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野山又是一年春,积雪消融,渐渐显露出带有生机的绿意。
穿着青罗裙的少女坐在一棵古木的枝头上,身姿纤巧娉婷,晃荡着的脚踝处挂着银铃,一阵风过就能漾起清响。
她是山野灵气凝聚孕育出来的地仙,在这里生活过已经不知多少年岁。法力嘛,是有一些的,毕竟她得护佑这一方,管辖的范围不大,并且这处小仙境地处偏远,也没有多少仙草灵芝,所以一开始许多年,她甚至从未见过除她以外拥有人类形体的生灵。
人啊,很容易先入为主,地仙也一样。
当那人类少年被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落在高高的树杈子上,惊飞了一群鸟雀,她因为好奇,应声而去,将伤痕累累,只一息尚存的少年挪动到自己膝盖上,将自己的力量引渡进他身体,缓慢,但是熨帖。
少年一点一点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同她对视。
他彼时也才十四岁,是个某门派籍籍无名的小灵修,然而他又身负血海之仇,一路被追杀逃离到了这里。少年什么都没有,只一副蛊人的容颜,一双满是不甘情绪的眼睛,还有随身携带的,一把隐隐透出凶煞的剑。
这把剑是他家传的宝物,仇人也正是为了这个而来,他的父母哥哥也皆为此剑而死,所以他有绝对不能拱手相让的理由。
这些话,是这个有些冷淡的少年自己同她说的。
她毕竟对他有救命的恩情,并且还愿意提供庇护,让他可以养伤。
少年名叫薛重鸣。她才明白原来外界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不像这里,花草精怪们只会喊她“山主”,没有名字这个概念。
少年那时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她自此往后有了自己的名字,寸玉,他说这个名字很贴合她的气质。
那时她尚且没有美丑的概念,但在少年眼中,她那模样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生得天灵毓秀,娉婷婀娜,不输他所见过的所有灵修仙子。
她太孤单了,也太向往他所描绘的外面的世界。
她的情愫静静地生出来,甚至有了离开这里,与他浪迹天涯的可笑想法。
最终她也如愿以偿。少年的仇敌寻了过来,在他生死当头,寸玉不得不启用秘术,将自己天地灵气孕育的肉身焚烧殆尽,一缕仙魂注入少年的剑身当中,也从此订下了主仆之契,至此往后,她就是他的剑灵。
就为了这个,她付出的代价惨重。
愫野山没了她的灵力蕴养,一夜之间大雪封山,草木凋零。原来人间早进入了冬日,凛冽的风吹落仙剑上的血珠,如赤豆般没在雪地里。
寸玉的仙魂原本干净纯粹,此刻却被鲜血污染,剑里的煞气不断侵蚀着她的灵识,似乎是要硬生生将她拖向深渊。
剑身震颤,鸣声尖锐,而实际上是她的仙魂在发出嘶吼。
融合的过程太艰难痛苦,好在重鸣一直紧紧抱着剑,不住地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这次你护下我,往后我绝不负你……”
绝不负你,这句话,成为当时寸玉心里唯一的救赎。
哪怕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寸玉仍然会不时咀嚼他那时话里的意思,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现在的薛重鸣,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
他带寸玉走出了愫野山之后,由于有了剑灵的助力,他很快在同辈中脱颖而出。
没办法,修仙界以强者为尊,他要想不受欺负,就只能显露实力。
他本资质平庸,而寸玉本身就是天地孕育,属于灵气丰沛的天材地宝。
她选择用自己的灵力来温养他的筋脉丹田,重鸣和她待得时间越久,就会越强大……修行三百余年之后,他飞升上仙,又七百余年,飞升上神,成为九重天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其中坎坷,不必多说。
寸玉作为剑灵,始终伴他左右,偶尔能和他聊天,虽然重鸣从来不是什么健谈的人,大部分时间,是她在喋喋不休。
只有定下契约的主人才会看得到剑灵本身,所以寸玉的世界,自此往后,也只有薛重鸣一人。
可是他不一样,这两百年间仙魔两界争战不休,重鸣作为战神主将,靠着一把杀伐狠戾的剑,立下了赫赫战功。
因此他也不乏拥趸者,相比寸玉,他渐渐成长,渐渐开阔眼界,能够见识到更为广阔的天地,遇见各种各样的人。
寸玉每每思及此,总觉得,这大概就是为何他们会离得越来越远的原因。
她死守着一个承诺不放,可是“绝不负你”,究竟是朋友之间,还是爱人之间?她坚定地认为是后者。
不该是后者么?
年少时多少寂寞凄冷的黑夜,她陪着他默默走过来,那时他抱着剑,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呢喃道:“寸玉,幸亏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难道那不是情意的流露么?那也是她在幻想,是她一厢情愿么?
这把剑如今已经算不上什么至宝,近百年间的战斗中,重鸣也很少再次使用她,而选择改用其他的法器。寸玉闲下来,被搁置在法器库,这里的法器全都是冷冰冰的,很少有如她一般的仙魂附在上头。
在见不到薛重鸣的日子里,她一个十分孤寂,像只被主人遗忘在家的犬,巴巴地等他回来。
人人都道这剑十分凶煞,就连寸玉也被影响,带了深重的执念与戾气。
但是她可以克服,可以改,能驯化她的人只有薛重鸣。所以当旁的女仙出于好奇,刚一拿起这把剑,寸玉有些控制不住,伤了她。
女仙手上鲜血淋漓,眉心微蹙,低声呼痛,而许久不见的薛重鸣大步走了过来,捏了个术法为她止血,看向女仙时,目光里满是心疼与关切。
转而一腔怒火,全发泄在寸玉身上。
寸玉被召唤出来,撑着剑单膝跪地的时候,身体忍不住颤抖。
那名叫清瑶的仙子的血,带着净化邪秽的法力,对寸玉而言,犹如剧毒。
剑身上出现裂痕,她的灵体也险些崩塌。
重鸣却仍在责怪她,而此前他从未对寸玉说过这么重的话。
还是清瑶上前揽住重鸣胳膊:“好了好了,重鸣,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说罢,又蹲下来,视线与寸玉相对,这温柔清雅的女仙试图与一个染了煞气的剑灵握手言和:“寸玉姑娘,吾名清瑶,曾是重鸣的师妹。”
寸玉诧异地睁大眼睛:“你……看得见我?”
她只与重鸣一人签订过契约,按理说只有重鸣才看得见她,可是古籍有言,凡是能够与契主精.血相融,双修合灵的人,也能获得这一能力。
清瑶微微垂下眼帘,面上带着一点羞赧之色。
这般反应,一切尽在不言中。
简单来说,面前这两个人已经是一对爱侣。
清瑶还说自己是重鸣的师妹……师妹?哪门子的师妹?难道是在薛重鸣遇见她之前拜入的那个小小门派?
心里仿佛有某种东西在轰然崩塌,寸玉不看清瑶,而是移转了视线,带着某种期许,看向薛重鸣。
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他素来对女色无动于衷,哪怕寸玉偶尔调皮尝试入他梦境,他也总是蹙着眉头,让她别再胡闹。
寸玉自然是不能做什么的,她只有一个灵体,犹如一团气雾,给不了男人所想要的那种温存感受,更不能够合灵双修,成为他唯一的爱侣。
而清瑶,就可以……
寸玉怔然,只听他一字一句,犹如命令一般:“日后清瑶神女,也是你要侍奉的主人。寸玉,你别僭越了。”
主人的话有箴言般的威力,于剑灵而言是不可忤逆的存在。
寸玉低下头颅,咬紧嘴唇,缓缓道:“……是。”
至此她才彻底明白,她身处于何等卑微的境地,而更令她痛苦的是,这些都是由她自己一手促成……是她自甘下贱,是她把自己作践到了这步田地。
她太过想念在愫野山的岁月,然而当时那少年的眉目,却在印象里逐渐变得有些模糊。
他长大了,变强了,也终于不再需要她,甚至可以对她呼来喝去了。
毕竟飞升了上神,多么显赫的身份。
而寸玉却因为冒犯了清瑶神女,被罚思过。她继续待在冷冰冰的暗无天日的法器库,不过这里每日都会有人来打扫,顺带地会清理擦拭这些法器……此前那些小天官们也会帮忙擦拭她的剑身,这些时日里竟也惫懒了,他们不知道寸玉的存在,甚至忍不住投以嫌弃的目光:“这把剑都快断裂了,也不知上神还留着做什么。”
另一个小天官似乎知道点内情,答道:“你懂什么?这是上神早年间一直使用的配剑,只是年头有些久远,于战斗中有损伤罢了。”
先前说话的那小天官仍旧嗤之以鼻:“可上神若是真心爱惜这把剑,大可以寻些材料来重新煅铸一下,依我看,他就是不想要了。”
日光透过纱窗浅浅照进屋里,没有半点温度。
寸玉有些恍惚地在想,怎么旁人都能轻易看到想到的道理,偏偏她就跟入了魔障一样,怎么都理不清呢?
她仍然还留存着天真的念头,盼着有朝一日重鸣能够想起她。
可是如今仙魔两界已经休战,她没有再上场的机会……即便有,如今这灵力涣散的剑身,也帮不上重鸣的忙。
他是真得,再也不需要她了。
两个小仙官一面争论,一面迅速打理好了库房,离去时谁也没多看寸玉一眼。
门被关上,屋子里又阴暗不少。
又剩寸玉一个人,她只能默默蜷缩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去抵御那小仙官话中的威力。
她可以不惧任何残忍可怕的魔族,能忍受各种切肤断骨的苦楚,唯独害怕被他视若棋子,可以随意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