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闪回着一脸的孩子笑
还有摇荡在天际嫣红的纸鱼
那一年
当时我表现得像个孩子
幸福是一股转瞬即逝的清流
不知觉地又一次阅读
才发现
那上面存留了一个世纪的美好
［1］
那是九月里一个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同一个百分之百陌生的女孩擦肩而过。
当时，柯博智独自一个人。双眼盯着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身后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上面有六百多本精致的房地产广告、设计杂志。他用手摸着一些书背：《创意面具》、《地产侦探》、《动脑》、《国际广告周刊》。这些期刊他从一九九八年就开始收集了，就是说，那上面有他生命的五年——这个星期五，他就能满二十七岁。
办公室的门开着，客户部经理孙妍礼貌地在门上轻敲了一下，打断了柯博智短暂的神游。
“柯总，有客户要见您，已经安排在会议室了。”
柯博智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走了神儿，观望纸鱼在天空翱翔的时候，忘记了给David回电话。
几分钟后，孙妍又来了。“嗯，还有……，有个女孩儿找您！在前台。她一边说，一边匆忙地从桌面上抱起一摞资料，整理一下案头。柯博智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向外望去。
公司前台天花板上灯光荧然，玻璃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映衬出嫣红色的T恤。在秋天午后的阳光里，倒也是相当美妙的风景。
你认识她么？她问。
就是那个女孩。
那女孩出现在前台，淡眉亮眼笑餍可人。
那是谁啊。孙妍又问。
柯博智双手叉在裤兜里，又看了看前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彩，冲孙妍坏笑了一下：我的第三任女友。
孙妍两眼发亮：这个还不错！
柯博智点了点头，不再看她，脸上微笑。年轻的女孩，陌生的年轻女孩，像是天上飞过的纸鱼。不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在柯博智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不带一丝温度，却明亮极了。它一次又一次地跃动在他记忆的深处。
那明亮源自玻璃走廊的尽头。
［2］
柯博智抄起一个本子，走向涌入光线的长走廊。
这时，整个公司一片忙乱的景象。
创意部的设计师们正在忙着弄出个精彩的广告画面，以便第二天一早就送到地产商那里去提案；有个做AE的小姑娘昨晚陪着加了一宿的班，现在竟躺在创意部的桌子下面睡着了；媒体计划要准备出来，成百篇的策划案要加以编排，电话线路充斥着业务员们客气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朗智广告”
孙妍冷静优雅地追上他，“创意部这下恐怕该大忙特忙了，下个星期要提案……房地产全案。”她盯着柯博智，语气平和而谨慎。
柯博智心头一缩，“工作量已经饱和了，我已讲清楚——”
“我们部门尽力在周旋，可……”
柯博智看见孙妍下颌突然不动，只说了半截句子。她的眼神固定在他肩后。
走廊尽头那嫣红T恤的女生直接朝他们走来。恍惚在时间长廊的另一头，那女孩兀自一个人，全然无所顾忌地走来。
光线在落地玻璃背面凝固出光影斑驳的节奏。她迈着探戈似的舞步，旁观都令人陶醉。头发自然地飘落在肩头，露出面部的温和，灵巧的手指飒然有声地波动空气的琴弦。
能感觉到她体内也白光四溅。柯博智觉得这样的心情生来还是第一次。嫣红的色彩，仿佛她一个人照单全收了一整个夏天的温暖，然后折叠整齐，放进房间的衣橱里。
然后， 视线被遮住了。
David张开大手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随即是一阵声若巨人般的大笑，把一切都隐没在他的高嗓门里：柯总监！快，兄弟们等急了 ……
这一串连续的画面快得像未及反应的分镜。
［3］
隔着会议室的玻璃门，就看见公司副总卜铭已经在那里正襟危坐了，另外几个部门主管一脸严肃，策划部总监正在例行公式地协商着时间、内容和有关要求等一些常规问题。
柯博智走进会议室，很快坐到一张椅子上。Davidr双掌在空中对击了几下，要求大家安静。伴随着投影仪轻微的嗡嗡声，是他的男高音：
“仅有三周的时间……”
简直像个笑口常开的小佛爷，柯博智这样想到。
跟David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当时柯博智跟着卜铭刚到朗智广告，在香港做展会。跟那边地产代理行的人很熟，David是大陆去的，但已经在那边地产圈里很多年了，所以在香港全靠他照应。
“临正式开盘还有三周，甲方却无法认同现有的项目定位。我们做为这个楼盘的代理商急需换一家广告公司配合，所以，你们公司作为救火队员，被推上了前台。“
David仰起头注视着柯博智，希望得到一些肯定的回应。他的脸在柯博智的记忆里似乎永远雕刻着慈眉善目。
柯博智态度友好，笑意端正。
会议室内，柯博智显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不停地记下客户滔滔不绝提出的推广周期、项目策略和定位。孙妍手端咖啡，见他偶尔空闲，就端过去放在他手边。见又有两位男士拿着相机走了过来，孙妍连忙再从柯博智手中接过咖啡，然后默默地坐在他身后。
David喋喋不休，柯博智直起身来，只看到那张嘴一开一合的。眼神已经漫过他的身后，透过会议室高大的玻璃门朝走廊望去，仅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各自匆匆。那女孩就像一尾鱼似的，在夏天的流水中优雅地川游而去。
心底那根叫做欲望的神经像大提琴的Ｇ弦般轻颤，波动起来，喉头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她突兀地向我走来，但是一点儿都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其实，她也算不得怎么漂亮。
风，把紧密的窗帘推开了一道缝隙。
九月下午的阳光越过浮云，柯博智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干净的奶白色质地被光线刺得耀眼。后来，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也就是在这一天，柯博智看到了后来成为梦魇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张照片，出现在幻灯屏幕上的照片。
屏幕上那个男人看上去是站在某个建筑工地楼顶上放眼眺望，头上光秃身材壮硕，只有那鳗鱼般微笑的嘴角，才让人想起他呼风唤雨时的样子。柯博智对那高雅的微笑颇不适应，心想这老男人确实很配做个老板，连微笑都上档次。
David站了起来。
“各位，”他说道，“下面我来介绍一下甲方：华亿地产集团公司。”
David很快地回顾了一下历史背景。华亿地产创建于一九九三年，是由市政府某局下面的一个国营房地产企业改制而来的……。他谈到他们并购三家港资公司，以及他们以协议转让的方式取得和大量囤积土地的情况。
“甲方相当难缠，我们接触也只有大概半年的时间。华亿地产老总有着多年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前年回国后，仅在大陆地区一年就完成了二十个亿的销售额！华亿总裁对广告商的业务要求也是国际水准的。”
暗室里的灯光骤然明亮，屏幕上依然保留着张维的一张头像，那是一个侧目而视的表情和依然微微下垂的嘴角。
策划总监稍稍吐了口气：“除去提案过程和媒体发布的时间，切记，我们只有十个工作日的时间！估计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对周围地区进行一些市调。”
客户经理孙妍一脸的疑惑：“就算最基本的踩盘，两天时间恐怕也很难完成吧。”
另一个人说：“在第一次正式接触客户之前，还应该对整体市场环境、地产供需走势，区域市场竞争、大道小道消息等详细了解。”
策划总监对副总经理说：“市场情报只有靠日常积累，有效途径是进行地产媒体的剪报。对于板块竞争情况，策划与AE应该在4小时内完成网上调查与平面广告的收集与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副总经理卜铭的脸上。
“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接下这个案子，换个角度来理解，就是要取得客户的信任与欣赏。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现成的经验与智慧。”
最后他拍了拍柯博智的肩膀：“创意总监！抓紧开始吧。”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能量似乎在这一拍之下都凝聚在柯博智的肩膀上，那些人用一种既无可奈何又爱莫能助的目光看着他。
卜铭说完和几个主管一起快步走出了会议室。孙妍扭过头去朝他侧目，羡慕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的英气勃勃，得体的西装更让他的背影流畅洒脱。
厚重的窗帘启幕般摇动着划向两侧。下午六点左右的夕阳仿佛舞台上柔和的灯，漫散开来。没有温度，却是异常柔软。
夜晚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