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黄河沿岸,靠近北齐军营的地方,一人一马正在夜色下缓缓前行。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
高长恭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冷风中吹了多久,就连覆在脸上的玄铁面具都凝上了一层冰渣,但他仍旧没有打算回去。
对岸不远处火光点点的地方,就是周国营地,顺着风,他甚至都能听到兵卒隐约的嬉笑声。就目前来看,一切都很平静。
然而,他抬头望了望阴沉到看不见丝毫月光的天空,黑如曜石的眼眸中掠过无奈的叹息之色,谁又能想到,这块地方再过不久就要变成修罗场了呢。战争,好像总是有这么强大的破坏力,能够在瞬息之间把所有的美好碾成废墟,让人哀悼。纵是灯火星星,人声杳杳,也决计歌不尽乱世烽火。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儿。”身后熟悉的嗓音响起,长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斛律恒伽来了。勒马停下,他沉默着没有出声。
好在恒伽也早就习以为常,策马赶上后便停了下来,陪着他一起静静地看着对岸发呆。
“再过几天,黄河面上的冰就该冻结实了。”黑暗中,长恭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似乎毫无波澜起伏。冰一冻结实,那就意味着两国之间的天堑不复存在,战事,一触即发。
但身为他的知交好友,恒伽清楚地感受到了其中暗藏的情绪波动。没有人会喜欢战争,他们,也不例外。不过比起寻常百姓,他们反而更少了选择的机会。抬眸望了望天,他的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是啊,看起来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只是,那掩盖得了一切污秽的纯洁颜色能藏得住血腥和杀戮么?
“听说周国军营中目前只有宇文护一人在?”长恭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却已经褪变为惯有的冷然,夹杂在寒风中入耳,带上了少有的肃杀。
恒伽明白,这是他做好战争准备的表现,于是也就不再多愁善感,敛了心神回答道:“是,宇文邕和宇文宪都不在营内,只知半个月前就被宇文护派出去了,具体做什么,无从得知。”甚至就连这么点消息,也是齐国的细作冒着生命危险打探而来,周国的防卫措施,不可谓不严密。
点点头,长恭凝望着对面军营的眼眸愈发深邃:“两军开战在即,想必他们也快回来了。”
“嗯。”恒伽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素闻周国齐国公宇文宪英勇善战,谋略俱佳,这次倒可以会上一会。至于这鲁国公宇文邕嘛……”
“此人也不可小觑。”长恭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语气很是郑重:“虽然他一贯默默无闻,但能在宇文护手下存活还不直属于他麾下,足见此人心机之深。小看他的后果,只怕我们承担不起。”
“言之有理。”以斛律恒伽的才智,这些东西自然是一点就透。想了想,他转而打起了另外的主意:“如此说来,这周国阵营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团结啊。或许,我们可以……”
“分化他们?”长恭下意识地接口,随即却是蹙起了眉头。半晌之后才缓缓道:“这招应该也行不通。”
“为什么?”恒伽不解:“且不说宇文护杀了宇文邕的哥哥,宇文邕跟他有仇。就说宇文护为人生性多疑且心狠手辣,他也绝不会那么容易信任宇文邕。”
“这点我承认。”长恭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宇文邕既然能让宇文护这么久以来都不动他,那就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取得了宇文护的信任。何况,现在两国对峙,一切都会以大局为重,宇文邕再怎么恨他也不会拿自己的国家来开玩笑。在对外这一点上,他们绝对会是一致的。”
静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恒伽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这次你比我思虑周全得多,我认输。”
“呵呵。”长恭难得地轻笑出声,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是太想打完这一仗回邺城,难免有点激进了。若放在平日,这论战,我可是胜不了你的。”
“急功近利更是兵家大忌啊。”有些懊恼地捶了捶马背,恒伽显然不能容忍自己有这样的状态出现:“还好你指出来了,不然被父亲知道我估计得被打死。”
“斛律叔叔为人向来谨慎。”长恭继续弯着唇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好友处在极端的郁闷之中:“倒是你,若是被别人知晓向来风度翩翩的斛律公子也有失态的时候,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反正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看见。”对于这种威胁,恒伽显然并不放在心上。倏尔,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立时有些疑惑地盯住面前之人:“你难道就不想快点结束回邺城吗?”为何在这个时刻,他反而比平时还要来的更冷静?
“我自然也想,而且比你更想。”长恭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策马沿着河岸继续前行:“所以才更不能出一点岔子。这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速战速决!”他是想快点结束,不过不是回邺城,而是去接一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眼底的神色就又复杂了几分。些许温柔,些许茫然,些许疑虑,纠缠成暧昧不清的一团,在瞳孔的最深处翻滚,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最终却缓慢地沉淀下来,化作无比深刻的坚定。就让他暂时抛却一切吧,忽略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梦境,忽略她有些匪夷所思的出场,更忽略她尚且未知的身份来历。他要做的,只是履行他在她昏睡之时就许下的诺言,“颜儿,等我回来。”
至于其余的东西,他相信在那时都会得到答案。
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个让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子,用了一种他绝对想像不到的方式,正在朝着他不断靠拢。
命运翻云覆雨的华丽手掌,在这一刻才彻底张开。从此后,风云际会,缘起缘灭,终只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