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早已西斜,天边一抹火烧云,红翻浪滚,将那人的面目映成一片彤色,倒似颊上开了一片红海棠。而他背着日头那一面,又白润得如脂如玉,细腻得令人想要伸手触摸。这真是一张美好的脸,是让女孩子都要嫉妒的美貌。
边小禾发呆却不是因着这个缘由,她发呆,是因着这张脸是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也就在十年前,这张脸还只是个清涩的孩童,几经在她梦里转侧,然而此时见着竟有些不敢认了,轮廓依旧是那个轮廓,可是眉眼间却已然陌生。
那人把伞往她头顶上斜过来,笑得似一朵花儿:“小禾,我就知道是你!”
他这样热情,倒叫她无所适从,不知怎么,眼睛就有些潮润,她扭过身去,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抹抹眼睛,拿着笔的手有些抖,可是写出来的字还是那样圆润稳健:“那青崖!”
那人笑得像天边一抹浮云,用着令人无法招架的欢快语调道:“你原来都叫我青崖的,那时候天天青崖青崖地叫,才几年不见,就生份了,我喜欢你叫我青崖!”
青崖携了边小禾手,掌心那样热,烫着了她的一抹凉。她挣出手来,拿了笔又写:“几时回来的?”
他突然面容古怪地瞧着她:“为什么要用笔写,怎么不肯同我说话么,还在为我的不告而别生气?”
边小禾摇摇头,一指自己喉咙,再次用笔写道:“你走后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把嗓子烧坏了,成了个哑子!”
她脸上并没有一点儿因为自己变了哑子而难过或是受伤的神情,倒是那青崖满脸的受伤,好似坏了嗓子的是他而非她。
“你别难过!”他把手搁在她肩上,忽尔觉得有些不妥。小时候他常做这个动作,可是现在他们都大了,人是这样经不得岁月消磨,她面上的清涩一丝不存,已然长成个大姑娘了。这成长来得这样突然,好像许多年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个瞬间,没见面前,分明彼此记忆里还都是那张稚嫩的脸。可是见了面,才知道岁月都流走了,悄悄的,偷偷的,不给他们一点儿适应的借口和时间。
那青崖讪笑着收了手,脸在日头余辉里更添了一抹红色:“咱们别在这里站着吧,叫人看着——我帮你收摊子!”
边小禾自然是默然无声地点个头。
收好摊子回家,更是一路无话,那青崖争着把伞和马扎都要自己扛了,说自己练武的人,身体结实得很,她一个女孩子身子骨娇嫩,只让她抱着那张卷成一个圆桶状的苇席子。边小禾无力阻止,倒也没想阻止,她看他身形纤瘦,倒不大像是传说中的练武之人,也有心试探试探,看他出丑。
小时候她就总是这样欺负他,有什么重活累活,指使他来帮自己做。他竟也不抱怨,甚至是甘之如饴的。
后来城里来了个老道士,说他根骨奇佳,死活非要收了他当徒弟。起先他爹娘不肯,老道士给了他们五十吊钱,也就千肯万肯了。那青崖却死活不愿意随老道士去,他舍不得这些小伙伴,当然最舍不得的是边小禾,可是那道士骗他说,“凭你现在这样儿,边小姑娘怎么瞧得上你,你随我去练神功,不几年便是一代大侠,还怕这边小姑娘不投怀送抱么!”
那个时候那青崖人小脑子小,被老道士唬住了,一心一计地要往大侠这条窄小的路上走,二话不讲,“咚咚咚”给老道士磕了三个响头,行了这拜师之礼。
走的时候那青崖原本是要过来同边小禾告别的,虽他年纪小,却已动了少男少女们那懵懂的心思,老道士怕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反悔不跟他走了,所以死活不让他去。
他哪里肯依,同老道士一番撕扯,末了老道士怒了,直接点了他的穴,扛到肩上走了。他自己倒是不知道,这个无意义的小动作,使那青崖相信他是个高人,自此更坚定了跟他学武的心。
这路实在经不得人走,每日在边小禾看来无比漫长的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却又这样的短,感觉只是三步两步,家已在眼前了。
那青崖随边小禾进了六一街,多少有些感慨,已然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原先他家的那座青砖房子,早就转卖给一户姓沈的人家,后来爹娘给他写信,说在这城里活不下去,卖了房子做了回家的盘缠,回老家去了,就也是三年前,双双过世。
这些边小禾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那青崖离开一年后,那伯和那婶也相继走了,她并不明了他们去了哪里,却是心里好一阵子难过。
这时候边小禾伸指遥遥指给他看街近头那一间土青色的破房子,捡起地上一小截树枝写道:“那不是你家么,可是已住了一对姓沈的夫妇了!”
那青崖眼睛有酸涩一闪而过,急推开篱笆门进了边家小院,不愿亦不敢回头:“那都是旧事了,不提,不提……”
待放好东西,边小禾汲了水给那青崖洗手,一壁拿笔写了字送到他眼前:“你可是学成出师了?”
那青崖脸一红,呐呐道:“学到是学了,只是还没出师,”他四下里一张望,怕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凑到边小禾耳边道,“我告诉你,我这次是偷着跑下山的,也许现在那老头子已派人下来抓我了!”
边小禾满眼诧异地写道:“为什么偷跑下来,不好好学武?”
他看了这几个字,脸红得更厉害,边小禾都有些替他难过起来,想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倒不好再问的。可是那青崖转背着她,把脸往水盆里一浸,半晌才抬起脸来,声音小的似是鱼儿唼喋:“我,我,我想,想,想你了……所,所以就,就跑下来了!”
虽他声音这样小,还这样结结巴巴,可是边小禾听得仔细,一字不落地入了耳朵,脸也跟着一阵发烧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