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壮丽的北京火车站大楼像一个威严的巨人,在高远的蓝天之下正襟危坐、沉默不语,俯瞰着站前广场和广场上的芸芸众生。两座红瓦尖顶双重飞檐钟楼像巨人举起的双手,手掌中镶嵌着大理石的四面大钟在阳光下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芒。碧蓝如洗的天空中,一群鸽子组成一道椭圆形灰白色弧线向东方飞去。
关骏杰伸长脖子仰着头,几绺头发像湿海带一样粘在潮乎乎的额头上,脸颊上挂着几滴汗珠。他兴奋的眼睛透过眼镜片久久地凝望着白云之下、高顶之上、钟楼之间毛/主/席亲手题写的、在金灿灿阳光下红光闪烁、熠熠生辉的三个大字——“北京站”,翕动嘴唇喃喃自语:“北京,我来了!”
广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各个学校新生组成的人群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像海岸边涌浪中浮浮沉沉的黑色礁石。站在自己学校二三十个新生组成的人群外面,人潮中的关骏杰觉得自己就是大海中一滴水珠、波涛上的一只蚂蚁。他背着捆成豆腐块形状、用灰布床单包着的包裹,斜挎军绿色书包,一只手提着装着暖瓶、脸盆、水缸和饭缸的网兜,另一只手提着印有“北京站”图案的绿色旅行包,双脚之间夹着一个印着地图一样的水渍、四角磨毛的黄绿色帆布箱子。
关骏杰一动不动地站在温热又凉爽的阳光里,看着、听着周围的一切,扇动鼻翼呼吸着初秋略带凉意的空气。他要在第一时间把看到的一切印进脑海、把听到的一切录进记忆: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广场,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大街,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的人声,低沉嘶哑、高亢嘹亮的喇叭声……他要在第一时间仔细体会此刻百感交集的心情。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主/席……”忽然,一阵浑厚嘹亮的旋律从钟楼传来。关骏杰凝神静听,不由得呼吸一滞。那音乐声,仿佛来自远古、源自天宇,敲金击石、响彻云霄……旋律想起的刹那间,关骏杰感觉整个广场都静止了,时间停滞了,空间凝固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脱逸而出,随着音乐声,跟着那群鸽子凭空飞了起来……
音乐甫停,“当……当……当……”又一阵仿佛从深山古寺中传来的报时钟声敲响,肃穆、悠扬,回荡耳际、敲击心扉……周围的一切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关骏杰的耳朵里、脑海中只有这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的钟鸣声。这钟鸣声仿佛一道道水波,漫延辐射、汹涌而来,钻进他的心脏,在他的血液中奔流……
这一刻,关骏杰觉得自己就是一滴在空中飘荡了十九年、流浪了十九年的雨水,终于投进了北京这个汪洋大海之中。虽然,他才刚刚踏上北京的土地,这里川流不息的马路、鳞次栉比的大楼都与他无关,但是,他觉得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自己的归宿。
学校迎接新生的专车是两辆有些破旧、上白下蓝方头圆尾的公共汽车,油漆剥落、锈迹斑斑,像两个躺在路边晒太阳的白癫疯患者。
关骏杰排在队列最后面,登上了第二辆公共汽车的中门。上车前后一看,除了最后一排座椅还有两个空位,其他位置都坐满了人、放满了行李。他走到空位前,把自己的行李整理放好,在靠车窗的那个坐垫正中间有个破园洞、露出黄色海绵的红色塑料座椅坐下,双手把着前排溜光水滑、透出丝丝凉意的铁把手,心情舒畅地望着车窗外。
宽敞笔直的大街上,红黄相间的加长公共汽车和白身蓝顶、甩着大辫子的无轨电车你来我往、喇叭声声。黄色的面的车和白色的中巴车你追我赶、大呼小叫。大街两边的非机动车道上,自行车的洪流像两股巨大的相向逆流的潮水上涌下泄。高大气派的商场,低矮幽静的院落,灰墙黑瓦的平房,红柱金顶的楼阁……商场楼外戳着飞跃牌电视机的广告牌,幽静平和、雕梁画柱的牌楼……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北京!这就是我心驰神往、朝思暮想的北京啊!关骏杰兴奋不已,感到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雀跃欢呼、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奔流。
背着包裹提着行李,关骏杰在男生宿舍三号楼下站住了。
男生宿舍是一排掩映在一片树林里的红墙灰瓦、五栋并列的六层楼房。宿舍楼前一条小沟流过,道路和小沟之间矗立着一排高大繁茂的绿树。小沟里流水潺潺,沟沿灰石护栏,三座小巧的石拱桥横跨小沟,颇有小桥流水之意。
二楼208号寝室的门开着,屋里已经到了三个同学。
寝室里有三张带爬梯的上下铺铁床,右边两张,左边一张。右边靠门的下铺上坐着一个白白净净、左分三七开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同学,正对着课桌上一面粉红色镜框菱形镜子,用一把小巧的绿色塑料梳子慢条斯理、专心致志地梳着头发。他的旁边,一个五短身材、肥硕矮胖,留着一头长发的同学站在爬梯上,正费力地把堆在两个小木凳上的被子、枕头、衣物什么的往上铺扔。
窗户前,靠暖气片摆着两张并在一起的课桌,桌子前放着两个小木凳。一个脸庞黑红、眉毛淡眼睛小、嘴巴大嘴唇厚,一头茂密粗短头发像刺猬一样的同学撅着屁股趴在课桌上看书。
左边靠门位置放着一张带抽屉的四方桌,桌子上放着暖瓶、脸盆和饭盒、饭缸,靠窗位置是空着的铁床,床前放着两个小木凳。
屋顶中间一台转头扇旋转着呼呼吹着,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灰尘的气味儿钻进关骏杰鼻孔,他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臭味儿。
关骏杰站在门口皱了皱眉头,立即又眉飞色舞笑着对三人打招呼:“你们好!我叫关骏杰。”
照镜子的同学从镜子边缘移过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关骏杰:身高体瘦、脸色黑黄、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被汗渍浸得发黄的白背心一半塞进裤带、一半拖在外面,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左脚齐小腿、右脚齐脚踝高低不一挽着,一双偏小的褐色塑料凉鞋紧紧勒住黑黄色的两只大脚……他嘴角扯出一抹鄙夷,用手指抹着头发吐出三个字:“赵敬之。”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很大、眼窝很深,上下唇、下颌和嘴角留着短短的、整齐的小胡子。
正在放东西的肥胖同学下了爬梯,把一个单耳带盖、上面印着毛/主/席高扬巨手画像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红字的淡黄色搪瓷碗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从左边太阳穴沿着眉毛把遮住两只耳朵、盖住整个额头的长发捋向右边太阳穴。关骏杰感觉他的脑袋一半都是头发,而且他的脑袋似乎是直接杵在肩膀上,几乎看不到脖子,而且他的皮肤白得吓人,嘴角留着两绺淡黄色的小胡须。他用一口标准的四川话说:“你好兄弟,我叫黄贵友。哎关骏杰,你好——球高哦!”——“好”字音拖得长长的,一脸羡慕。
看杂志的黑脸同学抬起头,咧开厚厚的嘴唇一笑,露出有些发黄的四颗大板牙,眉毛皱了,眼睛没了,但声音很洪亮:“你好,我叫马尚荣。”他伸出左手甘蔗一样粗壮的食指作手枪状对准对面靠窗下铺铁床柱子的小纸片儿说:“你的床位在那。”
铺好床铺,收拾妥行李,关骏杰坐在床上从裤包里掏出香烟,划着火柴点燃。
黄贵友从屋子中间的铁丝上扯下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把自己的脑袋擦成了毛猴子,他转身瞄眼看到了关骏杰手里的红烟盒,粗而短的眉毛跳动了几下。他走过来端过小木凳在关骏杰旁边坐下,大而鼓的眼睛充满笑意:“听我口音你晓得我是四川来的噻,但是我没有听出你的口音,你是哪儿来的嘛?”
“我是东北那旮沓来的。”
“哦东北大汉嗦,你们东北人是不是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子哇?”
“扯犊子,在东北像你这个头的遍地都是。”
说完这话,关骏杰好像当众揭了别人的短一样,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瞟了赵敬之和马尚荣一眼,搓着自己长满汗毛的黑长腿,又看看黄贵友干干净净的短白腿,脸色有些不自在。
“哦。”黄贵友松了口气,脸上本来就圆润的线条更加柔和了,他嘿嘿一笑说道:“我还以为就只有成都街上遍地才都是小胖娃儿,要不就是一把可以捏三个的瘦猴子喃。你嫑不好意思,我晓得我身高跟身材都长得嘿失败,不过聊以慰藉的是皮肤长得还比较成功,一白遮百丑嘛,对不对嘛?”
“哈哈哈哈!”关骏杰大笑起来。
黄贵友瞟着关骏杰手里的烟头,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抽的中南海嗦?吔,你娃凶哦!给我看哈给我看哈。”
“什么中南海,不是,是我们老家的烟。”关骏杰抖抖擞擞又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磨磨蹭蹭抽出弯弯曲曲的一支递过去:“来一杆?”
黄贵友把毛巾搭在肩膀上,一手接过香烟,一手拿过烟盒:“要得要得,抽一杆嘛。”
他仔细看着手里的烟盒:“大生产嗦。嗯,晃眼一看,长得跟中南海差球不多。是说嘛,你娃儿都抽中南海了,你们老汉儿都不晓得是啥子大干部哟!”说着把烟盒还给关骏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
关骏杰把烟盒塞进裤兜里,透过烟雾盯着黄贵友的眼睛问:“中南海,很贵吗?”
“很贵吗?”黄贵友用东北腔重复了一句,刺啦划着火柴点燃烟,抖着手甩熄火柴棍,又换成了四川话:“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有钱买不买得到的问题。你晓得不?”黄贵友的牛眼睛鼓得溜圆:“中南海是毛大爷的特供烟喔!”
关骏杰笑了:“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