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匆匆,很快便走到了河清四年初。在这一年里,高湛对和士开的宠幸有增无减,导致他在朝中的权势也是越来越大,再加上陆令萱、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一帮小人的挑唆撺掇,北齐朝堂之上可谓是乌烟瘴气。不少敢于直谏的重臣良将因看不过眼而被残忍地杀害,到最后,就连长恭和孝琬等宗室亲王都是暗自寒了心,再也不曾开口多言。
或许是长年沉溺酒色且心怀隐忧不得对外人所道,高湛虽然正值盛年却已患病日久,咳嗽之症也是一日重似一日,他逐渐变得无心处理朝政,更别说去管和士开等人。而正值此时,继河清三年的白虹贯日异相之后,天现彗星,北齐太史官奏称是“除旧布新之象,当有易主。”因着高百年的死,北齐宗室已无人可杀,北魏、东魏的皇族更是早已死伤殆尽,为了顺应天象,高湛索性便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高纬,自己退居二线,自称“太上皇。”至此,北齐改元天统,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却又难以揣测地继续下去,无人可知这其中的玄奥。
这几日,清颜能够很清楚地察觉到长恭有心事,尽管他不说,可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此时,看着那个站在花园里兀自发了许久呆的身影,她终于是忍不住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想去就去吧,算起来,你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进宫了。”自从孝瑜过世之后,他就再没有和高湛私下说过话,想必也是心结一桩,如今高湛这般模样,也难免他挂心不已。
“颜儿,我真的,该去么?”半回了头看她,长恭的黑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些许迷茫和困惑之情:“我总觉得,九叔不再是当年的九叔了,我对他,越来越陌生,陌生到我都不知道究竟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他。”
这些年来,高湛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先是宠幸佞臣,对朝中大事不闻不问,就连那陆令萱,原本不过是高纬的乳母,而今竟也能插手朝政。接着便开始沉迷酒色,大肆招揽秀女充斥后宫,夜夜笙歌,并大兴土木,将奢侈糜烂的生活作风演绎到极致。此外,宫中还风传他和文宣皇后李祖娥有染,直闹得本来不问世事的娄太后都不得不跳出来镇压才算完事。这样一个昏聩至极的君王,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还是他那曾经冷若冰霜、却只对他一人真心关怀的九叔。
“还在想那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么?”看出他心中的症结所在,清颜不由伸手轻握住他的胳膊,轻言抚慰:“不管皇上变得怎么样,也不管外人怎么看待,他始终都是你的九叔。有些事情,无论对错,只有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去做了才不会后悔。长恭,人的一生有时候很短很短,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偏执而让自己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颜儿……”感受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暖,长恭只觉得自己原本漂浮不定的一颗心都在顷刻之间变得熨帖不已。轻抚了抚爱妻莹白如玉的精致脸颊,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不已:“我进宫一趟,等我回来。”说完,便再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
而看着他走远的身影,清颜脸上的柔和浅笑,却是慢慢地收敛而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言的深沉和苦涩。
“你不打算把事情告诉他么?”不知何时,一身素衣翩然的孝珩出现在花园里,手中折扇轻挥,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颇带了几分琢磨。
“告诉他?”清颜闻声转头看向斜倚在墙边的清俊男子,神情很有几分无奈:“呵呵,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啊。”要她如何跟长恭说,他的九叔,其实是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因此才会有那般荒诞的行为产生。
“可是,就算你不说,难保他此次入宫不会发现异样。”缓缓走近,孝珩的神色显然并不乐观。前些年,高湛对清颜的心思还是隐藏的很好的,除了偶尔的情不自禁被他们几个察觉以外,几乎没有半分可查之处,就连长恭频繁出入宫闱,也从未感觉到各种玄机。不过现在么……
“我就是因为担心这一点所以才会纠结。”叹了口气,清颜自然也懂他的意思。她曾在娄太后的宫中见过李祖娥,那个女人,竟是意外的和她有着三分相似。而抛却这个不说,就连那些新晋入宫的秀女,但凡是册封在位的,都是或多或少地有五官的某一处神似于她。当初,在无意中发现这等情况之后,她便忍不住有些愕然,原来高湛对于她的感情,居然已是痴迷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了么?
“还是真如俗话所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喃喃自语着开口,清颜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团成了一团的麻,无论怎么理都还是乱,没有半点头绪可言。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孝珩跟着叹了一声,心情似乎也不比她明朗多少。高湛对于清颜的执念,恐怕远比他们想象得要深得多,只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否则,到头来只怕终是一场灾难。
自从高湛禅位成为太上皇之后,便是搬出了原本的寝宫,转而移居到了位置较为偏僻的栖月宫。因此之下,长恭也是在宫中奔波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对了路径,却不想才转过一处回廊,便瞧见了许久未曾见过的高纬和高俨两兄弟。
“微臣参见皇上。”躬身一礼,长恭并没有因为跟前之人的年龄而有所轻疏怠慢,反倒是小皇帝本人见着他对自己行礼有些慌了神。
“长恭哥哥快起来吧,这儿又没有外人,不必对我这么多礼的。”一把扶起长恭,高纬满不在乎地笑着,那模样,仿佛依旧是当年那跟着长恭跑前跑后的小不点,从骨子里都透出对他的依恋之感来。
“君臣之礼不可废,皇上以后可切莫忘了。”虽然欣喜于高纬依旧单纯如斯,但长恭还是忍不住殷切劝导。他是九叔的儿子,是现在齐国的帝王,并不能简简单单地就这么过下去。
“好,朕知道了。”略有些不甘心地撇了撇嘴,高纬终究还是乖乖听话。毕竟,在他心里,长恭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人,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长恭哥哥,常听人说邙山这一仗打得极为漂亮,不知能否跟我说说?”一双乌黑的眼睛充斥着向往的光芒,长相酷似高湛的高俨望着长恭,颇为热切地出声。不知何故,高湛似乎极为偏爱这个儿子,不但在高纬还是太子之时让两人享受一样的待遇,而且小小年纪便是被封了琅琊王。好在高俨天资聪颖,文武全才,比之哥哥高纬不知道能干多少,所以朝中倒也没有多少人持反对之声。
“呵呵,不过也就是被人口口相传以致于言过其实而已,没有什么好细说的。”淡淡一笑,长恭对于高俨倒是要比高纬高看上几分。自小高俨就表现出比其兄更为优秀的品质,只不知道九叔最终为何选择高纬做了继承人。
“但是……”似乎有些不满意长恭的敷衍,高俨一皱眉头就要追问,却不想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高纬打断了。
“长恭哥哥都说没什么好细谈的了,还聒噪个什么劲!”一声斥责毫不犹豫地出口,高纬对于这个弟弟却是全然没有好感。自小他就能感觉到父亲对于弟弟的偏爱,就连衣食住行都一直是和他这个太子比肩,因此,他对高俨始终有一种出自本能的防备和戒心,生怕哪天父亲心念一动,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毫不客气地说,高俨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旦有机会,他就会不遗余力地责备奚落他,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一点心理平衡,让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事事都不如他的。
没有想到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如此之怪异,也不曾想过他们的关系会恶劣至此,长恭很是惊愕了一番。然而想起自己今天进宫的目的,他不得不跟这两人别过,然后匆匆向栖月宫行去。只是走到很远,都还能听到两兄弟隐约的争吵之声。
栖月宫里久无人居本来是荒芜不堪的,却因为高湛的入住而生生添出了几分华丽奢靡。此时,空旷无人的大殿之中,一袭白衣的俊美男子半卧在锦榻上,看着殿内随风飘飞的红色纱帘,深不见底的黑眸有些空洞,让人完全揣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太上皇,该用膳了。”一个悦耳的男声自殿外进来,那手捧托盘的男子一身官服,面容英俊而深邃,带着点不与人同的异样风情,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中书舍人和士开。
“你来了啊。”收回抽离的思绪,高湛慢慢地从榻上支起身来,眼神却是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和士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太上皇这是说的哪里话,照顾君上本就是为人臣子应尽的义务。”恭谨地回话,和士开放下手中的托盘,端出一个精致的瓷碗,里面盛放着碧绿喜人的米粥,看起来很是可口。
挑了挑眉,高湛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今天这又是什么粥啊?”
“回太上皇的话,这是草菇莴笋粥,有清热败火的功效,您前些日子咳嗽多痰,用些这个应该会好很多。”垂手而立,和士开的样子流露出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心,倒叫人由不得多信他几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替高湛食疗养身,对他的喜好自然也是掌握的很好。
“启禀太上皇,兰陵王爷求见。”门外一内侍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倒叫殿内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