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月走了。
雨幕中，洛绝独自坐于坟前，他思索对方所言，却是理解不能。
雨水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
时间悄然流逝，淅沥小雨中，洛绝自睡梦中缓缓苏醒。
睁开双眼，入眼天慕昏黄，山林之间虫吟不止。
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洛绝艰难起身，弹去身上枯枝败叶，浑身湿透的他朝墓碑深鞠一躬，随即活动起身子，沿着小道渐行渐远。
……
傍晚的风吟城，热闹非凡。
青石铺筑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路边摊贩吆喝不止。熙熙攘攘，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自路边摊买上二斤烧鸭，亦提一壶浊酒，花费铜钱二三十，他并未选择回到族中后山享用此餐，反倒是调转方向，朝着城外山林悠哉行去。
风吟城外，有一山名曰双峰，乃洛绝平日里，另一处练武修心之地。
轻车熟路的步入山林，来到一处崖边，他背靠青石，烧鸭浊酒摆与跟前。
本欲醉酒当歌、朵颐大嚼。
忽地，自洛绝鼻尖，在这山野清气中，却是隐约嗅得一丝血腥。
当下眉头一皱，不露声色地放下手中浊酒，他攀附青石，再度深深一嗅。
鼻腔中，雨后的清新空气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洛绝自幼便对血味很是敏感，尤其是人血，那股子臭味，他平日里在坊间镖人的身上嗅过不少，绝对错不了。
有人在附近，并且受伤流血？
对于这个推测，洛绝也是感到一阵迷惑，要知道他所处之山林不过是风吟城外的一座小山。
平日里更是时常有镖人受护城官之委托，来此地巡逻视察，为的就是避免妖兽栖息于此，危害城中百姓安全。
但此时此刻，却是有人受伤流血，并且闻着那股子腥郁程度，貌似距离自己还不算远。
想到这里，洛绝缓慢爬下青石，他循着血味谨慎走去，一步一印，发出沙沙声响。
血味愈发浓郁，终于，在距离青石约十米开外处，洛绝自一颗树下探出身子，在视线中，他得以看见，一道苍老之身影，此刻正瘫靠于大树底下。
其发色灰白，凌乱地扎有小辫，身着深色衣袍，在其手边，乃是一柄长约五尺的墨柄苗刀。
苗刀？
关于此等斩刀，洛绝曾在书中看过记载，并且也从坊间镖人的口中听闻一二。
其刀身状如禾苗，故名苗刀，又名御林军刀，在五洲大地上，乃北州王朝之国器。
打量一会儿，日头渐落，洛绝未见此人动弹，也不知其是生是死。
正欲靠近观察，岂料在他动身的那一刻，自耳边，一道低沉嗓音随之响起。
“来者何人……”
声音为不远处的树下老人所发，纵然其中带着无法掩饰之倦意，但仍旧莫名使人心神一怔，感到难言之威仪。
喉咙滚动，意识到此人自己八成惹不起，洛绝恭敬作揖，回应道：“晚辈为风吟城中洛家子弟，今在此地饮酒食鸭，忽闻血气，便想着来查看一番。”
沉吟一会，他接着道：“老先生，可需要晚辈帮忙？”
视线中，树下老人轻笑一声，他猛地咳嗽起来，甚至大口喷吐鲜血。
“你能帮我什么？”声音相比之前更显虚弱，但其中威仪不减，叫人不敢轻视。
思来想去，洛绝担心这老头会死在自己面前，并且都开始口吐鲜血了，此等程度的伤势，无论多么强大的武者，恐怕都会危急性命吧？
他警惕走去，边走边道：“晚辈虽穷，但论及金币，倒也有个几枚，若是需要，我可以进城为您请个医师。”
“不需要。”话音落下，树下老者当即拒绝。
艰难抬起头颅，阴影中，老者凝视起面前年轻人，他似乎在观察什么，确认没问题后，才低声道：“小子，你过来。”
声音嘶哑低沉，搭配老者身旁摆放的五尺苗刀，洛绝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若是贸然前去，这个不知来历的老头会一刀劈死自己……
“您……不会动手吧？”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上一句。
听闻此言，老者忽地笑了一声，他再度咳出大口鲜血，语气柔和些许。
“你过来，老夫保证不砍你。”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怪……
虽是感到古怪，但眼前这老先生既然都如此说了，并且瞧对方那一副随时会背过气的虚弱模样，应该也没力气为难他这个半大小子。
犹豫一番，洛绝深吸一口气，迈步朝对方走去。
视线中，随着二人距离的拉进，在他眼中，这老者的伤势，也是愈发叫人怵目惊心！
苍老的脸上，刀伤自左眉起，直斩至鼻梁处，其皮肉翻卷，内中鲜血淋漓，白骨可视，瞧着狰狞异常。
而在老者之身体上，大小刀伤目测不下三十处，遍布浑身上下。其中最为骇人处，乃是一道右肩起始，直劈至左腹的深刻刀痕。
其深可见骨，随着老者的每一次呼吸，鲜血亦如涌泉般喷涌不止。
直到此时他才知晓，这老者所穿之衣袍并非深色，乃是因鲜血浸染之透彻，生生染成深红，在阴影之中给人一视觉错误。
这是何仇何怨？作为家族子弟，洛绝自幼也是看着本家与另外二族摩擦较量，当中武者的战斗自然不可避免，甚至重伤身死也不是没有。
可这一切若拿来与眼前老者相比，他甚至觉得风吟城内的武斗模式是如此温柔轻和……
……
血的气味浓郁至极，喉咙滚动，经过此番打量，洛绝为老者请医师的念头已然彻底打消，他甚至会忍不住疑惑，眼前这老先生怎么还没死？
“老、老先生，您这伤……我可能帮不了……”
颤颤巍巍的说完，面前的老人则是咧嘴一笑。
“我也没打算让你帮我啊……”他笑着念叨，而后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气息亦虚弱一分。
“小子，你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来着？”他艰难一问。
闻言，洛绝连忙回应：“饮酒食鸭。”
“好、好啊……真是上苍保佑，让我这把老骨头在此般境地遇见你！”老者大笑不止，他猛地又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喘着粗气，利用仅剩的一只眼，盯向洛绝道：“给我吃点，行么？”
“您要是不嫌弃……我自然是没意见。”不露声色的抹去脸上血迹，洛绝担忧道：“那什么，眼下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先处理您身上的伤口么……”
大手一挥，老者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语气中的凶狠也是削减三分。
他笑道：“区区致命伤！爱死就死，不死拉倒！老夫现今无依无靠！在死之前，那也得先饮个痛快，再吃上一顿烧鸭，否则我死不瞑目！”
“您倒是豁达……”讪笑一声，洛绝活了十五年，还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老头子。
既然对方都如此看开，他自然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当即调整表情，咧嘴一笑，高声道：“那就走着！晚辈今天正好买了二斤烧鸭、一壶浊酒，若是不够，我再进城买上一趟，就当给您做黄泉路上的最后一顿！”
“你小子可真会说话！”老先生神情激动，血流不止，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也在跟着笑，丝毫没有举刀劈人的意思。
俯身靠近老者，洛绝也不嫌对方身上味儿大，搀扶着，他道：“不远处那块青石后边，风景好，白天能看见山清水秀，晚上能瞧见天月星宿，可谓是这双峰山里头的一大风水宝地！”
“好好好……”老先生任由对方搀扶起自己，虽声音嘶哑，却是笑的开怀。
“老头身上可脏，你就不嫌弃？”他此般问道。
“小事儿。”对此，洛绝同样豁达：“虽不知您是何人，但估摸着也是一代武道宗师吧？若死在这不见星宿的林间野地，岂不遗憾？”
感受着滚烫血液渗透自身衣物，浸染皮肤，不知为何，他感觉到一阵莫名哀伤。
“老先生。”洛绝道：“您家人呢，这个年纪，总该有个孩子？您告诉我，若果真身陨此地，我也好找机会通知您家里人，让他们给您迁坟，不至于埋葬他乡。”
“没家人！老夫孤苦一个！”对此，老先生大声念叨，无奈苦笑：“没咯！都没咯！”
听闻所言，洛绝接道：“那您也是个可怜人，这样吧，您要是死了，晚辈给您刨坑，以后有机会，每年给您上个坟，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