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周国都城长安。
才打发掉几位心腹大臣的宇文邕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抬手轻揉额角,一张素来淡漠的脸孔之上便是不由自主地透出了些许疲惫。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处理政事,实在是太过耗费心神,即便他早就习以为常,却也难免感到力不从心。
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窗外那一钩细如柳眉的弯月,他心下微愣的瞬间便是忍不住低叹出了声:“竟然,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了么……”
那个女子,那场风雪之中的追逐,那日黄河岸边的对峙……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去得那么远了啊。
默然良久,宇文邕缓缓抬手,自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一物,却是一柄做工精巧的短匕。取下刀鞘,那一点特属于武器的锐利锋芒便是再无遮挡地四溢而出,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里,都仿佛多出了几许阴冷的杀意,叫人止不住的寒毛倒竖。
然而宇文邕却好像丝毫都没有察觉到这些。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游移在匕首的表面,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恍若在爱抚一件绝世珍宝。
这是她那日用来威胁他的凶器,就是这个,划伤了她的脸,划痛了他的心,却也是他们认识至今,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清颜,你的报复,果然是极狠的啊。”轻笑出声,宇文邕的话语之间却好似有着泪滴滚落而下的萧索与落寞:“就算我放你离开了,那天的一切,终究还是成为了我的噩梦,或许这一生,都注定摆脱不了了。”
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那般决绝地在自己面前亲手毁去容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把没有开锋的刀在心上来回地割着。虽然不会致命,但那阵钝痛宛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如影随形,以致于他每每午夜梦回,眼前晃着的,都是那鲜血淋漓的一幕。
洁白的雪地,狰狞的伤口,武器的寒光,还有那人冷然笑着的面孔……那么真实,那么刺痛,那么的,锥心泣血、蚀骨穿肠!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自己的强势逼迫她走上了那样极端的道路,是自己,用一种无法挽回的决然态度,生生地将她推得更远,更是自己,将以往的所有美好统统打碎,只为了那一个明知这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飘渺可能……如果不是宇文宪的及时出现,他可能真的会做出一些令得他后悔一生的事情,而到那时候,他的日子想必要比现在更加难熬吧?
“你说的对,从头至尾,执迷不悟的都只是我一个人。要是能早一点看破,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会比现在好上许多?”眼神略有些迷离地看着手中的匕首,宇文邕的低语声在偌大的御书房里轻轻回旋,恍惚间竟似带起了回音,使得这方天地都显得格外空旷寂寥:“不过,好像也不大可能了啊,我这么快就拿段韶开刀,你应该,还是会恨我的吧?似乎,没有一种可能,会令得我们拥有再度推心置腹的机会呢……”
说穿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到底还是没有调和的余地,只要高长恭存在一天,她就永远不会倒向他这一面。早该清楚的立场纠纷,他却假作不知地忽略了这么久……呵呵,原来自诩精明的他,也会有如斯天真的时候啊。
“启禀皇上,齐王殿下求见。”就在一地愁思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书房门口却是忽然传来了阿常的声音。
宇文邕回过神来,一听到是宇文宪拜见,脸上的神情也就没有太大的波动。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平静如昔地开了口:“让他进来吧。”
“是。”毕恭毕敬的回答响起,随即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身戎装的宇文宪大步走进,看起来风尘仆仆,就连那张俊朗面容之上的疲惫竟是也丝毫不输给宇文邕:“四哥。”
“你来了啊。”随意地点了点头,宇文邕示意他在一旁坐下,神情也是流露出几许真实的关切:“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了。”
“四哥这是说的哪里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宇文宪回以豁达一笑,却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本就是臣弟的分内之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再者,他也不会觉得面前之人最近的日子有比自己舒服多少。所谓君王,需要操心的是一个国家,那样的担子,绝不会比他这个身为将军的人要轻。
知道他的性子,宇文邕当下也就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看了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沉吟着开口询问道:“城内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可还有暴动之类的情况发生?”这是这些天来带给他最大困扰的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恐怕他会寝食难安。而跟前的宇文宪,正是全权负责此事之人。
“四哥不必忧心太过,整个长安城的局面现下已经大致趋于稳定,至于那可能会出现异状的几个特殊区域,臣弟也已经派人时刻紧盯,绝对一有情况就立即来报,所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人胆敢生出什么是非了。”一五一十地将这几天的布置细细道来,宇文宪却是自动地就跳过了不少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消息。
之前宇文邕决心全面废除佛道二教,所有寺庙、道观务必拆除,其中的僧人道士之流更是必须还俗,这一指令初一下达,几乎是引起了周国范围之内的轩然大波。不少激进分子抵死不从,和派去执行任务的官兵多有冲突不说,连自焚以示抗议的事情都时有发生。一时之间,不仅整个长安变得乌烟瘴气,就是朝堂之上都显得波澜诡谲,许多大臣联名上书劝谏,最后却都被宇文邕一一驳回。他以一己之身力排众议,顶着全天下的骂名施行改革,将从寺庙和道观中清查出来的财物尽数分配给百姓,这才逐渐有了支持者的声音。
到得而今,虽然民间的谩骂诅咒之声依旧未止,但比之最初,无疑已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宇文宪这段时间的忙碌,自然就是收拾残余的反对派人士去了,这期间,听多了说宇文邕坏话的,倒叫他这个做弟弟的颇有些义愤填膺,但在正主面前,他却是如何都不能吱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