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发现院子边缘的树木长势异样,嫩叶不断地冒出来,淡黄淡黄的,黄得脆弱可怕,没等嫩叶变成墨绿色的老叶子,叶子的边缘就开始枯干,很快就凋落。我就格外地照顾这些生长不良的树木,多多地浇水,可是,状况得不到根本性的好转。我以为树木有病,就凭经验喷洒农药,效果还是不佳。我开始怀疑树根根部的土质有问题,用镐头刨开一看,树根下全是石头块子和水泥坨子,树就栽在石头窝窝里,这树它能长好吗!
整个院子改造需要进行大面积的平整土地,填垫低洼地块的用土全取自院子的边缘,掘土产生的大坑就用建筑垃圾来填充。这样既不用往院内运土,也不用把院内的废物往外运,省下双向的费用。苦了这些可怜的树苗,想死不能,想活不容易,这个大光头包工头真不是个东西。人们容易看见的地方,干得还算可以,人们不去的边缘,都是在糊弄人。公孙台时期验收合格,毛病全出现在甄台时期。我把情况说与甄台,甄台一点不急,“这树苗栽的数量不少,死几棵就死几棵。”“甄台,这不是几棵啊,是围绕院子一大圈哪!”“一圈就一圈,别管它。”我可不行,实在看不下去。挤出时间,我把石头用独轮车推走,在推回好土填上,然后灌足井水,这下子好了,树苗全健健康康的,看着真舒心。就是有一样啊,我得起早贪黑的。
在犄角旮旯、树丛的背后,人们不大着眼的地方,我开垦出很多无法连成片的土地。种上豆角、黄瓜、尖椒、茄子,还有土豆、地瓜,最多的是一大圈的大葱,整个冬天的大葱不用花钱买了。干这些活计远比除草、整理树墙、剪型树冠有意义。青菜能吃啊,那树啊花啊的就是好看。这人啊,不看花草的可以,不吃能行吗?我的想法同他们弄不到一处去,好好的土地用来玩儿,那是在犯Z,用真正老农民的话来说是要遭雷劈的。
省局来人验收,来了五台小轿车,来的人看着都眼熟,十几个人指手画脚的评价,这棵树的树冠不圆啦,这个地方的树植密了,那个地方露地皮了应该铺上草皮。一听说种草我就有一肚子的气,这草是庄稼的天敌,庄稼敌不过杂草的,草一旦长成片,要想清理就难了。这群人不干有用的事,尽搞一些虚头巴脑的假招子,我看这群人就是没有挨过饿,不知道土地的金贵。没有一个人看好我的菜地,可气的是,苗局居然瞧见半掩半露的菜地,“甄台,这是谁干的?”“啊,苗局,是临时工老张种的。”“不是再三说过,不得种粮育菜吗?要是那样子,把塌陷台的牌子摘了,换成农家大杂院。”还一指全台的职工,“你们别搞观测都种地。”然后用手一指菜地,“立刻铲掉。”甄台对我一挥手,“老张,全拔了,都种上草。”我舍不得呀,我下不去手哇,都是我的心血呀,“甄台,让它们长一季吧,以后不再种了,行不行?”甄台说:“不行。”看我不肯听从他的命令,他回身说:“上几个人,用锹铲掉。”那乌焦青、刘朝阳和钱想疯了一样,冲上去手薅脚踩的,我的那个心哪,我流着泪回了锅炉房自己的房间,我不想干了,没有这么不尊重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甄台敲着玻璃叫我,“老张,省局的人全走了,你也别生气了。”我能不生气吗?我冲出屋门,“甄台,我不干了!”“老张师傅,请消消气,过几天再说。”第二天,甄台来劝我,“老张,台站需要你这个人,你干活的确是把好手,不用人操心,自己找活干,我这个台长都清楚,接着干吧。”甄台这话让人听着舒服,不用甄台劝,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气头上的话,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干些啥?角亥台给的工资,说实在的一点都不多,但是毕竟是一笔稳定的收入。我缺钱啊,不然我早不干了,不受这份窝囊气,拿我的劳动不当一会事,更别谈尊重人。我的父亲早亡,母亲带着一大群孩子苦熬。二妹夫病逝,欠下一大笔债。还好两个外甥令人心安,都考上一等一的好大学。二妹没有钱供孩子上学,我的可怜工资成了巨资,我能不给他们吗?我省吃俭用,穿的是台站人给我的旧衣服,吃的是台站的伙房。每次过年回家,一大群的侄甥外女,还有他们的小孩子,看见他们接受礼物时的笑容,我的心都醉了,这就是我的人生追求。想到这些我受一点气也忍了,“甄台,那些菜种子都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我没用台站的钱来报销,肥料都是我亲手沤制的。”甄台说:“老张,不是我要毁你的劳动成果,是省局不容许。国家局有规定,建设规范化台站,只能种树栽花养草,希望你能理解。”我不理解,局长、处长、台长们,难道一个人当了官就不吃菜不咽粮?你们吃树皮嚼花瓣?“甄台,这国家局也没有来人啊?”“是抽查,没有我们台站。”
不种就不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专心种树养花。说心里话,侍弄这些东西是违背我个人意愿的,既然领导喜欢,我也能弄好,毕竟都是农活。在这方面,我敢说,任何的台站的绿化都不可能好过我搞的,视察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没有一个人夸奖我精心料理的花木,我好失落。我问杨光,“当官的不是喜欢花草树木吗?怎么没有人注意到这满院子的花花绿绿的?”杨光说:“哈哈,没人夸你,你难受了吧?老张,你太认真了。这所谓的绿化,就验收的时候重要,过了这个特别的时期,花草没有是不行的,有了就行,好赖都一样,没有人关心的。你完全可以偷个奸取个巧的,既不令领导不满意也不让自己累着。”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真的做不来。
秋天,孟局来台站考察,“张师傅,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开垦点园田,种上青菜够台站人自用的,利台利民。”“孟局,我种了,花了好大的力气种的,都开花坐果了,苗局一声令下,那次孟局也在场的,全被乌科、钱科和刘朝阳给糟蹋了。”“那是国家局验收之前,不能因为一点白菜土豆子影响全国规范化台站的建设,特别是对我局的验收,不能出现一点的纰漏。现在验收工作已经结束,可以种了。”“要是我种上,国家局再来人,还不得铲了?”孟局说:“再来人和这次不一样,放心种吧。”不行,当官的说话一时一个样,周二例会的时候,我还是到甄台那里求个准话,“甄台,要是我种上,大领导让铲咋办?”甄台说:“那就铲。”“到底是让种,还是不让种?”甄台说:“你愿意种就种,不愿种就不种。”“我当然愿意种,就是不能给毁了。”刘朝阳在一旁说:“你妈X的,让你种你就种,让你铲就铲,你妈X的领导任何时候都是对的,你非得叫真儿,犟你妈X的啥?”“你们说的话我不懂。”乌科说:“你要是能懂,你早当上台长了,是吧——,都明白的。是吧——,甄台。”“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想懂,不过我能看出好赖人,孟局就比苗局强。”甄台说:“哎!老张,这话可不能说。”“甄台,我没说啥犯歹的话。”“你说局长,你是我的雇工,让人误会你是受我的影响,所以不能说。”“那我可种啦,今年种啥都晚了,只能种过冬的小葱。”“种吧,种吧。”“要是有人要铲,到时候甄台替我说句话。”“老张,你怎么老转不过这个弯呢?没人铲了。”“我还是糊涂,种就不能铲,铲就不用种,对的就不可能是错的,错的就不可是对的。”钱想说:“老张真倔,没有对哪来的错,没有错哪来的对。”“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说话不爽快,跟专家搞预测一样,说话两头堵听不懂,那我就种了!”汪台说:“唉,这就对了,看来老张明白一点了。”“汪台,我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局长说铲那个局长说种。”钱想说:“你又开始犯倔了。”说我倔,他们觉得是一种无伤我的说辞,其实我非常不乐意听。倔,还是我的错,我觉得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