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列车门刚一打开,一股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和车厢内干燥清爽的冷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便是南方的夏天,以前黄梓恒只是有所耳闻,如今却真实感受到一股缠绕在周身的粘和热。他叹了一口气,抽出拉杆箱把手,拖着行李向出站口走去。
通过查找萧后前妻的户籍信息,得知此人已在17年前与本市一名熊姓男子结婚,并将户口迁至江西省洪城市青山湖区。查到对方联系方式并不难,小黄提前做好会面预约,并请求当地警方进行必要的协助。
按常理,直接电话询问或者通过当地警方协助,大概率可以得到准确的信息。考虑到萧后与前妻结束夫妻关系近二十年,被询问人也许并不想回忆起尘封的过往,或许也会担心给现在的家庭关系带来不良影响,有时甚至会含糊其辞,以对抗的心态婉言拒绝配合调查。
另外,在电话中亦不便透露此次询问涉及命案,只能通过面谈挖掘有用信息。未见面之前,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找萧后前妻了解点情况。在上次侦查会上,黄梓恒主动请缨调查相关内容,因此他第一时间亲自奔赴千里之外的洪城。
与出站口前来接站的办案人员稍加寒暄后,黄梓恒再次用手机与萧后前妻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时值盛夏,酷暑难耐。依照对方的建议,他们约在假日江景大酒店二楼的咖啡厅会面。可以看出,萧后的前妻还是有些品味的,不愿见面地点过于随意和鄙陋。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对方发来的定位地址。
宽敞明亮的咖啡厅内播放着柔和的音乐,落地窗外静静流淌的便是此城的标志性河流——赣江。座位之间的间隔很大,方便不同类型的人交谈而不会相互影响。大厅最深处的窗边独自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性,妆容精致,纯熟的化妆技巧使其看上去更显年轻而不失风韵。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手中的搅拌勺悬停浸泡在咖啡中,处于静止状态。或许,她只是在单纯的欣赏窗外的江景。
依照之前孟队的建议,黄梓恒和当地一位姓李的女警组队。进入咖啡厅后,二人向服务员报上桌号,随后被引导至这位中年妇女身边。
“您是航晓蓉,航女士吧?您好。我是之前和您预约的小黄,这位是本地派出所的小李。”为了打消对方顾虑,黄梓恒故意隐瞒了小李的刑警身份。
两人把证件在这位中年女性面前迅速打开,随即闭合。很显然,工作证中的详细信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难以捕捉。
明亮的警徽已足具震慑力。
“啊,我是……”航晓蓉本欲起身相迎,屁股刚离开座椅,随即又坐了回去。凭多年的社会经验,在她看来,对付对面前这两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她有足够的把握。更何况自己一直安分守己,没什么好担心和害怕的,一直悬着的心陡然落地。
黄、李二人相继就座。没等二人开口,只听航晓蓉柔声问道,“喝点什么,你们?”说话之际,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对面的二人。
“抱歉,多有打扰,也很感谢您能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今天我买单。”小黄微笑着接过话题,随后和小李点了两份简单的饮料。
“你们想找我了解什么情况?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没和警察打过交道,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一丝似乎带有嘲讽意味的邪笑,从她嘴边淡淡划过。
整个谈话的主导权,被这个中年女人牢牢掌控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了解一下您前夫的情况。他被牵扯到一个案子中,也许您能提供一些有力信息。”
“案子?该不会是传销、诈骗之类的事吧?”航晓蓉怎么也无法将前夫与命案联系在一起。在他眼里,萧后虽然与她性格不合,但也算本分。
“不好意思,具体案件细节我们无法透露,您只需要配合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
“好的,我会尽力配合。”
航晓蓉试图从随后警方的问题中判断出案件的性质。
“您和前夫萧先生婚姻存续时间不长,似乎只有一年半的时间。”黄梓恒打开笔记本,一边看着上面记录的信息一边问道。
“我们是短命鸳鸯,在一起没多久就分开了。”航晓蓉暗想,你们挖的可真够深的,十几年前的事情都能翻出来。
“方便的话,您能告诉我你们夫妻感情不合的原因吗?”考虑到涉及对方隐私,黄梓恒问话的底气略显不足。
“那你觉得应该是因为什么呢?”航晓蓉强压住不屑的神情,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杯。
“这个就很难讲了。也许对方有暴力倾向;或者二人价值观不同,存在交流沟通障碍;又或者某些方面不够和谐……”黄梓恒一本正经的回答着,说到最后,竟略显羞涩,声音越来越小。
“哈哈……”航晓蓉端着咖啡的手在笑声中猛烈地颤抖了一下,险些将咖啡洒出来。
黄梓恒一脸惊诧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说的都在理,离婚也就无外乎你说的那几种情况。”航晓蓉被眼前这位年轻人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同时,她也为能控制谈话节奏而洋洋得意。在她看来,被问询的反而是对面这位青涩的小警察。
“您能告诉我您和前夫分开的原因吗?”黄梓恒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
“你是想问,萧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猜你对我们夫妻感情生活并没有兴趣。”
一语中的,黄梓恒无言应对。
“他是个老实人,平日少言寡语,也不爱招惹是非。要说暴力倾向,那更无稽之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算偶尔吵架气的他要死,他也没动过我一根指头。最糟糕的一次,他一拳砸在我家大立柜上,门板都被砸出个窝,但他也能控制自己不打女人。他敢动我,我早和他玩命了。要是真在外面打起架来,他肯定是挨揍的那个。”
航晓蓉不时开开前夫的玩笑,对面两位年轻警察反倒一脸严肃。
“要说某方面不和谐……”航晓蓉看对方没有接话,接着说,“那也不至于到非要分开的地步。不过他确实有点性冷淡,感觉大部分时间,都是为了繁衍后代在交作业。也许是我个人魅力不足吧……”她翻了翻眼睛,自我解嘲地说着。这个年龄的人,谈及性的话题倒也不避讳。
这其中的真实原因,日后黄梓恒回到刑警队方知原委。此时,他只是个听众;更确切地说,是个信息收集者。
“你们孩子多大了?”黄梓恒抓住最佳时机,简短的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要害点。
按照思维习惯,通常会问对方:你们有孩子吗?黄梓恒打破思维惯性换了个问法,以试探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刻意隐瞒生育情况,表情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黄梓恒也并非一位毫无谈话技巧的愣头青。
“多大?!”航晓蓉皱起眉头,惊讶地看着对方。“一块盐碱地,寸草不生……”停顿片刻,她带着苛责的口气问道,“小同志,你们不是调查地很细致吗?居然连这个情况都不知道?!”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黄梓恒的预料,没想到得到的竟是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如果对面的女人所说属实,他此行可能将一无所获。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向您道歉。”黄梓恒语气中带着诚恳。
“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结婚大半年还没有怀上,我们双方都去做了检查,结果发现是我输卵管堵塞导致不孕。一时半会是怀不上孩子的,需要系统治疗。”
“治了吗?”
航晓蓉轻轻摇摇头。
“那时条件不富裕,打算出去挣几年钱再从长计议。”她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暗自感伤。“如果当时能有个孩子,结果就会不一样吧……这辈子,怕是和孩子无缘了……”
黄梓恒心里一沉。这句话在向他暗示,航晓蓉和现在的爱人恐怕也无法生育。“那还有其它法子……可以选择人工受孕、甚至代孕等方法。你们没想过试试吗?”
“你们”这个字眼,用意巧妙。即可以代表航晓蓉与前夫,也可以指代她和现任丈夫。
“小同志,你说的都是目前的医疗科技和时下才兴起的方式。我们那个年代,哪有那么多选择。重点是,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显然,航晓蓉的思绪依旧停留在与前夫的种种过往。
诚然,一切生育方案,都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
对方情绪已有所波动,如果继续追问下一段婚姻的生育情况,对案情调查似乎没有任何帮助。黄梓恒暗想:和现任的生育情况没必要继续问下去。我们的调查重点,是萧天赐的亲生兄弟。
即便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对眼前这个无法承欢膝下的女人产生更严重的刺激;如果女人一生不能体会做母亲的乐趣,将成为人生中最大的缺憾。但黄梓恒告诉自己,不能因为心存怜悯之心而忘记此行的目的。
“您知道萧先生有个儿子吗?二十多岁了……”黄梓恒不愿将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过久,他担心航晓蓉会将这样的行为视为一种挑衅和嘲讽。
“儿子……他都有那么大的儿子了?!原来和我离婚就是为了赶紧找个女人生仔……难怪那时候离得那么坚决,丝毫不给我留余地!”
对面的女人,脸突然涨得通红。
“您知道他儿子的情况吗?”小黄继续追问,不放弃任何可能性。
“他有儿子关我屁事?!这种事你来问我,是看我活的还不够惨吗?”
女人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黄梓恒的眼睛,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尖锐起来。之前的谈话撕开了她的陈年旧伤,此刻抛出的问题,无异于在对方冒着汩汩鲜血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您别激动,我们只是例行了解情况……”身旁一直没说话的小李打起圆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丝毫感受不到慌乱。毕竟这样的场面,她时常会遇到,此时正是她发挥协调作用的最佳时机。
航晓蓉一把抓起咖啡杯,仰着脖子将咖啡一饮而尽。随手将空杯子重重地丢在托盘里。她坐直身体,眼睛微闭,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她已意识到自己举止失仪,有伤体面;便尽量缓解情绪,恢复一个成熟女性应有的修养。
“航女士,很抱歉,让您感到不悦,容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黄梓恒稍作停顿,看到对方情绪稳定后才继续问道,“导致您二位感情破裂是主要因素,仅仅是因为无法生育?”黄梓恒把话题引回到航晓蓉和萧后身上。
“这不是主要原因。有病可以治,心病却难医。”航晓蓉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后与航晓蓉均出身于农村,二人是在好友介绍下相互认识的。由于均到了适婚年龄,热恋期对彼此又颇有好感,不到半年的光景,二人便草草闪婚。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在他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恋爱期还极力展示着自己的各种优点,一旦结了婚,立刻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归结婚姻的失败的原因,也许男人和女人都犯了个错误。男人总认为女人不会变,一旦征服了女人,婚后她总会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对方,并努力承担相夫教子的重任,但是——他错了;女人总认为男人会变,婚后会变得更成熟、有担当、能挑大梁,但是——她也错了。
想知道两人是否适合结婚,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婚前将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暴露给对方。如果对方尚可接受,婚姻中出现危机的机会将大大降低。
另萧后、航晓蓉二人没有想到的是:新婚燕尔,两人的感情如同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总是在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本应和美的每一天。
即便个人情况特殊,萧后原本打算踏踏实实和这个女人过下去。生儿育女,尝尽人间烟火,过普通人的小日子。但他没有什么学历,也没太多社会经验和人际关系,挣钱养家糊口的重担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一直没有稳定收入,只是靠在外打零工勉强度日。然而在他心里,从未放弃过对更好生活的渴望,虽然成效甚微,他依旧在努力拼搏着。
然而,航晓蓉等不及幸福来敲门的那天。自从查出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性格就变得异常暴躁。不时地指责萧后没本事、家境太寒碜,甚至连带她看医生的钱都拿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斥责,萧后忍气吞声,一直隐忍不发。诚然,他应该承担这样的责任,但他更多需要的是理解和包容;原本夫妻二人,本当患难与共。
可事情却向更糟糕的一面发展。航晓蓉因心情郁闷,没事就去找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闺蜜倒苦水。一名知心好友,也许可以成就你的一生;一名知心损友,单凭一己之力便足以将你的未来毁灭殆尽。
很遗憾,航晓蓉的闺蜜属于后者。
她不但不宽慰自己的好友,反而火上浇油、挑拨是非。闲来就教她如何治住公婆,变成真正的一家之主;如何掏空萧家,掌握萧后的经济命脉;如何在人前彰显素养,不让别人说自己闲话,反而只会说是萧家没本事。甚至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这是为你的将来打算,真朋友才会掏心窝子和你说这样的话。”
渐渐地,航晓蓉的性格越发阴暗,夫妻之间的争端也逐渐升级。终于,在妻子对公婆数次忤逆后,萧后爆发了。他顿然醒悟,眼前这个女人已变成蛇蝎心肠,即便和她生育,她也会把这些令人不齿的算计体现在孩子身上。
萧后把心一横,没有通过民政局进行协调,直接雇了一名律师向人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经过一番声嘶力竭、寻死觅活的折腾和折磨,女方终于在离婚判决书的送达回证上签了字。怀揣判决书复印件走出法院的那一刻,萧后觉得浑身轻快,天空似乎都变得更加蔚蓝了。
从此二人一别两宽,再未见过面。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航晓蓉在讲述夫妻二人过往时,更多表现出的是自己的无辜与不甘,甚至还硬生生挤下几滴泪来。然而那些抱怨的话,黄梓恒并没有认真听进去。他只确定了一个与案件有关的结果——萧后与前妻膝下无子,是坐实的事。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了。感谢您能腾出时间配合我们的调查。谈及您伤心的过往,实在抱歉。”说罢,黄、李二人分别伸出手去,和对方握手告别。
刚走两步,黄梓恒转身疾步走回。他拿起桌上的账单,冲对方扬扬手,向收银台走去。
“走吧,恐怕我要无功而返了。”小黄沮丧地垂着肩,缓步走出酒店大门。身旁的小李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此慰藉远道而来的同仁。随手拉开车门,将小黄推进车内。
汽车带着黄梓恒的遗憾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