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军彩红就搬了过来。一大早就看见彩红妈在病房里头忙活。彩红妈个不高,身材微胖,40岁不到的样子,却穿了件灰蓝色的斜襟外套,打扮的老气横秋。记得上次看见有人这么穿,还是十多年前,我已经过世的外婆。
“阿姨,别忙活了,等下有人来打扫”,体力好了些,我对着病房另一头的彩红妈喊了一声,声不大,但她听见了,走到我床边,倒了杯水递给我,“闺女,你醒啦?喝点水吧”。
我接过杯子对她点点头,想了想继续开口,“阿姨,彩红的伤都怪我,您要是生气,要不您骂我两句,打两下也行”。
她捂着嘴,别过了脸,肩膀在颤,身体一抽一抽的,好像哭了。好一会儿,她才稳定了情绪,坐到我床边,“闺女,你心善呀,俺知道这事都怪俺家彩红,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追究彩红的责任,俺们就感激不尽了。按理说,俺们不能再麻烦你了,可是这事俺们真是没有门路”,彩红妈目光恳切的望着我。
“没事的,阿姨,您就直说吧”。
彩红妈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却是在哀求,“俺就是怕学校开除她,俺们农村人能上到高二不容易,能不能考上大学没关系,咋也得拿个毕业证不是。”
“放心吧,阿姨,这都是小事,我爸会处理好的。指定不能开除,顶多通报批评,不影响考大学”,我轻声安慰。
正说着,就看见爸爸牵着小姨的手走了进来,小姨先是疑惑的看了看病床上的军彩红,又看了看彩红妈,也没问什么,径直走到我床边,放下保温壶,慈爱的朝着我笑。
彩红妈的目光一直追着爸爸和小姨,貌似想说点什么,憋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还疼吗?清清”,小姨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不知道是不爽还是不屑,反正根本没理。拨了拨我额头的碎发,又指了指保温壶,轻声说,“我带了早饭过来,有粥,还有小菜,起来吃点,好不好?”
我用眼神示意小姨拿一些给军彩红,小姨瞥了我一眼,满脸的不乐意。搁谁谁能乐意呀,自己家闺女让人捅了一刀,回头还给人家送吃的,能乐意才怪。
我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小姨拗不过我,还是倒了一半在小盆里,拿了过去,“大姐,您和您女儿也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吃点吧”。
彩红妈先是一怔,“你看这……俺们怎么能……”,彩红妈还想推脱,小姨直接把粥放在了军彩红床头的小柜子上,“别客气了,吃吧”。
彩红妈端起来仔细打量,“哎呀,这粥里的肉丝可真细呀,手艺真好。大妹子,你这手可真巧啊”,说着,就对小姨举了举大拇指。
彩红妈这自来熟的劲,倒让人感觉挺亲切。小姨坐回我床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哪是我做的呀,我可没这本事,是我家老徐做的。烧饭他在行,我就只会烧开水”,小姨说得自己满脸娇羞。
爸爸站到小姨身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会烧开水也很厉害,值得表扬”,小姨那小脸红的呦。
这是我爸跟我小姨的常规操作,比小年轻还能腻乎,我都看习惯了。没时间扯用不着的,还有正事没办呢,“爸,我知道错了,等我好点,我就写检查,三千,哦不,五千字,中英双语的”,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又愧疚。
爸爸早就看透了我这点小心思,背着手走到床边,表情严肃的看着我,“不用,病假条我给校长送过去了,打扫卫生操作不当,拖把断裂致人受伤,没有人打架。”,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过学业不能耽误,能不能做到”。这就是我爸,打着官腔,还能把事办得滴水不漏。
“向毛爷爷保证!”,我想直起身子敬礼,一下扯到伤口,嗷嗷叫的都没人声了,这可把我爸和小姨老两口吓得不轻。缓了半天,我才撒着娇说,“爸,这时候,您就别下命令了,我现在都不方便表决心”,刚刚还战斗脸的爸爸轻笑出声。
他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受伤必然会留疤,以后恐怕不能当兵了。他当然也清楚我对那身神圣军服的向往,可他压根不提,就点我一句,既不骂我,也不劝我,我自己干的事,好的坏的自己都得认。爸爸从小就是这样,给我提供足够的营养,任我野蛮生长,学会自我节制,学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可每次我担不起了,他还是会帮我收起烂摊子。
吃完早饭,爸爸又牵起小姨的手走了,小姨的学校远,送完她,爸爸还得去研究所,工作是大事,可不能耽误。
彩红妈伺候军彩红吃过早饭,凑到我床边,“这是你爸妈呀,感情可真好”。
我摇摇头,语气轻松,“您说那老两口呀,不是,是我爸跟我小姨,我妈生我的时候就不在了,6岁的时候,外公和外婆也都不在了,爸爸就把我和小姨接到了大院。4年之前,小姨大学毕业,他俩就结婚了。”
彩红妈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圆,忍不住又问,“哪是老两口呀,你小姨那么漂亮,你爸更显年轻,一点不像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他也不像一般的当兵的,一看就是文化人,在部队里干啥的?是个大干部吧?”
我实话实说,这也没有啥可遮遮掩掩的,“后勤部研究所,今年晋升的所长。”
这又把彩红妈给惊着了,声音都高了8度,“大所长给媳妇做饭?”
我被她这音调逗笑了,“这有啥奇怪的,他是我爸,是我小姨的丈夫,在家给自己老婆孩子做饭多正常的事呀,在所里他才是所长,他又不在所里做饭。”
彩红妈点着头又举起了大拇指,“真好,是真好呀,俺家彩红他爸要是能赶上你爸一半,俺就烧高香啦”。
特护病房,医生护士照顾的周到,黎少华也见天来,比上班都准时,有用的没用的各种往病房给我倒腾,不大的病房,愣是被塞的满满登登的。我也愿意让他来,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看了都能让人心情好。
晚上爸爸和小姨会带吉他过来,爸爸弹琴,小姨唱歌,天天整得跟联欢会似的,引得一帮的住院病人和医生护士扒着门口往里看。
彩红妈也没别的事了,每天就是个夸,夸我有个知冷知热的对象,夸爸爸疼媳妇,爱孩子,夸爸爸和小姨两口子感情好,天仙配似的,反正就是合种羡慕。
期间彩红爸只来过两次,一次骂军彩红,一次跟我道歉。对彩红妈就跟没看见似的,话都没说两句。还强调自己得带兵,忙,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这农村媳妇闺女的嫌弃,一家人没有一点热乎劲。相比之下,我家的确幸福不少,起码我们都爱着对方。
乐乐呵呵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个多月,明天我和军彩红都要出院了。趁着彩红妈不在病房,我清了清嗓子,“嗯~嗯~彩红,我记得我扎你肚子上了,是吧?这咋还转移啦,转移嗓子上啦?这一个多月都没听见你说话”,她看着房顶,也不理我,跟没听见似的,“咋啦,耳朵也转移啦?我花那么大劲跟你住在一起,是想热闹热闹,不是为了多个取暖器”,调侃她,想缓和下气氛。这回她可算有了点反应,坐起身望向我,但仍旧没拾我这茬。
第二天彩红妈收拾好东西,都准备走了,军彩红脸涨得通红,突然走到我身前,深深一躬,直起身时,居然哭了,“徐清清,对不起,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你爸你小姨更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以为感情就是我爸妈那样。以前我都不知道,感情还能像你们这样”。
有点心疼,一把抱住她,“是姐们儿就别跟我酸,矫情”,拿起床头的手绢,帮她擦干眼泪,逗她,“姐们儿,记得你刚搬过来那天不?搬你的医生护士都这样”,我躬着身子,曲着腿,手垂在肚子下面晃,“一二三,使劲,一二三,使劲,那小护士,都累得直喘”,抱着她使劲的笑,受不了那么压抑气氛,我得让她轻松些。
拿出放在床底下一个多月的军刺,我递给她,“彩红,这是答应过你的军刺,开刃了。但,咱们都只有一条命,这家伙要是一招呼上,就啥都没了,以后可不能再冲动了”,她使劲握了握我的手,很认真的点了好几下头,她应该是走心了,或许从来没有人跟她这么掏心窝子的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