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柏松比我小三岁,沉默时候的柏松显得人很老成,一听他开口说话任何人都意识到他的心情长期处于不佳的状态,言语中自然夹杂着攻击性很强的词句,这一点又成为对立面诋毁他的理由,“这孩子,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是吧——,都明白的,年轻人就应该有点啊——,起码尊重点啊——,是吧——,都明白的。”乌科说的同时还对甄台眨一眨眼睛皮笑肉不笑的,这肯定激怒柏松。柏松说:“别在我面前装大叔、装台长、装业务骨干,其实什么都不是。”也难怪如此,在台站中柏松的处境最艰难,因为柏台曾经为难过甄台,甄台本来是想摆布摆布柏台,可能也不想殃及下一代,可是柏台偏偏调离角亥台,使甄台鞭长莫及。甄台又不肯谅解柏台,甄台多年积存下来的一肚怨气急待发泄,他不止一次说:“不要以为我情愿来当这个台长,我也是被逼无奈,被谁逼的谁知道。”柏台的儿子还在台站,父债子还,柏松成了甄台无可选择性的目标。
当年,角亥市柴油机厂放长假,柏松决定自己去首都闯一闯。那时的柏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只身在南方工作过多年,时间不算短,尝试过多种职业,从挣钱的角度来看,业绩差强人意。那时的柏台并不着急,因为自己是台长,离退休还有几年的时间。临近退休的时候,如果儿子的事业依旧毫无起色再召回台站也来得及,所以由着儿子在外面闯荡,闯荡好了就不必进塌陷台来工作,台长的儿子不来台站工作说明儿子优秀,到时候这个职位名额可以让给直系亲友的孩子。有更好的就远走高飞,不如意时塌陷台还是最后的保障,老局长、老台长、老处长们都是这样安排子女的,柏台不是唯一的。没想到柏台被突然免职,再等下去是不可能的了,赶紧把柏松生硬地拽了回来,根本不考虑柏松的个人意愿,因为柏台非常清醒地认识到此时儿子能够进角亥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今非昔比,这是父亲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柏台不敢大意。回来半年后,在柏台的催促下柏松结婚了,目的就是使柏松的生活稳定下来,安安稳稳地在塌陷台工作。公孙台期间,柏松的处境虽说不得志还算正常。甄台上任,先是拿掉柏松的司机,后来想开除未果,如今纠合起几个人处心积虑地给柏松设置障碍。柏松说:“我看见他们就来气,真想踹倒了照鼻子就是一拳。”
柏松是甄台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柏松主动亲近甄台,甄台可以利用他,但绝不会重用他。柏松看透了这一点,看透暗淡的前景,对于年轻的柏松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柏松想辞职离开塌陷台,柏台坚决不同意。父亲不许离开是借口,如果这借口是无可驳回的,柏松可以不痛苦。只要不顾父亲的反对和母亲的哀求一走了之,完全可以从此不再体验甄台的喜怒无常。柏松难以迈出这一步,在首都打拼多年没有成功支撑,他缺少抬腿走人的资本。留下来并非情愿、走又勇气不足,关键是那颗不安于现状的心,柏松痛苦万分。我置身事外看在眼里,觉得柏松好可怜值得同情。柏台的坚决有充分的理由,不是没有给你混的机会,混过了没有成功,你就回来吧。可知社会上有多少人羡慕这个工作,他们得不到,别得到珠宝不知道珍惜。柏松要是认同可以,关键是不认同,这个不认同中更多地含有甄台故意为难的成分。
柏松对全台站的人都怀有敌意,这种敌意是被动的。柏台任台长期间同手下职工的关系非常紧张,前期是权力的斗争,你死我活的可以理解,可是后期的柏台认为自己资格足够老、工作有成绩、没有大的过失,自己什么都不怕,不怕手下的职工也不怕省局的领导。因为要把台站的工作做得更好必然会遇到阻力,这种阻力的直接表现方式就是对台长的不满,不满是多方面的。柏台在台长的位置上,人们的不满是隐蔽的,下台就遭到落井下石。我对柏台的印象不好,他居然半公开地评价我的工作能力不足,难道到处抢夺本应该属于别人分担的工作而显得自己能干的人值得肯定?单位里的风气不正。周姨对柏台不满还不至于迁罪到柏松的头上,但是彼此的关系不可能融洽,柏台嘱咐儿子防范周姨也是人之常情。乌科对待柏松的态度实属恶劣,本来这个人的特点就是谁不好他都高兴,加上认为自己没有当上副台长是柏台造成的,他把对柏台的怨气发泄到柏松身上。乌科一贯的做法是不亲自出面发生冲突,当面还颇具风度,“别看老子对不起我,孩子总是孩子,是吧——,都明白的。”背地里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在甄台面前进献谗言,欲致柏松绝地而后快。他还利用火爆脾气的刘叔,因为刘叔也反对柏台。汪台是柏台提拔的,后期的汪台公开地责怪柏台不放权给他,颇有微词。钱科自柏台那里得到的阴暗好处最多,柏台被免职以后,在全台站的职工当中,柏台只评价评价钱科,柏台说:“钱想的人品——有奶就是娘。”看得出来柏松对汪、钱二人若即若离,柏松同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彼此之间存在利用的价值,他们在反对甄台的立场上是一致的,特别是汪台,可是柏松不是一个容易控制的工具,他们走不到一起。柏松同杨光的关系最好,但是柏松不停地埋怨杨光不直接对抗甄台。柏松同我的关系算是唯一正常的,既无仇怨又无功利,就是熟人而已。因为甄台内心自卑恐惧而故意对外强势,柏松成了第一个目标,颇有警示他人的目的,众人有意无意地看着甄台对付柏松,柏松认为大家在不同程度上支持甄台整自己,他认为自己是在反抗而不是攻击,被动地敌视所有的人,包括市局的柳局和省局的郜局。
柏松索性毫无遮拦地放任言论,除了我和周姨他都顶撞过,后果是全台站的人彼此之间说话越来越不讲究,开口就有打架的味道。柏松经常说:“你们以为我会在这没有前途的死水一般的小单位里老死?”就因为这句话被人当成心里话,甄台、乌科、刘叔故意地不断地制造龌龊,令柏松暴怒。不让柏松出差、不让柏松进修、不让柏松接触轿车,目的是期盼柏松一怒走人。周姨冷眼看得明白:“可怜——的孩子,本来应该由你爸——承受的非难——落在你的头上,柏台还不如——把儿子调走,自己留下来——承受打击。不过这几个人——也是枉费心计,柏松得到的——只是心情不好。要是柏松——低调一点——不温不火的——说不定反到——会把某些人气死。老家伙柏台——能做到,一个孩子恐——怕做不到。能帮助柏松的人——只剩下市局的柳局,因为台站平安无事——符合柳局的利益,柳局对甄台的——影响力可谓巨大。偶尔会——压制甄台,效果能——持续一段时间,可是柏氏父子未必真心感谢柳局。”
小单位,人心繁杂、因果叠加、利益纷争,我还是早早避开为妙。
六
甄台的台长代理期将满,省局派人连续两次来台站考核甄台。最近一次来人考核的前夜,甄台专门约我谈话,说东言西许愿保证,目的就是希望我给他一张称职的考核票,甄台认为我是可以争取到的对象,他能求的人还有刘叔。周姨的看法很明确,“当一个人——不想从台长——那里得到额外——的私利,处理事情的——做法就会——正常。”结果我给甄台打了不称职,给我一百元的好处欠着我二千多元的工资,我还知道那多那少。理由就写拖欠我的工资,其实不称职的理由很多,能够落实到纸面上的只有这一条,我没有对不起甄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