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民国十八年年馑始于1928年(民国十七年)。这是一次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震、疫并发的巨灾,灾情从1928年延续到1930年,人就像黄了的麦子被“刷啦啦”放倒,大地上就躺满了“挣命”的乡亲。倒毙在荒原上的饿殍总计1300多万人。
谢就是在这个年月里,在灾情严重的甘肃诞生的。
它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浮在一个饿死的小女孩身上,那女孩身上一点肉都没有,骨头就被一层皮包着,肚子却是鼓鼓囊囊,装的不知什么东西。她看着应该刚死不久,身上还有着热乎气儿。
街上就只有这一具尸体,谢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啃着树皮,他们跪在地上,脖颈和躯体都靠在树上,全仰赖树支撑着身子,如果不看头,多半会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可他们的牙齿,此刻正在使劲地啃咬着树皮,嘴张的大大的,要将整个脸包进去似的。感觉刮下来了一点,面目就更加狰狞,他们瘪瘪的肚子迫切的渴求着,干硬的树皮刮拉着嘴巴和嗓子,人们把它们急急地往嘴里咽。在他们眼里,这刮出血的树皮也是无可奈何的“佳肴”。
毫无尊严可言,他们的身上几乎都没穿衣服,因为衣服也被他们当成食物填了肚子,刚才那个女孩,身上也没有。
忽的,一个骨架急急地跑了起来,发蓝的眼睛像是狗见了肉,其他几副骨架见状紧随其后,一起飞跑的样子和刚刚像烂泥一样瘫跪在树上的人们完全联系不起来。
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一个嘴巴扑过来,无数个嘴巴挤过来,只能看见打着弯儿的后背和腿脚,闻见血肉的气味,死人不会动更不会逃,任它们啃,咬,撕扯,这条城上全是丧尸,不同的是,他们姑且还活着,没有尊严的活着。
就算死了的,也没有死了的尊严。
街道的尽头,有两个男孩一前一后,相对坐着,泪眼婆娑。
一个男孩的肩膀和手肘被咬掉了两块肉,另一个男孩的一整个手臂被啃咬的不成样子,破烂似的耷拉着。
童真的面孔,骇人的伤口,假使不在这个地方,一定会让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谢不愿看众人啃咬,发现了这两个男孩。
“你再咬我一口吧。”
男孩一只手托着,将另一只不成样子的胳膊抬了起来。
另一个男孩看了看他的胳膊,视线更模糊了,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
“咱们也去吧。”他刻意避开了“吃”这个字眼。
“你吃的,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肉。”
说着,男孩把手抬得更高了。
……
谢同样不忍心再看,走到前边,发现那女孩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了一片血,她的骨头被几个身上带血的骨架拿着。
骨头当然比树皮美味点。
谢刚诞生,其实并不了解死生为何物,但它隐隐的有着恐怖的感觉。
时光闪现到几天后,空荡荡的街道上,连苟延残喘的人都没有了。
谢依旧在街道上游荡,它的身边,不知不觉攒聚了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同伴,只是它无法和它们交流,它们互相之间也不交流。
谢猜测,它是从那个饿死的女孩身上产生的,而其它灵,它见过一个,是从孕妇的肚子里出来的,那婴儿,还没来得及降世,就先于母亲一步死了。
它回头去看那两个孩子,二人身上都已血肉模糊,剩下的半口气也游丝一般梗在喉咙里,没有呼出来。
呼吸停止的一刹那,两团黑气从骨头里冒出来,经过几个消失的缠绕,聚集,成了影。
影,是吃人的人所化,这两个影,一个名为禹,一个名为逸,逸是那个先死的孩子身上生出来的。
在灵们寻找着有足够精神力的人们填饱自己的肚子之前,影子们已经在这荒年里,与天灾一起,席卷掠夺着人们的生命了。
近百年后的灵,看着这些画面,心里一阵钝痛。
谢和其他的灵们渐渐离开了这片死地,偱着能吃饱喝足的地方找着栖身之所。
在南下的过程中,其他的灵们渐渐都找到了栖身之所,四散开来。谢则宿命般的一直游荡在街道、人群间,它感到是被排斥的,即便它极度的饥饿,即便越往南走,人们的精神力越旺盛,越蓬勃,偌大的地方,目所不能及,却独独没有它的容身之处。
它这样郁郁不振地想着,却突然惊奇地感觉到一股吸引召唤的力量伴着微风袭来。
舒爽的清风一直轻轻推着它前进,它穿过静起微澜的湖泊,跨过洛阳桥,一路所见所闻,皆使得它对人间的理解更加深刻。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个月,在到达一栋宽敞气派的房子时,风也累了一般,停下了步。谢仔细打量着这栋房子,它看不懂什么,只觉得门口的雕花精美异常,进去一看,与其他大户人家的房子也极为不同:这房子不是一进、二进、或者三进院子,而是一栋二层小楼,后边似乎还有个院子。
雅致,精巧,特别,谢看到这儿,心里蹦出了当时的自己形容不出的词汇。
从二层楼下来一个约莫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意气风发。
在后来的相处中,谢越来越了解这个人。他叫陈道沁,除了闲暇时喜欢逗弄花鸟虫鱼外,本行是个茶商,主卖茉莉花茶,但他本人并不爱喝茶,更不爱喝水,而是酷爱饮酒,所幸他这人就差把“节制”二字写在脑门上,从未耽误一天正经事,即便休息时,也从来没有喝醉过。为人恭顺谦良,同时当仁不让。
陈道沁当然知道谢的存在,并给它起名“谢”。也没问它接不接受,问了它也不会答话,他和冼扬一样,不过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在身上罢了。
陈道沁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个周全、体面的人,可这样的人,三十几岁还没有娶妻,作为家里剩下的独苗,老父亲数次心急催促,他虽温和应答,却也只是搪塞过去,没有下文。
他话不多,但是常常跟谢说,最常说的一句是:“我是不属于这里的。”不过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只在喝了点小酒之后说。
他的床头挂着四个字“晨钟暮鼓”,这也是他贯彻始终的指南。现而今说,没有人能保持高度的自律,即使有,也免不了对自己万般为难,可陈道沁从没有过,他不是在选择,就是在过着这样的日子,并且看起来游刃有余。他好像没有因为任何事任何人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