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桥的母亲叫林殊兰,可能是因为做了几十年老师的缘故,干什么事,都讲究个道理。在调查中,我听到过一个段子,说林殊兰有年气不过自己的奖金被扣,天天去找校长理论。校长有次被林殊兰堵到办公室,无路可逃。校长为了躲清净,想从卫生间的窗户翻出去,结果掉下了楼。幸亏是三楼,只摔断了腿。从那天起,学校的教职工给林殊兰起了个外号,叫“野驴”。
有一天林殊兰来工作室找我,求我帮忙。事情很简单,张桥失踪前在一家名字叫“宝宝乐”的早教中心为他儿子张多多办了会员,每周的二四和周末上午张多多都可以去早教中心上课。张桥失踪之后,“宝宝乐”的负责人突然通知林殊兰,张多多必须退课。我说,那交的钱呢?林殊兰说,一共两万块钱,对方愿意全退回来。我说,那挺好啊。上那么多课,等于白上。这事划算。林殊兰说,事不都是算的,也得有个理。他们不能凭白无故让我们退课。我低头不语。张多多在她身边突然哇哇乱叫,然后放声大哭。我说,多多是饿了吗?林殊兰摇头,说他是希望你帮忙。多多很喜欢音乐课和手工课。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试试。
当失踪案变成杀人案之后,公路喜剧的方向被废掉了,项目只能重打鼓另开张。我给白巧发过短信,想打探消息。白巧说家里很乱,最近别联系。再打电话,她就不接了。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这个故事还能从哪里下嘴。小琪姐那段时间很紧张我的状态,天天给我送书,有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还有马尔克斯的访谈集,莫言的回忆录。她说,你好好看看,这都是讲伟大的艺术家怎么从故乡汲取养分的。我说,你是怕我撂挑子不干吧?小琪姐不说话,干笑。我说,你放心吧,就是世界毁灭,只要有拍电影的可能性,哪怕只剩一口气,我也会坚持下去。
警方确认张桥死后没多久,张桥的前妻把张多多扔给林殊兰,说这是老张家的种,自己总带着,现任丈夫意见很大。林殊兰没多少积蓄,请不起保姆,只能自己独立照顾张多多。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带着一个两岁的幼童,日子很是狼狈。白巧不理我了,我就天天去张桥家陪他们,希望林殊兰能为我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老太太丧子后变得恍恍惚惚,有时会跪拜她挂在墙上的十字架,喃喃自语些拯救和道路之类的疯话。也有时状态比较清醒,会跟我聊聊天。她告诉我,警方之所以能确认张桥和李峰被人谋杀,是因为三中的两群初中生打架,有人用工兵铲砍伤了人。刑警调查这事的时候,从工兵铲上验出了李峰和张桥的人体组织痕迹。伤人那小子被吓坏了,交待这工兵铲是前不久和同伴们去那片烂尾楼里放野火玩时捡的。警方费尽周折,还是没找到凶手的任何消息。他和张桥是什么关系?究竟有什么仇恨?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他是怎么杀人后又躲开监控把尸体运出来的?林殊兰想这些问题想的头都白了。
每当下起太阳雨的时候,林殊兰就会发疯。那时她会咬人,打人,砸家里东西。还有一次把我赶到门外,骂我什么狗屁电影梦,就是想出名的蛆虫,秃鹫。总之,我在她眼里就是食腐生物。
有天,林殊兰带着张多多去游乐园玩,两人一起走进充气城堡,张多多爱溜滑梯,上上下下很多遍,尖叫大笑。可林殊兰进去半小时,没个动静。守在栅栏边的我心说不妙,穿着鞋就冲了进去。在城堡的最里面,我找到了林殊兰。她正蹲在角落里无声的痛哭。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她使劲的搂住我,我没有想到一个老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小声地说,今天田青青去云南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本以为他们会结婚的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那天在游乐场,我陪张多多玩了所有他想玩的项目。第二天起,我每天都会陪张多多来游乐场玩两个小时,在张家吃一顿饭。看到孙子的脸上有笑容,林殊兰状态也好了一些。她告诉了我很多她儿子的事,连张桥的满月照都给我看了,但没有对我有用的信息。我看得出来,其实林殊兰并不了解儿子。张桥本就性格古板,自从失意之后,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林殊兰都无法走进他的内心。帮不上我的忙,林殊兰总是躲闪我的眼神。有一次在她家楼顶,我帮她晒被褥时她突然说,小张,难为你了。我有些吃惊,不知她啥意思。林殊兰轻声的说,这么好的太阳,你该去谈恋爱,不该为我儿子耽误时间。我一时只能傻笑。她不明白,其实我更愧疚,是我用感情逼使着这个孤独的老人拽住张桥的幽灵不放。有时我想,电影真不是人干的事情。这也是我答应林殊兰帮忙的原因,我是真想为这对祖孙做些什么。
“宝宝乐”早教中心在光明街那个交叉路口的永利超市楼上,一进去,我就明白张多多为什么喜欢这里。它明亮而宽敞,铺着原木地板。墙壁,台阶和所有的尖锐处都采取了使用无味环保材料的软包。新风系统输送的氧气令人精神抖擞。站在这里,我都觉得像是被母亲结实的臂膀环抱着,更何况张多多呢。
早教中心的负责人叫刘娟,不到三十岁,个子很高,骨架大,显得魁梧,声音也粗旷,有点烟酒嗓,总之是那种在我看来去开公交车更合理些的女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给孩子们表演儿童剧。她的后背上装着一对毛茸茸的白色翅膀,在阳光下真有点天使到人间的意思。正是夏季,虽然开着空调,但室内还是很闷。其它老师或者T恤短裤,或者连衣裙,刘娟却是衬衣长裤,这让我感到奇怪。这个不怕热的天使和我说话时眼神一直在飘闪,不愿和我对视。我表明来意后,刘娟说,不是我们不收多多,是其他宝宝的家长容不下他。多多爸爸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家长们怕仇家来找多多的麻烦,殃及自己的孩子。多多呆在这里,对他的成长也没好处。
刘娟说得合情合理,我哑口无言。张多多看着眼前的积木,童书和小朋友们,似乎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失去这一切,伸手去拽刘娟的胳膊。令我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刘娟像是被火烫了一样,下意识地推张多多,想躲开他,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就在那一瞬间,我察觉到刘娟的双眼像冰面破裂后的黑洞,恐惧从中喷涌出来,瞬间蔓延到这温暖的教室里每一个角落。我想把刘娟扶起来,发现她竟然在颤栗。
两个老师跑过来,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把大哭的张多多抱到办公室去安抚。我再看刘娟,她正告诉同事红花油放在哪里,刚才的失态像是我的错觉。
我说,你害怕他?刘娟说,对不起,我总会想到多多爸爸被人杀害了。我说,他是多多,又不是多多爸爸。刘娟说,我是个女人。我说,你首先是个老师。刘娟说,咱就到这儿吧。今天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你可以索赔。我说,你刚才在发抖,没有大人看到孩子会发抖。
刘娟突然面对我,直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很不舒服,之前觉得她逃避我,是要逼走张多多,她心中感到愧疚。此刻我发现,她不看我,只因为我是一个她特别不愿见到的人。但我俩之前明明没见过。刘娟莫名其妙的反应让我愤怒。这种感觉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人误认成小偷痛打了一顿。
刘娟说,还没有请教你,和多多是什么关系。怎么他奶奶没来?我告诉她我是谁,为什么今天是我来。刘娟点头,说哦,你做了导演。我愣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刘娟有些面熟,在生命中的某个重要时刻,我和她发生过交集。
刘娟说,做导演不容易,你该拍自己的故事。我说,我挺无趣的,没故事。刘娟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我看你这人就挺有趣。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愈发感觉此人面熟,就是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我说,刘老师,咱之前有过交道?刘娟说,我们做教育的,接触人太多,我没印象。我说,我觉得有。要不你怎么会觉得我有趣。刘娟说,你觉得有,也许就真有。但这是你的问题,我不关心。你再好好想想。这时下课了,几十个两三岁的孩子瞬间不知道都从哪儿钻了出来,涌到她身边大叫和哭喊。刘娟俯下身来,亲吻着孩子们的脸颊。她对我说,你看,我真没时间和你聊天了。孩童稚嫩的啼哭像是雾一样,越来越浓,我愈发看不清刘娟的本来面目了。
我把张多多送回家,对林殊兰说了谈判的情况,但没说刘娟传递给我的奇怪感觉。林殊兰表示理解,她会找个时间去早教中心退钱。回到工作室时已是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我才搞明白自己失眠的原因:我的手心上还残留着扶起刘娟时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就好像刘娟还在我的怀中颤抖一样。
我给小琪姐打电话,那是凌晨四点多,她还没有睡,应该是在夜店或者酒吧,我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嬉笑和音乐。小琪姐最近在闹生殖焦虑,疯狂相亲。我特别想对她说,声色场所是遇不到好男人的,但转念一想,闭上了嘴。我说我要跟踪一个人,需要车。小琪姐说,有线索啦?我说,不能确定。挂掉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梦到很多怪梦,都是快高考时候的事。有人敲门,我醒了过来,那时是早上七点。我回忆那些梦,心想可能是突然回了趟三中的缘故。来人是小琪姐的司机,他给我送钥匙,说车就在楼下。司机走后,我简单吃了口早点。
小琪姐借我的是一辆陆地巡洋舰,我开着车到“宝宝乐”早教中心时是早上八点四十七分,正好看到刘娟匆匆进楼。在一群赶来上班的售货员和女白领中,她比别人都高,像一头赶路的骆驼。
我戴着口罩,在早教中心门口蹲守了一天,没什么异常。进来出去的不是带孩子的,就是管孩子的。下午五点半,早教中心下班。十五分钟后,刘娟最后一个走出早教中心,下楼,上了4路公交车。我开车跟在后面,公交车到了金市人民公园站,刘娟下车,从前门走进公园。我把车停在路边车位上,也追了进去。十分钟后,在公园西侧小树林中的一处角落,我找到了刘娟。一群人围在那儿,看小乐队表演,刘娟是歌手,弹吉他打鼓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叔叔。他们配合娴熟,台风稳健,看得出来,这是她的日常娱乐活动。刘娟的嗓音沙哑,但乐感很好,唱起歌来还挺有韵味。尤其是田震的《执着》,“拥抱着你 oh my baby,你却知道我无法后退”,沧桑悲壮。
夏天的热浪里,树荫沙沙作响,围观者都是寂寥面孔,像是时间刻出的石像。唱到晚上八点,围观者众多,刘娟却摆手停下。一位穿着墨绿色晚礼服的老妇顶替了她,乐队休息片刻,开始下半场,港台金曲变成年代老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庄重。我跟着她走出公园。她在路边脏摊独自一人吃麻辣串,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她正好吃完。刘娟打包了一份,挤上9路公交车。我们一路向东。
9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东郊还没建设好的工业园区,刘娟下车。我也停车,跟着她步行了大概几百米,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草腥味和烈马的嘶鸣。前方是用围墙和铁丝网拦住的一片园区,没有名字。天蓝色大门上挂着木牌,“私人马场,闲人勿入”,刘娟走了进去,我也走了进去。
夜风微凉,月光洒在漫长跑道间密密麻麻的马蹄印上,我有种感觉,时间在这里无效了。在一处被木栏环绕的马术比赛场地里,我看到一匹黑色的儿马正在沙地上愤怒的左冲右突,长长的鬃毛如同战士的旗帜般随风招展。尘土从它蹄间溅起,沙尘弥漫,它却无路可走。
马瞪着血红的眼珠,悲伤的嘶鸣。马的皮毛油光锃亮,一根杂毛都没有,比此时的夜色黑的还深沉,一块块肌肉健硕的像是用花岗岩雕刻。黑到极致时,闪耀神秘的光泽。四五个汉子光着上身,手持套马杆围住它,几次下杆都没有得手。刘娟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正站在栏杆边。那男人手里捧着装麻辣烫的饭盒,和刘娟边吃边聊。
我看着那男人,感觉自己心脏狂跳,青春和那些难以言表的感受从心口撞击着我的胸膛。我曾以为我早就麻木冷酷,变成一个势利的大人。没有想到自己还记得这一切,以及它们带给我生命的疼痛。无疾而终的乒乓球比赛,死于谋杀的麦当娜,还有会跆拳道的校花林倩倩。高中时代的种种回忆像潮水一般从黑暗的远方向我涌来。所谓命运,所谓天注定,其实是由无数偶然和意外组成。它永远都是这样,像个劫匪。在你漫不经心处,抽出刀子给你最刻骨铭心的一下。
没这么巧吧,我心里想。这时,我听到他说,这是匹好马,就是野了些,你们别弄伤它。听声音,我更觉得像了。一个光膀子的男人说,你他妈别说风凉话,你来训。男人笑道,我快吃完了,你们再坚持坚持。
自由的心愿驱使着这匹野马一次次撞向木栏,大地都为此抖动。在月光的映照下,马的皮毛之上泛着一层暗红的光,像浑身浴血的战士。那些赤膊汉子不敢再靠近它,纷纷跳出了木栏。戴墨镜的男人这时吃完了饭,和刘娟耳语几句,打开木栏小门上的暗锁,走了进去。野马有些懵,不相信有人不怕死,不敢冲撞,站在原地观察那男人,沉重的呼吸,鼻孔喷出一道道白气。男人伸出手来,嘴中轻轻低语着,像是在念某种神秘的咒语,又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催眠曲。马在尥蹶子,非常狂躁,像随时会爆炸。我想,这人会被疯马踩死。男人却并不在意,我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流露友善的微笑。他轻轻的踏步,一点点走向那匹不安的马。手离马的额头越来越近,马猛的抬起头,有人发出压抑的惊叫。男人没有动摇,依然微笑着去抚摸野马。看着男人的笑容,我更确定他是我高中的好友李陆星。他的手掌摸到了马,马温顺的低下头,他抱住马的脖子,马依偎在他怀中,似乎找到了自己异形但通灵的兄弟。他从自己的兜中掏出一把金黄的麦子,递到马的嘴边。马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舔干净麦子,用头轻轻蹭着他的怀抱。
刘娟和那群马夫这时凑过去,与刚刚被驯服的马打闹。李陆星笑着离开人群,走到跑道边上的观众席,坐在塑料椅子上休息。我这老同学的微笑依然祥和,让人平静,像是生命没有被这段漫长的岁月腐蚀掉丝毫。我走到他的面前,说李陆星,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他诧异的说,你是谁?我们这里没有你说得这个人。我说,我是张军啊。他说,你是在和我说话?
他没有摘下墨镜,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明白他为什么否认自己是自己。我说,三中。2008年,咱俩都从那儿毕业。你好好想想。他说,你这个人真逗。我说,你把墨镜摘了,正眼看看我,咱俩好好说说话。他大声喊刘娟的名字。刘娟面色苍白的跑了过来,你咋跑这儿来了。还没等我说话,她自己就明白了,生气的说,你跟踪我?你凭啥跟踪我?她的喊声传到台下,那群男人和黑马都围了过来,粗重喘息,像是随时能把我碾成泥。我说,你为啥高考那天没来?他说,哥们儿,认错人了吧?那几个男人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钢管。我必须离开了。临走时,我说,李陆星,你现在还打乒乓球吗?
我叫得小心翼翼,似乎这个名字是玻璃做成的,声音太大会把它震成粉末。李陆星对我说,我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你好像什么都记得,可是把人认错了。我走出马场,天气闷热,路上的柏油都黏脚。我开车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上高中时偷看我们班一个女生的日记,其中有一句,最令人伤感的不是秋天,而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