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陈,今天这身西服真是帅气逼人,我的给你打88分,剩下的12分因为耍帅过度,被交警扣了哦。”
年长着的男人油头灰面,穿着深蓝色的确良面料工装,嬉笑着端着满是茶垢的茶杯去饮水机前接水。
格子办公桌后位的王影也探出脑袋观摩,胸前的助理工程师胸牌显得刺眼灼目。
助理工程师原本是自己的该是没跑了,毕竟业务要比他熟练很多,奈何车贷房贷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没心思去钻研烟酒礼学。
所以评职称的时候,陕西安康那边突然有个急活需要出差,一周时间,回来时黄花菜都凉了。
他抿唇笑了笑没有答复,望着电脑上挂着工牌:技术员,陈潇。
疲惫社畜机械般地打开电脑,把昨天的工作重新审阅了遍,最后目光落在台历上,5.7号被特意圈红。
宜嫁娶,忌安葬。
手机响了,是老铁风哥的电话:潇,我劝你还是冷静点,我现在已经到高铁站了,两个小时到南城!等着我,先别做傻事!
“如果我要是执意要做呢?”陈潇沉默良久问了句
那头急促的脚步陡然停顿,广播里传来高铁即将发车的消息,风哥深深叹了口气:“有哥在,哥陪你!”
陈潇嗯了声解开领口的扣子,开机360提示是体彩的页面,他呆呆地点开,又是某些无聊小编推送的往期数据对比,看着那些交织的数字,心乱如麻。
良久之后,座机响了。
“陈工,夹件开槽位置不对,低压排进不去,来车间看一下。”
“图纸开槽没有错,是连接排做的有点长了,你们先比对改一下。”
“哪个省事!这会都已经上总装了,你赶紧过来看看!你不来不弄。”急躁的声音喋喋不休,提高了嗓门又说:“你们几个别弄了,等技术来指导!”
“我这会没空,我说了图纸没有错。”陈潇也提高了声调
办公室几个人都齐刷刷看过来,平日里陈潇温文尔雅很少架着嗓门,今天有点反常。
“你技术就是服务生产的,我们说不对就是不对!你来不来!”
“我说了没空!”陈潇咆哮声撂了电话
……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陈潇盯着那些数字还在出神。
来了条微信:我出站了
陈潇关闭电脑,起身整理好西装穿过长廊朝总监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
“请进。”
“王总,我想请个假。”
王总正低头画着CAD,熟练的操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因为领导的缘故放弃专业,这一点已经让人自愧不如了。
“好,但是我要知道你去干嘛。”
“前女友今天结婚。”陈潇憋了好一会挤出一丝微笑
鼠标声停顿,王总抬起眼镜注视着陈潇,嘴角动了动:“好,注意安全。”
“谢谢王总。”陈潇放下请假条准备退出屋子
“等一下!”王总起身走了过来,圆润的脸上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西装这么穿就不对,流里流气的,把衬衣掖好了!差钱吗?”
“我,我这里有。”
“钥匙给我。”
陈潇愣了下举着大众钥匙递了过来,王总把宝马钥匙放到他的手心,最后点点头,说了句:“这才像样!去吧,我的兵到哪里都要昂首挺胸,不能丢了气势!”
“谢,谢王总!”陈潇鼻头微酸,眼里滚着湿润。
“不谢,都年轻过。”
香槟色七系冲出了厂区,在高铁站接到风尘仆仆的谢长风就往市区赶。
他没问车怎么来的,也没再问陈潇准备怎么做,但神情坚毅,视死如归。
路上陈潇开得小心翼翼,神态也都正常。
谢长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揉了揉沉重的眼袋,又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天润,芙瑞府
南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能在这里举办宴会非富即贵。
诺大的停车场车流云集,放眼望去三十万以下的车寥寥无几,三十多层宏伟高楼拔地而起,门前大厅海报上薛云舒笑得内敛,旁边的新郎玩世不恭。
高朋满座,隆重热闹。
婚礼现场装潢摆设极为奢华富丽,司仪正声情并茂添油加醋新人的过往,场面互动一时间热烈非凡。
“潇,他后面的伴郎我应该能打过两个,最多三个。不过今天,哥今天拼死为你保驾护航!”谢长风撩起长刘海,咬着牙槽,掰动手指咯咯作响。
“哥,谢谢你大老远特意为我跑回来。”陈潇望着谢长风神色复杂,心里则暖洋洋地。
“谢?说的可是人话?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陈潇没再回复,那身得体的婚纱将新娘的婀娜多姿修剪恰到好处,淡妆素裹倍显妖娆。看向新郎时目光略显呆滞,鼓风机吹起裙袂,洁白修长的腿踩着一双平底鞋。
陈潇愣了片刻,缓缓笑着,隔着几十米的红地毯,隔着满天花瓣彩带飘零。
升降台、圆拱门、红地毯,洁白婚纱、黑礼服……
该有的都有,一切都是幻想的模样,奈何新郎不是陈潇。
她说:如果有一天结婚了,新郎不是你,那我会穿着平底鞋。
陈潇说:那我就拼了全部,一定要抢走你。
她说到做到。
可真这个时刻,陈潇却犹豫了。
“陈潇?你来做什么!”身穿红色旗袍的薛母翘着红唇,削薄的脸颊涂着脂粉,拧着眉毛像极了罗刹。
手挽着的薛父身着西装神色很不自然,还是挤出微笑:“陈潇啊,今天是云舒的婚礼,你不会故意让她出丑难堪吧?”
“哎,门口的6568Q宝马七系是谁的?”保安风风火火跑进来扯着嗓子问
声音之大盖过了拿着麦克风的司仪,薛云舒顺着目光看过来,和陈潇目光对视的刹那,眼神复而明亮,又很快低下头去。
旁边的新郎皱着眉似是不悦冲她低吼着什么,薛云舒退后两步唯唯诺诺卖力解释。
陈潇勾着手心里的钥匙递给谢长风,失魂落魄地笑了笑:“风哥,先把车挪开吧,等下我过去找你。”
“不是?不是说要……”谢长风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巨大。
“先去等我。”
“小陈啊,你的宝马?”薛父伸着脑袋看了看,又浑身上下打量着陈潇,一直到谢长风发动车子离开才收回眼神。
“一年不见,做什么工作挣这么多钱。”薛父悻悻问着
“哼!就他?八成是租的车!”薛母阴阳怪气地说着
“你少说两句吧!还嫌不够难堪!”薛父呵斥着,又遮挡在薛云舒投来的视线,“小陈啊,你看今天云舒的大喜之日,事情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咱们有什么事情就等到婚礼结束再说,怎样?”
陈潇摇摇头,努力吸了口气平复下思绪,勉强笑着:“叔,你误会了,我今天来只想随个份子。”
“就你那三五百块钱就不要好意思拿出手了,还不够我女婿一包烟钱,赶紧离开!不然我报警了!”薛母冷笑着再度出言不逊
陈潇不想过多纠缠,错开身子朝T台上的薛云舒抿唇笑着,走到礼金台前说了两声,单肩包里拿出一沓沓钱扣进了盘子里。
男人赶忙起身,对着麦克风高声道:“女方朋友陈潇,礼金十五万!”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虽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礼金一下子这么多的实在独树一帜,话音刚落众人交头接耳,纷纷把目光投过来。
薛云舒神色大惊,掩着唇泪水在打转。
孤寂的背影潇洒离去,这十五万是新房装修的费用,看来用不到了,那就……这样吧。
各自安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真的欢喜吗?
七系驶出去的那一刻,陈潇眼里的泪水再也绷不住了。
那个记忆里的姑娘,从此将山水不相逢。
谢长风把点着的烟塞进陈潇嘴里,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里重重叹了口气。
“我想喝酒了,风哥。”陈潇喃喃说着,低头打开通讯录找到薛云舒的联系方式,犹豫了良久,删除,确认删除。
这个世界清净了,只有沉重的心跳。
“好,那就老地方吧,待会我叫上二胜、教练。”谢长风打了方向朝云胡居方向去。
车外的风景人潮人涌,高楼大厦模糊扭曲。
莫大的疲惫涌来,陈潇靠在副驾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稳稳停在饭店门口。
陈潇迷茫地望着周围,揉揉眼睛定定神,“好,你去停车,我买包烟。”
“你行不行啊!待会我去买。”谢长风皱着眉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低头扣弄着自动泊车,还不忘怅惘一句:“妈的,豪车就是豪车,开着舒服,功能也是齐全。”
陈潇推开了车门,浑身感觉如同抽空,刚走到便利店门口,但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徘徊寰宇,仰头看去一块玻璃从高楼辗转呼啸落下。
推着平衡车的小女孩正奶声奶气地呼喊着妈妈,陈潇尤是一惊,下意识冲过去将小女孩护在怀中。
呯!
噼里啪啦!
….
“囡囡!”惊慌失措的女人抓着头发声嘶力竭地跑出来
“潇!”面如土色的谢长风扶着引擎盖双腿瘫软,嘶哑的呼喊声在脑海里徘徊。
声音之大,撕裂了遮挡烈阳的浓重云层,陈潇无神地望着高楼间隙里映进来的一线阳光,即使夏日的正午仍然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他的头上,浑身正森森渗着血流,地上黏稠的赭红染满了斑驳的水泥地板。
幸好,怀里的小女孩瞪着纯澈的大眼睛捂着耳朵,呆呆地望着成了血人的陈潇。
像是一场梦魇他开不了口,渐渐失去光辉的瞳子里仿佛是对人生最后的留恋。
冷,无尽的冷。
湛蓝天空的色彩为黑色充盈,仅剩一线,随着合上的眼皮,这个世界将彻底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