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技术科解剖室内,一具女尸横躺在停尸台上,旁边伫立着两名男子。
虽是盛夏时节,逼仄的空间内却萦绕着浓烈的阴寒气息。
尸体周身覆盖白布,只有面部露了出来。孟国飞带进来的年轻男子站在尸体前,眉头紧锁,仔细打量着那张轻度腐败的面容。
这张血色全无的脸,令他不寒而栗,猛然间胃部阵阵剧烈地翻涌,强烈刺激着他全身的神经。
这种刺痛,不仅仅来自于身体的不适,更多地,源于精神层面的冲击。
虽然在解剖之后,法医已对尸体做过基础的善后处理。面对如此情境,他依然无法承受,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用力按压在胃部,整个人缓缓蹲下,慢慢蜷缩,一言不发。
见到此状,孟国飞默默拉起白布,将尸体全部覆盖起来。
“能确认吗?”
孟国飞把手搭在年轻男子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基本上吧……”男子低着头,继续说,“警官,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她左耳耳垂后是不是有两颗不大的黑痣?如果有的话……”他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以掩饰内心的惊恐与痛苦。
经过孟国飞的查证,确如那名男子所说,女尸耳后的两颗小痣赫然在目。之前的指纹验证,加之如今报案人的验证,被害人的身份已确认无疑。
前来指认尸体的年轻男子,便是被害人白玫的男友——萧天赐。
刑事技术科小型会客室内,吴迪与萧天赐迎面而坐。孟国飞则站在较远的位置,时刻关注着被问询人的表情变化。
“萧先生,对于您女友的遭遇,我们深表遗憾。希望您能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现在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吴迪是个急性子,她认为无关宏旨的安慰此时对案件的侦破起不到任何促进效果,倒不如开门见山更为直接有效。
“我可以知道我老婆是怎么死的吗?”没等吴迪开始发问,萧天赐抢先一步探直了身子问道。
“对不起,事关案件的侦破工作,目前和案件相关的一切信息都需要保密。”
吴迪暗自思忖,在没有公开被害人死因之前,如果对方不问死因,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会大幅增加。目前除了办案人员,只有凶手知道被害人的真正死因。当她听到对方迫不及待地抛出此问题,内心反而轻轻地舒了口气。
心地单纯的吴迪,不愿面对杀妻弃子的案情,她个人觉得这太有悖于人性。然而孟老大总教导她不要带着感情色彩去断案,她重新审视自己态度,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萧先生,我可以开始问问题了吗?”
萧天赐无力的点点头,目光游离,神情黯然。
“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被害人是在什么时候?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此次问询吴迪同时负责问话和记录,但向萧天赐发问时,她停下笔头工作,目光始终聚焦在对方脸上。
“之前在报告白玫失踪的时候就和派出所片警讲过,那天晚上我们吵过架。当时我父亲恰巧就在附近,无奈之下我请他前来调解。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见到过白玫。”
“那天晚上……?具体日期还记得吗?你们又是因为什么事吵架,方便讲一下吗?”吴迪一边询问,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的记录着。
“日期是4月18日,星期六。当天是周末,我们还一起出游过,因此日子我记得很清楚。”
萧天赐低着头,闭目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争吵无非是因为婚前一些需要准备的事情产生的,像结婚彩礼怎么给,婚房如何准备,婚宴怎么办这档子事儿。我感觉我们似乎都有些婚前恐惧症的样子。”
“可以说说你们发生争执的具体时间吗?”
“噢……时间大概是晚上9点左右吧。我们在外面和我爸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开车回家,到家应该不会太早。具体时间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萧天赐抬起头,眼睛转了几下,随即往自己右上方斜视着。
“那您父亲当时也在场咯?”
“没有。快到我住的那个别墅时,他提前在岔路口下的车,说要去田伯伯家商量点事。所以我和白玫两个人回别墅的。”
“田伯伯?请问这位田伯伯和您的关系是?”
“他是我父亲关系最要好的朋友,我和白玫住的那栋别墅,就是田伯伯打算借给我们当婚房用的。”
吴迪随即在“田伯伯”三个字处画了一个圈。
“那么……争吵持续了很久吗?”
“一开始还算是在商量,后来很多意见不统一就大声吵了起来。前后可能有一个多小时吧。”
“后来呢?”
“后来争执不下,她说话也越来越尖酸刻薄,我实在气地没有办法,就打电话叫我爸过来了。”
说到此处,萧天赐用力地攥了一下合十的双手。
“您父亲大概过了多久过来的?”
“应该不到十分钟,那个别墅离田伯伯住的高层公寓非常近。他站在窗口甚至可以看到整个别墅的全景。”
“那么,您父亲来后,矛盾解决了吗?”
“算不上是解决吧。我爸看我情绪不好,让我出去冷静一下。他说他想和白玫单独谈一下。我猜这是我爸给我的台阶下吧,于是便自己出去了。”
“您出门时间是几点?出门后去了哪里?”
吴迪惯用这种无间歇式的快速问询方法,不想给受询方留下过多思考的时间。
“警官,我不可能随时随刻看表吧?再说,我也没那个心情。我真不知道那时候已经几点了。”
“好的,这个没有关系。您能不能回想一下当时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和谁打过电话,或者用微信、支付宝买过东西,这些操作都可以显示明确的时间点。” 对于萧天赐的抱怨,吴迪置若罔闻,这种情况在问询时很常见。
“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出门后您去了哪里?”
“我只是在小区里转了转,也没走远。对了,后来心烦,去小超市买酒喝了。就是那家和‘菜鸟驿站’在一起的‘菜鸟超市’,大概11点吧,买了两瓶‘江小白’。”
“您把酒带回家了?”
“没有,我坐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一口气就把两瓶干光了。还把一只瓶子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时很解气。不过后来担心玻璃碴会伤到行人,也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分,就没再摔了。”
“您这种泄愤方式确实容易给别人带来困扰啊。”
“对不起……”萧天赐低头小声说到。
“之后您去了哪?”
萧天赐摇摇头,“我哪也没去了。酒劲很快就上来了,我觉得头很晕,怕醉倒在外面,就赶紧回家了。”
“您回到家是几点?”
“我想大概11点半吧。”我脖子上是不是该拴个钟啊,不停的问几点几点……这后半句,萧天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您回去的时候您父亲和白玫还在交谈?”
“我想应该是吧。我记得二楼主卧的门是半掩着的,灯还亮着,我听到我爸在里面不紧不慢的和她说话,没听到争吵的声音。”
“说了些什么内容?”
“我只是从门口经过,说的什么内容我没有刻意去听。因为喝了酒,那时候又不想见白玫,我就去客房睡了。”
随着问题一个个被抛出,大多又会涉及个人隐私,萧天赐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看到白玫了?还是只听到她说话?”
“门只开了个小缝,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看到房间里的灯光透过门缝散出来,然后听到我爸说话的声音。他总不至于是自言自语吧?再说,我进门换鞋的时候,白玫的皮鞋还放在鞋柜里,她那时候肯定还在家。”
“再后来呢?您看到或者听到什么?”
“警官,我那时已经被两瓶白酒喝懵圈了,到客房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好像连衣服都没脱,就那么趴着睡到第二天早上。”
“夜里有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声响?或者遇到不寻常的事?”
“警官!您饶了我吧!喝成那样,就当我已经死了。”萧天赐说到“死”这个字眼时,一丝哀伤拂过心头,不堪的回忆,让他彻底丧失了耐性。
察觉到萧天赐的变化,吴迪适当地调整了自己发问的节奏。
“那么您是怎么发现白玫失踪的呢?”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以为白玫当晚在主卧休息,但我过去的时候,床铺整整齐齐,完全没有住过的痕迹。我记得翻看过手机,没有留言也没有未接来电。我想她应该是回单位宿舍了吧,因为自己还在赌气,就没和她联系。”
“随后您和她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担心她。”萧天赐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
也许是发现自己过于激动,萧天赐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第二天,就是周日下午,我给她打电话了,可是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我发微信向她道歉,希望有什么事能好好谈,可是她也一直没有回我。”
“我担心我爸是不是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刺激到她,我还给我爸打电话问了她的情况。我爸说当时她比较平静,没看出什么异常。”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耍性子,想让我紧张一下,可后来所有能联系的办法都用上也联系不到她。电话关机,微信、QQ发了信息也不回,就连发邮件也是未读状态。”
“我也和白玫的几个闺蜜联系过,她们都说从周六开始白玫就没有再联系过她们。其中有个闺蜜还问我俩是不是吵架了,她说周六半夜记得刷到过白玫朋友圈有更新,发过一段有点看不懂的话,猜测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当事人不说,别人也不好主动去问,这样似乎显得很八卦。所以她也没有主动联系白玫。”
“等下!”吴迪眼中突然出现兴奋的光,“朋友圈有更新?”
“嗯,确实不假。”萧天赐回答的简短而有力。“但是其中的意思我也很纳闷,一直也不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究竟是怎样一段看不懂的话?您知道那句话的具体内容吗?”
“我手机上有。”萧天赐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熟练地在星标朋友里找到白玫的头像,点进白玫朋友圈。翻转手机,将屏幕正对着正在做笔记的吴迪。
吴迪接过手机,仔细查看这条个人状态。最后一条更新显示日期是“19 4月”的字样,按照微信的显示习惯,应该指的是4月19日。点开详情显示发送时间为00:40,内容如下:“逃不掉的命运,既然难以取舍,宁愿说对他们都说声再见。”
吴迪征得对方同意后,用自己的手机拍了照。她一边逐字仔细阅读那段话,一边抄边飞快地思考,时不时皱几下眉头。
她特意用虽不响亮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将这段文字朗读出来,目的是让站在一旁的孟国飞听到。
特别在念到“他们”这两个字时,故意停顿了一下,并加强了语气。难道是所谓的三角恋关系,继而引起的情杀吗?这是吴迪脑中的第一反应。
萧天赐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水,润了润喉咙继续说,“实在没办法,我还给她老家打了电话,白伯母说那几天她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平时她工作忙,几天没给家里打电话白玫的父母也没有在意。可是我的那通电话却引起了他们的怀疑,猜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随后他们和我一样,一直联系白玫,但结果都是枉然,怎么打电话都关机。白伯父再次和我通话的时候,我听到白伯母在电话旁已经泣不成声了。”
吴迪抬头看了一眼萧天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周一中午打电话到白玫单位,依然没有她任何消息。她们公司前台说从早上上班起就没见过白玫,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忘记请假。我彻底慌了神,如果连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她的行踪,可能是出事了。那时距失联已经超过24小时,于是我赶紧到辖区派出所,报了失踪。没想到……没想到……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居然是这样的噩耗!”
“根据你的供述,如此一来,您父亲是在你之后最后一个见到白玫的人。这方面的具体情况,我们会向您父亲询问清楚。”吴迪的话语中似乎另有所指,但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此时萧天赐也意识到对方的弦外之音,悲伤与愤怒的情绪同时迸发,使他几乎失去了控制。
“你究竟什么意思?!你一直怀疑我也就罢了,我还好声好气地配合你们的工作,难道现在连我爸都要被怀疑吗?如果我爸加害于她,对我们能有什么好处?!”他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吴迪。
这个凶狠的表情,让吴迪不禁联想到兽园的猛兽。
“你知道我失去恋人的痛苦吗?我……我不仅失去了一位人生知己,我也……”萧天赐一时哽咽,突然蜷下身子,双手紧紧抱头。除了抽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呜咽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桌面上。
稍等片刻后,待萧天赐的情绪略微稳定,孟国飞从兜里掏出纸巾,默默递过去。
“我们着实能理解您失去女友的痛苦,按你所说,两位感情要好,已经开始准备婚事了吧?”孟国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减慢语速,以免给对方造成更深的刺激。
看萧天赐沉默不语,孟国飞只得继续引他发声。
“当然,也希望您理解我们的工作,对案件进行深入调查是我们的职责;同时,对所有事物持有怀疑态度是我们警方办案的方式,还望得到您的谅解。您提供的信息或许能对案件的侦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难道您不想协助我们抓到真凶吗?”孟国飞刻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但……听您刚才的描述,您的话好像没有说完?”
孟国飞紧盯着萧天赐的脸,试图从他未说完的话里,了解到更多关键信息。
“你知道吗……孟警官,我老婆怀孕了……”萧天赐再度哽咽起来。
听到此言,孟国飞并不感到意外,尸检报告显示,被害人已怀孕约13周。如果萧天赐对自己女友怀孕的事一无所知,才更令人生疑。
按照之前的推理,如果他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内心应该有报复的快感,或是冷眼旁观的心态。如若是失亲之痛,对个人内心的刺激程度,两者可谓天差地别。
“她失踪的前几天,我刚得知这个让我激动地睡不着的好消息。可就在那天我们吵了一架之后,她突然不辞而别。没想到……她竟然遇难了……”
萧天赐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嘴里喃喃地低吟着,“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
孟国飞走上前去,打算示意吴迪终止询问。
突然,情绪激动的萧天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紧攥在手心。此时孟国飞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手上如铁钳般的力度。即便是从业多年的老刑警,面对萧天赐这样的爆发力,竟也产生了一丝忌惮。
孟国飞随后用另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萧天赐的肩头,暗示他这样的行为可以理解,但难免有所不妥。
“孟警官!我……我不仅老婆没了,我未出生的孩子也永远看不到了!”萧天赐嘶吼着,“我甚至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说罢,他松开紧握孟国飞的手,放声嚎啕大哭。
面对萧天赐情绪的爆发和失控,孟国飞认为终止问询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他只是在一旁沉默着,但头脑并未停止思考。萧天赐是否与白玫的失踪及死亡有关,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主观臆断对案件的分析并无益处,有些先入为主的想法,甚至会将调查方向引入误区。
孟国飞思量,等被害人家属情绪稳定些,再考虑二次问询吧。
从萧天赐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与被害人之间并没有可以产生杀意的深刻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