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定位学科,全省台站的降水月报表上,没有降水的日期全填0,这是不对的。0降水和没有降水是不同的概念,气候学上的意义是非常明确的。”中午休息的时候,杨光把这个发现告诉给章金发,在宾馆床上躺着的他一听这话猛地坐起来,“小杨,你再说一遍,说得详细一点。”“我参加的定位评比,辅助观测项目,全省的降水月报表,没有降水的日期全填的是0,0代表当日无降水这是不对的。”章金发问:“哪应该填什么?”“什么都不填。”杨光说完,章金发大喜过望,说:“好像水体也是这样的,妙哇!这个漏洞可得好好地利用一下。”他说完忙三叠四地拎着黑色皮包跑出了宾馆。
本年度的观测质量评比结束,章金发主管的地下水体放射性元素分析取得了省内第一名。
回到本市,一下列车章金发就拉杨光去小饭馆喝酒,见杨光推托,一把拉住就不放手,杨光见他请客的态度太诚恳,只好跟了去。饭店里,杨光恭喜他取得第一名,章金发连灌三大口白酒,半玻璃杯的白酒下肚以后,那神情十分受用。“小杨,这第一名里面有你的功劳。”“老章,我真糊涂了,你的工作我连一笔都没画过。”“你们的评比小组,对降水0记录是如何处理的?”杨光说:“承认是错误,下一年改正。”“那不行!错误是实实在在的,必须扣分,扣光此单项的最高5分。”“每个台站都得扣。”杨光指一指自己,“我们自己也得扣。”“你脑筋不会转弯。”章金发用酒杯磕着桌面,“偷摸的把自己的报表重抄一遍,全省就我一家不扣分。哈哈!”杨光说:“手中没有空白的月报表啊,再说月报表上必须有台站的公章,手里也没有台站的公章啊,报表存放的评比现场是锁门的。”“你年轻,太嫩。这些都不是难题,空白的月报表和台站的公章我都带着哪。”“啊!是这样子。”“都如此的。”杨光说:“这一项就扣去5分,其它的再扣点,多数台站会低于90分,弄不好全省台站上百个项目的成绩都是优良达不到优秀,小范围是台站的错误,大面积就是省局的管理不到位。就这成绩,省局观测处长如何向主管业务的副局长交待?省局如何向古国局上报?观测处的处长绝对不会同意的。”“小杨你说得太对啦,观测处绝对不容许出现这个结果。这本来就是管理的失误,可我死死地盯住这一点不放,不扣别人的可以,那得给我加分,必须加5分,有了这5分肯定拿第一。”章金发说罢身体向后仰,把右手五根手指分开成一个耙子,用耙子一梳大背头,“你学着点吧。”
角亥台的老章和角未台的老范是争名次的死对头,为了0.01的扣分,年年在评比会的桌面上,彼此之间口舌伤害无度。杨光清楚这些,“给你加5分还不得把老范急疯喽?”“会议结束他没走,还在跟观测处的主管人争执,把失误栽在观测处管理人员的头上,让观测处的人负全责,结果水体项目的主管对老范非常不满,他们在处长面前吵了起来。明年哪,老范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喽。”杨光说:“哎!老章,事先你连我都不告诉?事情都过去了,你向我传授这没用的经验,这不是诚心气人吗?”“小杨,没有这样的事就找别的事,每个台站都极力想取得好的名次,总要分出名次的,总有最后一名挨批评的。评比呀,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必要的时候可以往对手的鸡蛋里掺骨头。”“这我可学不来。”老章说:“慢慢来,混过十几、二十几年以后,你自然就会懂得的,无师自通,你不做别人在做,大环境渲染着,我就不信你会淡定到退休,比你假正经的人我见多了。”
评比的会场上,扣分就有人质疑,人人都为本台站争取分数,年年有因不满意成绩而告状的,告到处长面前、告到副局长的面前。每个台站每个项目都来一个人参加评比,领导如此安排的初衷是让台站清楚自己工作上的差距,通过改正失误来提高本台站的观测质量,从而提高全局的业务成绩。实际的评比并没有走上领导心目中的正道,评比现场成了争取分数的战场。省局决定改革评比的方法,由台站派人参评改为抽调个别台站的人员组成评比小组,实施专家组评审制度。全省十二个市级台站、市局管辖的地方台站、企业管辖台站,共三十个台站,抽调十六个人组成四个学科的专家组来评审上百项的参评资料。专家打分汇总后反馈给台站,最后由观测处来决定评比名次。好处是台站只能查验自己的扣分合理与否,看不到其它台站的情况,无法进行横向对比,不会出现这样的质问:“一样的,为什么扣我的分?不扣他的分?”
杨光是定位组的专家,离开定位科进入预兆科,又成为水体组的专家。柏台长对杨光说:“你去省局沟通沟通,把定位组的专家名额让给小汪。”“你台长去比我好使。”“你跟定位的主管老秦熟,该咋办就咋办。”杨光说:“好办,就是送一箱土特产喝一顿酒的小事。”乌焦青听说此事也找到柏台长,“为什么不让我当评委?我是定位科的科长,是吧——,他汪仁良就是个值班的,是吧——。”柏台长已经估计到这一步,“是省局个别领导有这个意思。”
汪仁良第一次参加评比,老秦分配他检查值班日志。台站出身的老秦说:“小汪,评比是评价台站人员全年的工作质量,评资料就是评人,努力了一年谁都想得个好成绩。专家组的扣分要反馈给台站的,扣分要三思而后行,要把握好尺度,不该扣的会招来台站的投诉,该扣的不扣会让好的台站吃亏,专家的打分一定要体现公平性。”
第三天中午汇总分数的时候,汪仁良交上一摞空白表格,表格上只有台站的名称。老秦问:“小汪,怎么没有扣分?”“啊,各个台站都没毛病,扣的都是0分,我就没写。”顿时把老秦气成无语,恰好看见走廊尽头的杨光,“小杨你过来。”老秦把表格和一摞日志交给杨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把活干完。人手不足的话,你自己找两个。”回头对汪仁良说:“今年的专家评审费没你的,明年你别来了!”汪仁良的声音很小,“老秦,我是第一次参加。”“你不是刚进台站的新人,都是日常的工作,这还需要学习呀?真的需要人带一次,你早说。”
杨光埋头苦查的时候,角子台的刘副台长凑了过来,“小杨,去年照顾角辛台老尹的事你还记得吧?”“老尹要退休了,个人承包了台站的定位科,想要个名次多得点奖金。”“大家给他面子吧?”杨光说:“让给他一个并列第一,面子忒大了。对了,他去年许愿说今年请大家喝酒的。”“还喝酒,喝醋吧。你们台站的小汪检查日志,老尹自己提出检查塌陷定位数据分析,这一项以往都是你检查的,这是分数最大的项目。老尹自认为掐住了所有台站的命门,给其它台站往死里扣分,给自己扣分浮皮潦草的。他清楚得很,今年再让大家照顾无法开口,这老家伙没带来好良心。”“刘副台长,你说如何对付他?”“就查他!”“好!一起查,他可千万别有错。”刘副台长说:“咱们俩联手,他哪能——没有错误。”
次日上午,公布检查结果并征求台站意见的时候,老尹承包的定位测项在全省二十四个参评单位中屈居第末,成绩是及格。看完汇总后的扣分明细表,老尹直奔杨光,中途闪脚险些跌倒,声音都走了样,“为什么?”杨光说:“你心里清楚。”“我不清楚,要你说!”“重抄日志,这是造假,按照评比规则应该取消你台站的评比资格,是我在老秦面前给你美言几句,老秦才饶了你。”“我没重抄!”“四个人一个笔体,全年没有一处污点,没有一处划改,用了一整年的本子雪白崭新,你们是神仙手哇?”“我们有一本正常的日志,参加评比这本是我每四天填写一次并由我个人保存。”“还就是造假。”杨光身后的刘副台长附和道:“是不折不扣的造假。都向你学,所有台站在年末重抄一本行吗?”“我是四天誊写一次,不同于年末一次性转抄。”杨光和刘副台长一起对他摆手摇头。“就算我是造假,最多只能扣光此项的5分,得优秀没有问题,为什么是及格?”刘副台长说:“造假可以取消评比资格的,不单单是5分的事。”老尹找到老秦,申述的声音带着哭腔,老秦烦他这个人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每年就数他的故事多,今年告这个明年告那个,对观测处也频出怨言,快退休了老不自重。“老尹,你这是在造假。”觉得在老秦这里讨不到便宜,老尹找到老秦的顶头上司鲁处长,连杨光带老秦一起告,鲁处长说:“老尹,你是一名老台站了,居然还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一听鲁处长的话,老尹去找主管业务的臧副局长,“老尹,你是不是觉得第末冤枉啊?”老尹说:“我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实际上今年的成绩比往年还要好,来的时候满心思拿个名次的,这回去我咋向另外的三个人交代呀?”“也是的,上百的项目中就你一个及格的,是不太好,回去吧,提一档给你个良好吧。”老尹说:“全省,良好也就我一个呀。”“我给你开了一个好头,去找老秦,好好说话。”
老尹没敢跟臧副局长发火,没敢找鲁处长,去闹老秦,“这造假是全局性的,查谁谁都有,凭什么我一个人倒霉?”他拿出晨台的日志,让老秦看,他说:“一年没有划改没有污染,这是四个人一同誊写的,跟我的没有本质的区别。”老秦说:“你老糊涂了,你说什么呢?是不是及格都不想要了?”老尹泄气了,“老秦,给个优秀吧,优秀的最后一名。”“我考虑考虑,你说造假是全局性的?”“我心里有气,顺嘴胡说,老秦你同我是多年的老关系了,您大人有大量。”老秦说:“哎,这还像句人话。”
汪仁良任副台长的第三年,柏台长卸掉年末去省局参加塌陷陷情会议的担子,指派汪副台长负责角亥台陷情分析会的工作。柏台长找到杨光,“小杨,今年的本地区陷情分析你接着做,小汪首次接触,你帮一帮他,教一教他。”“柏台长,你去省局参加会议,为你准备稿件,我是应该的,其它的你就不要说了。”汪仁良只好自己准备稿件上讲台宣读,角亥省,二个古国级台站、十个省级台站、十二个市塌陷局、省局塌陷大队、省局分析预测中心共二十五个参评单位,角亥台的陷情分析成绩是第二十五名。
这年,杨光主管的经过数字化改造的深井水体三个项目,取得一个第一、两个第二,杨光满怀信心地要参加古国局的观测质量评比,省内评比的前三名是参加古国局评比的资格证,杨光拿到了三张。
当年,古国局的评比没能进入名次,三项都获得了优秀。杨光列席古国局评比会的目的是找出自己的差距,认一认同评比有关的专家和主管,为了来年更好地工作。杨光发现多个台站的一口深井中同一个测项同时安装双套仪器,一套仪器工作一套备用。杨光逢人就打听,“现在的评比竞争太激烈了,能够做的都做绝了。就剩下仪器断记这一难题不好解决,现在就是拼数据的连续性,仪器的故障率又高,一口井双套仪器,一套工作一套维修,两套仪器接力式工作是解决全年少断记唯一可操作的方法。有实力的台站甚至有三套仪器,两套仪器同时工作,要做到全年无断记。”这宝贵的经验得到了,自己的台站无法操作,架设一套仪器是需要钱的,不是每个台站都能够做得到的。断记的原因主要是遭雷击,高放大倍率的塌陷仪器遭到的雷击多数是从电源引入。诸多的避雷措施效果都不太理想,有一种万能的防雷方法,使用直流供电。角亥台在城东郊区,2号深井在城西郊区,杨光的家住在城西,全台站数他离深井最近还要走上五公里。杨光有一台摩托车,五公里的距离就满可以忽略,这还是不行,有的时候摩托也快不过雷电。台站的仓库中有一块没有用过的1003H的蓄电池,杨光制作一台小电流的充电器,保证电瓶有充足的电量的同时长时间充电不至于过充,这块电瓶可以供应全部仪器连续工作五天。同时,杨光做了一个交流断电的监测组件,接入数据采集器的空闲通道,可以随时在台站的计算机上检查断电的时间,能够精确到分钟。本地的雷电出现在5月末,结束在9月末,雷害集中在6、7、8三个月份,亥市干旱少雨,少有连续三天的雷电天气。一旦察觉天气有发生雷电的迹象,杨光骑上摩托就跑去深井切断交流供电。这年在省局又取得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在古国局的排名上升了三十位。杨光心里明白,数据的质量已经具备达到争取名次的资格,需要沟通的是评审人和项目主管。
柏台长找到杨光,“台站要上一个新的项目,这项目最初是省塌陷大队建立的,我经过多次协商,终于从下一个月起归我台管理。”杨光猜测出后面的话,“我不去!最初的定位科是个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定位仪没有一块备用的插件,我去省局就找观测处的鲁处长说小话儿,好不容易把备用件置办齐全了,好吗,乌焦青当上了科长。”“那是你自己要辞职的。”“好!乌焦青任开发科科长,我接任定位科的科长,备用件坏的坏废的废,我又置办齐全了,你又把我调到预兆科。说是照相记录的光源灯总烧,让我解决。解决了,很简单,降低工作电压,用老化的方法挑选灯泡。”“你的办法后来推广到全省。”“建设现代化台站,我学习、安装、调试深井仪器,那种辛苦你是知道的。啊!出了成绩以后要我走。柏台长,深井让谁接管?”“打算让汪副台长和钱科长接管。”杨光问:“是他们说服你的吧?”“小杨,新的岩层错动垂直位移观测项目,省局给的资金不少,在当地雇了三个临时工观测,你就是去管理。工作量并不大,月末上报数据必须去一次,日常监督去几次由你自己决定,每去一次按照出差报销,你仔细想一想。”杨光说:“我在深井上耗费的心血太多,我就是要阻止这两个人来抢劫。”“小杨,市局的指挥中心留给我们台站一间办公室,那里做你的办公室。将来台站再进一个人,你离开预兆科,每个星期一上午到台站来参加一次例会,想不来你就随便找个理由。我就不多说了,你实在不去,就让钱想去,汪副台长同你一起管理深井。”杨光一想,还不如去管理岩层错动项目,“好吧,我去。”
深井的主管人换成钱想,第一件事就是拆除杨光自制的避雷设施,他不想随时去井点。6月里第一次雷电就瘫痪了整个深井。钱想也到处咨询对策,“柏台长,多数的台站都是安装有双套仪器。”柏台长说:“一套仪器要七万多,向省局申请的难度你是知道的,台站自己没有这笔钱。”钱想说:“古国入网观测的仪器不止一个型号,都是申请古国经费研制的,现在工作的仪器是古国局推荐的,是采购的首选。还有备选的型号,我知道的一套仪器只要七千元,还包括安装调试的费用。我们只购买一套,三个项目中有一项拿前三名就是省内的好成绩。”柏台长问:“省局好说,古国局允许吗?”“仪器都有入网许可证。”在钱想的说服下,台站自己掏钱买了一台钱想选定的仪器,实现双仪器观测。三个月后,省局配备的仪器彻底被雷电击毁,台站自购的仪器入网观测刚满半年也坏了。省局配发的仪器由省局拨款维修,台站自购的省局不管。钱想扛着自购的仪器去了古国局,研制并制作仪器的人刚刚退休。钱想去了他家把仪器修好了,回来工作三个月又坏了。钱想又去他家,那人得病正在住院,去医院找,在病房中把仪器修好,回来工作二个月又坏了。钱想扛着仪器满世界再也找不到维修的人,那人已经去世多日。当年,所有的项目都没有参加省局的评比。来年,省局把无法工作的仪器调走,仪器被肢解后做了其它台站仪器的配件,角亥台的深井项目被迫终止。
杨光是大地学科的评委,还兼着水体学科的评委,全省十六位评委中,一人独占二席。柏台长对杨光说:“把水体的评委让给汪副台长吧。”杨光没有回答,在评比之前的一个月主动辞去了水体评委,汪仁良没能当上评委。半年后杨光挨打,被打成一只眼青。乌焦青私下对杨光嘀咕,“你知道为什么挨打吗?省属台站中就他一个副台长不是评委,说是你啊——,是吧——,都明白的。还有,柏台长和钱想在其中啊,是吧——,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