的,还伪造了几张借条,最后如愿以偿霸占了哥嫂的财产。金大钟到板材巷那头租了个旺铺,把餐馆换了个名字重新开张。
许凯翔竹篮打水一场空,挨了顿毒打不说,还摊上金一桐这么个拖油瓶,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对金一桐是横竖看不顺眼,动辄打骂。金一桐从小金凤凰般被捧着长大,现在却是处处白眼,顿顿糟糠,憋屈得不行。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还了手,这许凯翔竟然把他大冬天的扔到金大钟家门口。金大钟发现后不但不管,任凭金一桐在雪夜里冻死,还将他的尸体放到麻袋里,搁进几块砖头,沉到河里,毁尸灭迹。
林岚小时候听奶奶说过这事儿,改过自新后的邹勇林岚小时候也见过两面,有些印象。之前宋锦绣的日记里面也曾提到过邹勇,林岚却未曾把这两人想到一处,此时听赵睿往事重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心头雪亮。
林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就是金一桐!所以,你才会这么恨林家,这么恨金大钟!”
赵睿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不错,我没有死,我来索命了。”
赵睿把雪茄摁熄在烟缸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葡萄酒入口微凉,让他想起那个晚上,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向四肢百骸蔓延。
早些年的那些经历,他从未对人说过,午夜梦回,一次次在噩梦中经历着那彻骨的寒冷,仿佛被放逐到地狱的孤魂野鬼,永世无法超生。
金一桐在门外早就冻得冰砖一样了,金大钟在麻袋里放了砖头,他随着重量沉到河里,周身反倒暖和一些。他没了呼吸,又被扎在袋子里,所以口鼻并未进水。待他缓了过来,在求生的欲望支配下开始奋力挣扎,捆住他手脚的草绳居然松了,那麻袋口本就扎得不紧,金一桐一阵折腾,很快就散开了,他刚一脱困,本能地手脚齐划,游到了岸边。他浑身都湿透了,本来非冻死不可,所幸那日有雪无风,总算好挨一些。他从地上抄起两捧雪团,将手脚一阵揉搓,然后朝着金胖子鲜鱼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金胖子鲜鱼馆接连出了人命,再加上一些人添油加醋,传得非常邪乎,一时间没人接手,一切都还保持着原貌。金一桐见大门锁着,熟门熟路地从后面的院墙翻了进去。昔日喧闹的鲜鱼馆,如今冷冷清清,桌椅上面落满了灰尘,处处都透着衰败。金一桐悲从中来,鼻头一酸,眼泪淌了下来。他到二楼的房里翻出了几件旧衣裳,换了一身干的,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沉沉睡了过去。
金一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漆黑一片,又飘起了大雪,原来他经此大难,体力消耗殆尽,已将整个白天睡了过去。他又饿又渴,头痛欲裂,跑到厨房翻了半天,一开始只找到几个发了芽的烂土豆,后来翻箱倒柜,找到了四盒肉罐头。金一桐如获至宝,他烧了一壶开水,就着几碗热水将两盒肉罐头囫囵咽了下去。他这一番折腾下来,出了一身汗,困意涌了上来,他继续上楼躺着,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转来的时候,金一桐发现自己浑身透湿,被褥也湿了一大片,他口中发苦,却不知自己昨晚寒邪入体,回来后一夜高烧,相当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又换了一身干衣服,心里惦记着吃食,跑到厨房里将剩下的两盒肉罐头吃了,又翻出几个鸡蛋,用开水煮了,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独自坐在凳子上想着心事。
他最恨的是许凯翔和金大钟,他们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痛楚,那种死亡的恐惧,始终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出门扒上一辆卡车,偷偷跑回许凯翔家里,弄坏了拖拉机的刹车,在许凯翔出车祸后,他用石板砸了他的头。以往在他眼中那么强悍可怖的人,脑袋被砸开的时候,也不过同西瓜一样脆弱,金一桐看到血的时候,居然有些兴奋。最有趣的是,那些抹去他被害印迹的大雪,同样也抹去了他作恶的痕迹。他本想去找金大钟报仇,可他家人来人往,不好下手,思前想后,只好作罢。
金一桐迫切地想要离开涵江市。可他身无分文,实在没法可想,最后,他决定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金一桐以前听说过,如果偷偷上了火车,可以逃票。即便被发现了,被人赶下车就是,反正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未来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打定主意之后,金一桐收拾了几件衣服塞到书包里,匆匆忙忙出发了。
火车站的人比金一桐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可是进站的地方有人检票,根本没办法混进去。他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过来问道:“你还是个学生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爸爸妈妈呢?”
金一桐哭了起来,眼泪哗哗的,把那女乘务员吓了一跳。
女乘务员看见这么俊俏的少年哭得这么伤心,心生同情,语气格外亲切地问道:“你不会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吧?这里人多,又复杂,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太危险了。你家住哪儿?我让人送你回去。”
金一桐撒谎道:“阿姨,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他们上火车了。”
女乘务员惊诧道:“不可能吧,你爸妈没见着你能够安心上火车?”
金一桐赶紧改口道:“我和他们一起进去了,后来我的弹珠掉了,我偷偷折回来找弹珠,可就一会儿的工夫,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女乘务员信以为真,批评道:“你这孩子也太调皮了,这种地方也敢乱跑,你爸妈找不着人,肯定急得要死,我带你进去找他们。”
金一桐破涕为笑,顺从地跟在女乘务员后面进了站台。走到人群密集处,金一桐假装看到了家人,大喊着“爸、妈”就往人群里钻去。不少人听到喊声,都好奇地回头张望,女乘务员一时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这孩子的父母。金一桐跑得很快,女乘务员想着这孩子可能是见着父母太激动了,再说这么大的孩子也不会认错父母,于是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金一桐好不容易混了进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看到火车上写着到上海,也顾不上自己在上海举目无亲,跟在别人后面上了火车。他靠着几枚鸡蛋充饥,一路挺到了上海,检票的时候依然用和父母走散了的说辞,顺利出了站。
八十年代的大上海,比涵江市不知道洋气多少,马路上跑着毛毛虫一样的公交车,还有可以上下行人的天桥,金一桐觉得哪儿都新鲜。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路边一块某某区福利院的招牌才停下了脚步。
金一桐模样长得好,知书达理,又会画画,年纪在福利院也算大的,很快就得到了福利院齐院长的信任,让他平时管着福利院的一帮小朋友。
金一桐来后不久,恰逢一对当地颇有些地位的商人夫妇到福利院****。这对夫妇本来准备领养一个6岁以内的小孩,可是看到金一桐出色的外形和得体的举止,觉得甚合心意。就这样,金一桐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名字赵睿,吃穿用度更胜往日。不过,养父母终究比不上血肉至亲,再加上金一桐不是小孩子了,养父母对他还是有些防备,日常相处起来总有些隔阂。金一桐实在不愿意再去过那提心吊胆的生活,所以一味地顺着养父母的意思,慢慢赢得了他们的欢心。
直到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的生活才发生了改变。
青葱般的少女,美丽的面容,即便穿着最简朴的衣裳,仍然散发着夺目的光芒。一场地位悬殊的初恋,在压抑中渗透着甜蜜,给了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最致命的诱惑。
宋锦绣怀孕之后,养父母给了赵睿两个选择,扫地出门或者追求爱情。
赵睿有过挣扎,最终还是屈服了。他尝到了背弃道德带来的甜头,养父母的原谅,优越的物质条件,世人眼中羡慕的天之骄子,金饭碗,一切都得偿所愿。
每当在噩梦中惊醒,被仇恨啃噬着心脏时,或者戴着面具在家中扮演最完美的儿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认真倾听,真挚关心着自己的女孩。可是,人一旦尝到了用良知交换利益的甜头,心肠就会逐渐变得冷硬起来。再次见到宋锦绣的时候,感情虽然还在,却早已被终日充斥在胸臆中的算计和谋划稀释得剩不下几分了。
在利用宋锦绣骗出邹勇后,赵睿果断地取了他的性命,也沉溺于复仇后的快感。
一个曾经走投无路的亡魂,用最周密的计划和天之骄子的身份,操控着仇人的生死,事后轻轻松松地置身事外,赵睿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刺激、更痛快了。
借刀杀人,故布迷阵。他一步一步实现着自己的复仇计划。
失去理智的骆福生,满心贪念的李大峰,都是他手中复仇的尖刀,也是他陷阱中的困兽;仇人的鲜血,让他畅快的同时,也催生了他新的欲望。
一旦体验了那种能够主宰他人生死、高高在上恍若神祇的感觉,赵睿不愿再受制于任何人,他想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要强大到能够恣意去伤害别人而不是被人伤害。
他同时建立了黑白两个帝国,他把自己比作赫尔墨斯,既是商业之神也是盗贼之神,黑色的产业链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巨额利润,成就了他在商界的呼风唤雨。
如果不是赵冬诚,他的造神之梦或许还会走得更远。
林岚之前虽然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亲耳听到赵睿承认杀了这么多人,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故事结束了,可罪恶还在继续。
空气中充满了杀机。
“只要你们都死了,就宋锦绣知道的那点事儿,警察奈何不了我。盗窃、走私我从来都不直接参与,他们撑破天就只能找到我收赃的证据,弄不死我的。你们死了,之前的那些事儿就石沉大海了。”
面对生死,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只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压制住恐惧罢了。
林岚强自镇定道:“你杀了这么多人,涂队他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赵睿将枪口对着林岚的脑袋,力气大到将她的头顶得偏向一侧,林远昊的心悬到了空中。
“找不到尸体,那帮警察凭什么给我定罪?”赵睿露出得意的笑容。
林岚眉头紧锁,看来赵睿为了脱罪,还是花了不少气力去研究定罪方面的知识。他如果抱定灭口的决心,这次恐怕真的会凶多吉少。自己死了倒还罢了,连累了林远昊可怎么办?如果不是自己,终日只和实验打交道的林远昊,怎么会陷入这样危险的局面之中?
林岚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会这样,就该在来之前通知一下涂敏,来个里应外合。都怪自己,一听到能够来地下博物馆,就心急了,所以只算到了赵安琪不会对林远昊不利,却忽略了这种地方必然会安装监控。她抬头望了望林远昊,只见他正担忧地望着自己,不禁鼻头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涂敏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哦,我倒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你定罪?”
赵睿大惊,林岚大喜。
林远昊看到涂敏双手空空,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赵睿的枪口马上对准了涂敏,厉声道:“把枪交出来。”
“我没带武器。”涂敏摊开双手,又脱掉外衣,扔掉手机,果然身无一物。
手机上的监控画面,房外空无一人,赵睿冷笑道:“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就敢进来,不过多个送死的罢了。”
“千里送人头,还要你敢收啊。”涂敏满不在乎地说。
林岚心想:“涂队侦查经验老到,他既然能够找到这里,一定不会毫无防备。即便他真的是一个人过来的,这个空城计自己也得配合他唱完,尽量拖延时间的。”
一念至此,林岚反问赵睿道:“谁说没有尸体?尸体不就在这地宫里面吗?”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
赵睿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又担心林岚是故意诈他,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并未接话。
林岚心中暗喜,继续试探道:“你一直那么关注玉龙湾那块地,你的两个儿子也因为那块地的投标闹得不可开交,警方早就觉得不对头了。”
说到这里,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涂敏。
涂敏心领神会。
昨晚他才和林岚通了话,讲了最近关于玉龙湾的一些新发现,她此刻特意提起,想必接下来的话题一定和昨天的通话内容有关。
涂敏不着痕迹地接着林岚的话头:“你从前的顶头上司,宋元时期瓷器烧制方法课题研究组的组长褚寅,想来不会忘记吧?”
赵睿眼神闪烁。
涂敏继续道:“褚寅在玉龙湾有一个私人窑口,是个烧制瓷器样品、研究古瓷烧制方法的地方。你回国后,好几次联系他,想买那个窑口,他都不肯见你,因为他无法原谅你当年对他的背叛。你当年承蒙他的赏识和栽培,被推荐出国进修,没想到,你刚到国外站稳脚跟,就不顾他的劝阻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接下来,和你那身世显赫的夫人结婚后定居国外,转而从商。你公派出国却滞留不回,害得推荐你的褚寅挨了处分,旁人常常以此为例说他识人不明,他郁闷多年难以释怀。”
这边林岚察言观色,接着道:“去年这窑口所在的地块被政府划为开发用地,年底开始由政府挂牌转让。你对这块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惜代价想标到这块地,你的两个儿子为了投你所好,也在暗地里较上了劲。你说,你到底中意的是这块地,还是这个窑口呢?”
林岚故意拉长了尾音,特意强调“窑口”两个字。
听她说到这里,赵睿的脸上露出了怒容,极力辩解道:“我在意的当然是地,一个破窑口,顶多是年轻时的回忆罢了,值得我花这么大功夫吗?”
林岚并未理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口中的这个破窑口,经警方的调查,是你在研究所工作时的古瓷研究基地。你顶头上司兼导师褚寅告诉我们,你年轻的时候非常敬业,总在窑口研究到深夜。在你出国那一年的春节,你连家都没怎么回,好几天都住在那里,研究如何烧制色泽完美的瓷器。一个这么热爱专业的学生,出国后马上就弃学从商,让他格外受打击。”说完,林岚啧啧摇头。
赵睿刚要发作,林岚突然大声道:“邹勇消失的那个春节,就是你烧瓷的那个春节,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关联?”
赵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远昊看到赵睿的神情,知道林岚的推理直中靶心。他重申林岚之前的话题,语气笃定地说:“你以为做得周密,其实尸体藏在这地宫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赵睿强装镇定道:“少胡说八道了,这里哪有什么尸体?!”眼神却下意识地朝某处扫去。
林岚敏锐地发现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洁白的地砖,上面还烧制着精美的黑色曼陀罗图案。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褚寅交给警方的一幅设计手稿图,上面绘制的正是曼陀罗的花卉图样。
林岚心里冒出一个大胆到近似疯狂的猜想,以至于她几乎想否定这个荒诞的念头。可是当她看到赵睿那近乎失控的眼神,慢慢举枪的右手,她的后脊梁升腾出一股寒意。
自己都能猜到涂敏留了后手,赵睿这个老狐狸一旦冷静下来,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如果不爆出点猛料绊住他,他即刻就要动手了!
她顾不得细细推敲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脱口而出道:“组长,我记得您以前说过,骨瓷之所以能够达到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光如镜,完全取决于它独特的烧制过程和材料中添加的独特成分。”
林远昊虽然不知道林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他看到赵睿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心领神会地颔首道:“不错,骨瓷的成分除了一般瓷器中的陶土,还有含磷酸钙成分的动物骨灰,并且要经过二次烧制。”
“成形后的骨瓷要以1250℃的高温对胎体进行缔烧。”
就在所有人都不明白林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快速而高亢。
“尸体焚化炉的温度是600~1100℃,骨瓷烧制的温度足以将尸骨煅烧成骨粉,你将骨粉添加到烧制地砖的原料中,地砖就铺在这地下陵寝里!”
所有的人都被这听起来无比疯狂的指控给惊呆了。
赵睿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蜿蜒的蚯蚓爬满了颈脖,他狠狠咬着牙槽,腮帮子牵着面部的轮廓上下起伏着。
“笑话,既然都已经挫骨扬灰了,还能证明什么?”
赵睿没有否认!
林岚心中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挪了挪被绑得酸痛的身体,淡淡道:“你听说过恐龙化石吧,距今上亿年了,科学家们依然从里面提取到了恐龙的DNA。这说明什么?说明DNA的基础永远稳定,所以,把地砖提取回去,让法医做个DNA的鉴定,就能找到骨灰的主人。”
赵睿仰头狂笑了一通,然后冲着现场的人用讥讽的口气说:“你们没机会了,一起到阎王殿里报到吧!”
赵睿首先将枪口对着涂敏,手指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涂敏闪身一躲,然后冲上去抢枪,紧接着就听到“砰”“砰”的两声枪响和一声哀号。
林岚心里冰凉一片,可她定睛一看,涂敏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倒是赵睿被子弹击中了手腕,手中的枪也掉在了地上。
涂敏飞起一脚将枪朝门口踢去,赵睿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顿时面色灰败,捧着受伤的那只手,颓然地坐在地上。
林岚循着赵睿的目光看去,只见王海龙和谢骏站在门口,王海龙手上还握着一把枪。
王海龙弯腰捡起赵睿的枪插在后腰,然后上前利落地将赵睿铐住,涂敏和谢骏则上前去解开林岚和林远昊身上的绳索。
林岚看了看赵睿,踮起脚在涂敏耳边小声说:“涂队,赵冬诚跑了,他还有假护照。”
涂敏给了她个安慰的眼神,俯身在林岚耳边同样小声道:“放心吧,丫头,黄队已经派人去逮他了,他跑不了。”
被王海龙制住的赵睿不甘心地问:“我刚看了监控,外面明明没有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看到的是回放的历史视频,当然没有人。”谢骏冷冷道。
赵睿顿时明白他们是对绑定的视频设备动了手脚,他长叹一声,嘴唇紧抿,低头不语。
林远昊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麻木的手腕,对着林岚小声说道:“恐龙都被你拉进来了,你这信口胡诌的本事,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林岚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并未接腔。
涂敏兴致勃勃地对王海龙说:“去,把这地砖撬了,给我带两块回去。”
王海龙答应着去了,他蹲下去敲了敲又摸了摸,只觉得洁白的地砖映衬着黑色的花卉图案,立体、精致、栩栩如生,觉得撬了挺可惜的。
他扭头问涂敏:“头儿,这么漂亮的地砖,撬下来可就毁了,你要拿回去干啥啊?”
“提取DNA。”
“啥?!”
“这个疯子把他杀的人烧成灰做成了地砖,我要把地砖拿回去检测DNA。”
王海龙如同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摸了地砖的手,觉得有些瘆人。
林远昊看好戏一样,对林岚撇撇嘴道:“这下牛皮吹爆了吧。”
林岚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正在兴奋指挥工作的涂敏的衣角,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涂队,这地砖里面检测不出DNA。”
“检测不出来,什么意思?”
“我刚才是骗赵睿的,骨灰根本就无法检测出DNA,能检测出DNA的是有机物,骨灰是无机物。”
“诶,我说你这丫头,装神弄鬼的,连我都一起骗了啊。”
涂敏作势要去敲林岚的脑袋,林岚吐了吐舌头,闪到一旁,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只剩下赵睿面如死灰。
增援的警察赶来,将赵睿押上了警车,赵安琪也被带回去做笔录了。
警车离开后,涂敏等人留了下来,陪同技术人员勘查现场,同时还要起获现场的赃物。
林岚好奇地问涂敏:“涂队,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及时,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啊?”
涂敏纳闷地看了林远昊一眼,问道:“你给我们发短信的事儿没告诉她?”
林岚好奇地问林远昊:“您什么时候发的短信?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我发现密室的时候,当时里面睡着一个人,我在报纸上见过赵冬诚的照片,认了出来。房间里的信号被屏蔽了,我出来后避开摄像头给涂队发了条短信,刚准备带你离开,没想到赵睿来得这么快。”
林岚指了指天花板,笑道:“现在这监控是多好的证据啊,赵睿的手机上还有远控绑定,立马就能看回放呢。”
王海龙问道:“林检察官,那个地砖上的花儿是个啥子讲究?这赵睿用骨灰烧了地砖,干什么又弄些个花在上面?”
林岚道:“这花叫曼陀罗。传说中,曼陀罗花总是盛开在刑场附近,它们仿佛冷静的旁观者一般,记录着生命逐渐消失的每一个瞬间,被称为诅咒之花。据说,没有一个找到曼陀罗花的人能够安然离开。黑色曼陀罗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当年金大钟一家死后,骨灰也是赵睿领走的,我猜测,这些骨灰也烧制到了这地砖里。这里,实际上就是赵睿给自己布置的陵寝,他将仇人杀死不算,还要踩在脚下践踏,这份心思,实在是歹毒。”
王海龙饶是身经百战,这会儿也被赵睿的变态行径给惊到了。当初还是一位知识分子小青年的赵睿,为了复仇,居然精心策划了一连串的凶案,最后还用这么惊悚的方式处理了尸体,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现场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面对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古董和各式藏品,所有参与清点工作的人员都目瞪口呆。林岚第一次在现场经历如此大规模的赃物清点和扣押过程,兴奋地跑前跑后,东看西瞧的,不亦乐乎。最后要不是林远昊强拉着她去了医院,她恨不得一直待在现场。
关键的节点打通,幕后的主犯落网,接下来的侦查工作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黄勤抓到了赵冬诚,顺带还逮住了和赵冬诚接头的杰夫,杰夫倒是痛快,很快就交代出了大卫?李收买看守所的人打死葛永健的事儿,还供出了与地下钱庄联系紧密的几十个空壳公司。黄勤按照他提供的线索,一路深挖背后的犯罪集团。
黄勤去医院看林岚时,看到林远昊也在,他有些意外,朝两人意味深长地一笑。看到两人表情有些尴尬,黄勤赶紧转移话题。他先是关心了一下林岚的病情和伤势,最后免不了聊到眼下正在侦办的案件进展。从他提审赵冬诚的情况来看,还算顺利。
赵冬诚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宋白羽是聚会之前来找赵冬诚摊牌的。他之前设计了赵冬诚,让他在股票上亏了一大笔钱,还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显摆,就是算定了赵冬诚不敢让赵睿知道他亏钱的事儿。赵冬诚一时冲动,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根棒球棍狠狠打了宋白羽的头部,宋白羽当场就断了气。赵冬诚杀了人,慌张得不得了,可是派对马上就要开始了,来不及通知取消,为了防止有人发现,他把尸体藏到后备厢里面,并且把车锁进了车库。为了方便转移尸体,他打发走保安,还将监控设备的硬盘砸碎了埋在后山的树丛里,然后返回半山花园。
派对上,赵冬诚始终心神不定,中途温婉跑了过来,还一直赖着不走,逼着赵冬诚和崔莹莹分手,否则就要给她一大笔分手费。赵冬诚哪有心思和她周旋,表面上假意答应,其实是想打发她走。温婉见他心不在焉的,知道他虚情假意,当不得真,非要赵冬诚当面给崔莹莹打电话,赵冬诚没有答应。
那帮红男绿女开派对是为了找乐子,眼见两人气氛不对,于是一哄而散了。温婉留下来和赵冬诚理论。赵冬诚喝多了酒,温婉跑到车库想取回之前赵冬诚送给她的跑车,却阴差阳错看到了宋白羽的尸体。温婉也是合该有此一劫,她见了尸体虽然害怕,却没有马上报警,反而认为自己拿住了赵冬诚的把柄,可以从此降服住赵冬诚,嫁入豪门。赵冬诚求温婉保密,她却提出要做赵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还逼赵冬诚写下了婚前财产赠与的保证书。赵冬诚假意答应,趁机在温婉喝的酒里掺了药,等她睡着了把保证书撕毁,把尸体转移,然后放火。
黄勤转述完赵冬诚的供述后,有些懊恼地说:“我反复问赵冬诚那小子,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去点的火,又是从哪里离开的现场,可他坚持说就是在主卧室里面点的火,从主卧室的窗户爬出去,他这说法和现场勘查的细节以及刘栋的供述都有矛盾,一听就不是真话。”
林岚道:“从目前的证据分析,点火的时候赵冬诚应该是不在房间里面的,可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人不在房里却能点燃引爆物的。鉴定显示,现场的窗帘残片附着的燃烧残留物有橡胶成分,席梦思侧面也附着了一些,我总觉得,刘栋在现场听到的爆炸声,应该和这些橡胶残留物有关。”
林远昊慢慢削着苹果,若有所思。
林岚瞟了一眼林远昊,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要论起现场勘查的专业程度,谁能比得过林远昊。想到这儿,她急忙问道:“组长,您有何高见?”
林远昊把削好的苹果放到她手上,缓缓道:“我觉得这个问题你们最后得从赵睿身上找答案。”
黄勤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林远昊道:“宋白羽是赵冬诚杀的,火却不一定是他放的。要想做到人不在房间里面又能引燃爆炸物,用投掷点火或者电子遥控点火都能做到。至于林岚所描述的橡胶附着物,应该就是助燃用的氢气球,只要现场有汽油、酒精等易燃物质,纵火犯在楼下隔空引爆氢气球就能引发一场火灾。投掷点火准头不好控制,电子遥控点火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能想出这样高明的作案手法,更像是赵睿的风格。”
黄勤和林岚面面相觑,之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林远昊居然轻轻松松几句话就给解决了。
黄勤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赞道:“电子遥控点火,林组长,实在是高明啊。”
林岚一脸崇拜地看着林远昊,盯得他有些尴尬。他低低咳了一声,见林岚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抬起手碰了碰她拿着苹果的手,催促道:“快吃吧。”林岚回过神来,看到黄勤在一旁看好戏的样子,面皮发红,低头大口啃着苹果。黄勤得了高人指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当电灯泡,起身道了声告辞,春风满面地走了。
黄勤回去后就派人去搜查打火器的下落,最后果然在赵睿私家车的储物盒里面找到了。当他把电子遥控打火器放到赵睿面前时,赵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疯狂而痛苦的夜晚。
赵冬诚在电话里的声音抖得凌乱且模糊,赵睿听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大致听清了他是在说:“救救我,我杀人了,我在半山花园。”
赵睿没有知会任何人,他从书房的暗格里拿了一个背包,穿了一件冲锋衣,戴了一顶棒球帽就出发了。他将帽檐压得很低,走出很远后,才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距离半山花园很远的时候他就下了车,用现金付了款,步行走完了余下的路。
当他看到车后备厢里被弯曲成奇怪姿势的尸体居然是宋白羽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冬诚,发了狂一般地把他痛揍了一顿,最后,赵冬诚死死抱住赵睿的腿,发出了绝望的哭声。赵睿蹬开了赵冬诚,看着狼狈倒地,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儿子,又看了看车后备厢里蜷曲着的另一个儿子,心中无比地悲凉,却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现实的问题,现在就算把赵冬诚打死也于事无补,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那么剩下的这一个,无论如何也得保下来。
赵睿从背包里将准备好的手套和鞋套拿了出来,和赵冬诚一起换上后进了屋内。看着床上昏睡的温婉,听着赵冬诚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事情经过,赵睿心里有了谋算。
两个人一起将宋白羽抬到了床上,和温婉并排躺在一起。赵睿去洗手间里打了一盆温水,选了一条最洁白最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宋白羽额头的血渍。他的动作轻柔,仿佛宋白羽此刻只是睡熟了,稍微用力就会将他惊醒。接着,他在盆子里涤净了血迹,换了一盆清水,将宋白羽已经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掸去他身上的灰土。这才坐在床沿边,出神地看着这张酷似自己的脸。
这是赵睿的第一个孩子,赵睿对他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虽然终日忙于商业版图的扩张,聚少离多,可是他小时候第一次喊父亲的样子,仍是那么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赵睿才站了起来,拉起赵冬诚下了楼,他让赵冬诚扶着管子,从汽车的油箱里抽出汽油放进塑料桶里,路过客厅时,他在五彩缤纷的气球墙那里驻足了片刻,然后拽着线把它们扯了下来,和汽油桶一起带上了楼。
赵睿把汽油泼在窗帘和床上。赵冬诚见他这样,吓得面无人色,抓住赵睿泼汽油的手,颤声道:“爸,你这是要烧死温婉吗?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赵睿狠狠挣脱被赵冬诚抓住的手,厉声道:“闭嘴!她不死,你就得死!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个死人了,你死在这场大火里了!”
赵冬诚被赵睿凶狠的目光和话里的内容吓得肝胆俱裂,他抓住头发,蹲在地上,抖作一团。
赵睿没去理他,他把氢气球绑在窗帘上,再将窗户推开。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双手抱胸,仔细回想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床上,他从宋白羽和温婉身上搜出了手机,放进带来的背包里,又从赵冬诚脖子上取下那块自小佩戴的玉佩,摘下他的腕表,都戴在了宋白羽的身上。
他对着宋白羽轻轻喊了声“羽儿”,一咬牙拉着赵冬诚出了门,将门反锁了。
下楼后,他问赵冬诚:“羽儿和温婉有没有开车过来?”
赵冬诚想了想,答道:“没有,但是温婉以前开的车停在我的车库里。”
赵睿道:“你不能开自己的车,那样太打眼,你去开温婉的车。”说着,他从背包里面拿出一顶假发和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让赵冬诚换上,然后把换下的衣服放进背包里,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遥控器模样的盒子,苦笑道:“没想到这个玩意儿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赵睿让赵冬诚把车开到主卧楼下,赵睿拿出遥控器对准气球所在的方向,红色的光点映射在气球上,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按了下去,只听到砰的一声,一团火光从窗口喷出,房间里顿时火光一片。
赵冬诚被惊呆了,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被鬼魅缠身,无法醒来。
赵睿喝道:“快走!”
赵冬诚本能地踩下油门,赵睿则卧倒在后座椅上,从外面看来,只有一名红衣女子在一片火光中,驾车离开了半山花园。
在检、警双方的共同努力下,赵睿的全部犯罪事实终于水落石出。
赵睿虽然娶了有钱的老婆,却不满足于附庸的地位。为了在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他暗地里经营着走私文物的勾当,后来又培养了自己的盗窃团伙,廖雨欣和丁帆则是其中的骨干成员。他们专门挑昂贵的珠宝和古董下手,得手后再由赵睿通过地下钱庄将非法所得洗白,又以开发商的身份建立了恒创集团,摇身一变成了正当商人。
宋白羽为了争宠,成为了赵睿黑色产业链的一员。赵冬诚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后,担心这个深得赵睿器重的长子会和自己争夺继承权,两人明争暗斗、势同水火,直至兄弟相残。
廖雨欣心中一直痴恋宋白羽,无奈遭到赵睿和宋锦绣的反对,宋白羽也不愿意为了这件事失去赵睿的信任,所以廖雨欣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宋白珊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方便对外以妹妹的身份和宋白羽出双入对,接触上流社会,获取有价值的信息。宋白羽失踪后,廖雨欣一直心神不宁,可是鹅颈瓶被盗后,警方查得很紧,她不敢违背赵睿的命令私自去涵江市,只能寄希望于宋锦绣到涵江市打探宋白羽的下落。
宋锦绣在恒创集团跳楼的消息传出来后,廖雨欣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宋白羽出事了,不然宋锦绣不会抛下宋白羽去自杀。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跑到涵江市,结果自投罗网。丁帆为了救她,也跟了过来。
警方告知廖雨欣,宋白羽是被赵冬诚杀死的,放火焚尸的是赵睿。廖雨欣为了给宋白羽报仇,主动揭发赵睿父子,还交代了他们参与洗钱的犯罪事实。为了挖出幕后的黑色产业链,廖雨欣提出愿意戴罪立功,配合警方捣毁地下钱庄。一直暗恋廖雨欣的丁帆也要求加入,和廖雨欣一起完成任务,争取减轻处罚的机会。
涂敏向上级请示,递交了部署周密的行动方案,策划了打入犯罪团伙内部的“捕蛇行动”。
廖雨欣和丁帆成了警方打入犯罪集团心脏的两支利箭,配合警方将跨国盗窃集团、走私集团、地下钱庄一网打尽。
执行收网任务的那天,为了保护廖雨欣,丁帆被境外杀手击中,抢救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摘除了左肾。境外杀手被涂敏当场擒获,这人就是之前受赵睿雇用,企图杀害林岚的外籍杀手。
丁帆和廖雨欣因为戴罪立功,减轻了处罚,大大减少了刑期。两人服刑期间,两地传书、安心改造,后来还举办了监狱婚礼,成为一段佳话。
赵睿和赵冬诚被判处了死刑,一年后,最高人民法院予以核准。在即将执行的前夜,赵睿提出要见林晓娟一面。
林岚推着轮椅,将林晓娟送进会见室,狱警将戴着手铐脚镣的赵睿带了进来,他的头发被剃得短短的,虽然不复以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倒比在外面的时候长得胖了些。
林晓娟转头轻轻地对林岚说:“岚岚,你先出去吧。”
林岚出去后,赵睿先开口:“我没想到,你们姓林的还真敢来见我。”
“为什么不敢?我们林家并没有任何亏欠你的地方。”
赵睿恶狠狠道:“没亏欠?!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拜你们林家所赐。就因为你爸当年没有及时击毙那个绑匪,我爸才会发病。也是因为你爸的包庇,绑匪被轻判,我妈才会想不开去自杀。我才会变成孤儿,被虐待,大冬天的被人扔进河里。那河水冰冷刺骨,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哈哈,应该说想忘也忘不掉。一到变天的时候,我全身的骨头都会像针扎一样痛,就像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浑身泡在冰冷的水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恨你爸,我所有的苦难,都是拜他这个所谓的英雄所赐!”
林晓娟之前听林岚说了一些赵睿家变后经历的变故,此时听他亲口道来,也有些不忍。她耐着性子对赵睿说道:“虽然你小时候被人伤害,遭遇令人同情,却也不该去伤害无辜,甚至杀害别人,你做的那些事,和魔鬼有什么区别。”
赵睿冷笑道:“无辜?我报复的人里面,哪有什么无辜的?老天爷留下我一条命,就是来找你们讨债的,林磊死了,我报不了仇,找你报仇也是一样。所以,你也没什么无辜的。”
林晓娟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她盯着这个心理严重扭曲的人说道:“劝说劫匪放弃犯罪,难道不是当时最稳妥的做法吗?击毙劫匪,你父亲就不会被惊吓发病吗?绑匪轻判真的就是你妈自杀的原因吗?其实,这些问题你怎么可能想不通?你只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心,又想为自己的怨恨找到一个出口,所以故意不去想罢了。”
赵睿语气嘲讽地说:“你当然这么想,当年家破人亡的是我,又不是你。”林晓娟激动道:“当年,我还在读书,父亲就因公殉职,被歹徒害死。”说到这里,林晓娟向前摊开双手,露出耷拉在轮椅上的双腿,接着道,“接下来,拜你所赐,我在这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几年。我难道没有经历和你一样的不幸?”
赵睿不为所动。
林晓娟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即便如此,我从未想报复谁,包括你。我依然努力地拥抱生活,去爱身边的人。我现在想去哪儿,可以推着轮椅去,我依然有事业,有爱我的家人,虽然我单身、残疾,可这些丝毫不影响我爱这个世界。倒是你,把仇恨、贪婪始终背负在身上,甚至遗传给了下一代。你的孩子们为了利益而相互仇恨,不惜骨肉相残,年纪轻轻就走向了不归路。可你看看林岚,爷爷殉职,姑姑被人报复,她也险些被你派来的杀手害死,她何曾让内心掺杂了丝毫的仇恨?她那么阳光,有勇气,有热情,对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执迷于仇恨和放下仇恨对下一辈的不同影响。最后,爱战胜了恨,正义打败了罪恶,这才是生活。”
林晓娟说完了这番话,一刻也不想和这偏执的人再待下去,她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曾经的恋人,如今的恶魔,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感到压抑。
林晓娟走后,赵睿深深地感受到疲倦和空虚。他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算计着、仇恨着,从来没有片刻的轻松。他每次杀人后都会兴奋,可是接下来就是无尽的空虚,即便是巨大的财富,也填补不了心中的空洞。他的心冷了,仇人的血并不能驱走他内心的寒冷,他的心如同透风的筛子,一直都是冷的,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依稀记得当初有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公诉人,去秉公执法、伸张正义。”而他,轻而易举地夺去了这个女孩子的梦想,让她再也无法走向公诉席。
林晓娟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睿意识到如果不是当年的车祸,她现在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公诉人了。为什么在知道所有的不幸是源自报复时,她没有露出自己所期待的绝望表情呢?她虽然愤怒,却没有被这种愤怒所控制,她的灵魂依然是自由的。不像自己,在怀揣着仇恨的那一刻起,他就用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他的灵魂一直被禁锢在地狱里,只剩下躯壳在这人间游走。那么,半生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报复算成功了吗?为了仇恨搭上了自己、宋锦绣和两个儿子,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赵睿似乎找不到答案了,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找到答案吧。
结案的那天,大家聚在一起,涂敏感慨道:“最终还不是邪不胜正。这说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会心一笑,这一路走来,真的是苦辣酸甜,品者自知。
偌大的别墅,如今空空荡荡。
赵安琪在财产处理委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交给了律师。从此以后,赵睿名下的任何财产,都与她无关了,她无法做到在使用这些财富的时候,不去想上面是否沾有鲜血和罪恶。
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玉树临风的父亲,居然是一个杀人的恶魔。世间没有比这更疯狂,更让人崩溃的事了。赵安琪无法继续留在涵江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兄都被执行死刑,他们犯下的罪恶,也让她羞于开口替他们分辩。未来如何,她实在不敢去想,她只想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以抵减父兄犯下的罪恶,也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安宁。
临行前,赵安琪提出要和林远昊、林岚告别,林岚识相地给了赵安琪和林远昊独处的机会。
赵安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她始终记得,在地宫里,这么一个清冷的男人,居然也会心甘情愿地与另一名女子共同赴死,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那时她就明白了,拥有这份深情的人终究不是自己。
赵安琪释然地笑了笑,她认真地对林远昊说:“林组长,你很好,只是什么都不表露出来而已。不过,有时候,在乎一个人,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的。”
林远昊摸了摸下巴,道:“聪明人,不说也能懂。”。
赵安琪耸了耸肩,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友情提示而已。我要走了,我要好好看看这世界,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说完,她唤着林岚的名字。林岚微笑着走了过来,调侃道:“天才少女,这么快就聊完了?”
赵安琪看着她灿烂的笑容,若有所悟。她真挚地说:“我祝福你们,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突如其来的善意,让林岚有些意外,她礼貌地道了声谢,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赵安琪朝两人潇洒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向登机口。
目送着赵安琪离去的背影,林岚感慨万千。罪恶的曼陀罗花丛里,终究还是绽开了一朵百合花。
林远昊站在她的身旁,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岚将继续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一起,聆听静默的铁证所道出的真相,让罪恶无所遁形。
(第一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