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燕城几条知明的街诳了一番，三人间的气氛依旧是冷。边小禾自然是作不得声，然而与苏一的沉默相比，她这作不得声也显得刻意，她装不来他的表情自然。辛欣是个多聪明的人，早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儿，可是忍着不去问，只一味儿卖傻装痴地与苏一搭着话。他们从文学讲到茶艺，从茶艺讲到医术，再从医术讲到江湖传说。一折接一折，倒是一出好戏。
边小禾抬头看一眼正向西沉的红日，洇着一抹烟似的，是模糊又妩媚的一料红。她又一转脸，便看到街尽头的一家卖纸笔的店子，楣上油墨闷出的三个浓重的黑字——香宝斋。她伸手摸了摸身上的一钱银子，银牙一咬，与辛欣打个手势，意思讲自己要进那香宝斋里买些东西。
这些简单明了的手势任是个傻瓜也自然能看得明白，辛欣并没有什么表示，边小禾刚欲婉转地表达出让他们自己接着去诳，自己便不奉陪的意思，苏一却按住了她正比划的手，笑道：“不如一起去瞧瞧，我也正想买些宣纸！”
边小禾自然不好拒绝什么，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嘴角那一弯笑扯得极为僵硬的，当先朝那盘爿店里走去。店门口的槅子门卸了，只一挂秋香色平绣白菊的绸缎帘子，这菊开繁复，一重又一重的花瓣，浅浅弯折，将这枝叶打杀的无处藏躲，尽形失色。辛欣“咭”的一笑，轻声道：“倒是一副好帘子。”
边小禾掀开帘子，眼锋还未扫进去，满室的墨香纸香已尽扑上来。再看那店室，是恍恍惚惚的一捧暗，像抓不住却又舍不得松手的一段记忆，别有一种旖旎。那老板是个中年的胖子，白绸袍裹着身子，愈发显得这胖无所遁形。他满脸堆笑得迎上来，脸上是不打褶的一层油亮，满口生香地道：“快请，快请，咱们这里各色笔墨纸砚，皆是顶好的，各位看要些什么！”
这一路来倒是这老板一路跟到尾，而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小伙计，半倚着柜台，恹恹地打着盹。他的脸在夕照透进的一线光里，别有一种白瓷似的碎亮艳彩，难得的好颜色。
边小禾也只是目光扫过，就觉得满眼生花，这是个太漂亮的少年，看一眼便是绮念丛生。她不无恶意地揣想这少年伙计与胖老板的关系，一股细水流长的浓丽的想象。然而事实却远远出乎意料之外，那少年似乎于终醒过神来，朝着老板喊：“爹，天晚了，我可回去了！”
这话也给了边小禾提醒，她随意地挑了两支细管羊毫和一方磨得极为圆润的砚台，掏了银子要付钱，苏一便过来按住了她的手，些微一点笑意在唇边将散不散：“我来。”
边小禾似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子似的，忙地缩了手，欲要说不需要他帮她付钱，可是她口齿无法作言，刚要拿笔，辛欣在后面拉了她一把道：“争什么，便要苏公子出这几个钱也是应该，你可是辛苦了这大半日了！”
她这样一说她倒安心了，可终究还是拿了笔出来，在纸上写：“今日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这话原是给辛欣看的，没有给苏一知道的必要，若向他支会，也不过是礼节性的，不带感情的。可是苏一的尖眼睛一扫，便把这话看得一清二楚，辛欣还没有表示呢，他便接口道：“边姑娘辛苦了这半日，终不好叫你空手而回，我听说苏蓉街有一家清扬坊，猪脚卤得尤其好，不如去买上一些，教边姑娘带回去。”
辛欣心下一股子不快意，嫌他多事，更恨他这一番小意殷勤，可是她脸上依旧一派云淡风清的笑意，细眼睛一转，拉住边小禾的手道：“妹妹，既然苏公子有这一番心，倒不好推拒的，那便去吧！”
结果边小禾带着一匣卤猪脚回家。这只木匣子也是做功精细，白铜掐丝的花，阴文阳文交错，光这一只匣子便值百钱。里面的猪脚那一番香艳撩人反而可以乎略不计了。她不知道苏一是不是别有深意，把这密封猪脚的匣子死力按在她手里，不容她有半分反抗。
她一路走回家，步子迈得极细碎，像是脚被人绑了百斤的巨石，更兼之神魂不守，夜已现了颜色，一朵深灰从远处逼迫而来。她便觉得自己正走在一通混沌里，将暗未暗的一抹希望不足已照亮她，所以一每步都心怀不轨。
人才进了街，边小锋便迎了上来，喊她一声，像是叫魂。她向他点头，他接过她手里的匣子，迫不急待地开始逼问了：“姐，那个苏一，怎么与辛姐姐认识的？”
这叫她怎么回答，她也不得而知，只得摇头，边小锋像是问她又要是自问自答似地又道：“这可真是怪呀，姐，你说会不会辛姐姐有什么阴谋，可是苏一不像是那种听女人摆布的人！”
边小禾诧异，她倒是从来没往辛欣头上想过这事，经边小锋一提醒，心里便似有什么东西活了，蠕蠕而动，可是这事边小锋是不知道的，既不知道，又为何会这样猜测辛欣。
她拉过他的手写：“你怎么这么想？”
边小锋呐呐半晌，终于说：“我也只是瞎猜，我只想这个苏一昨儿挟持姐姐定不是什么误会，大约是受人指使，而辛姐姐，因为爹的关系，定是恨咱们的！”他说到后来声音几乎低到有如无，像是一声叹息。边小禾到底是听清了，却不知道要如何答言，半日在他掌心里写“你别瞎想”四字，之后紧攥住了他的手，紧紧的，像是抓着满手的希望。
边小锋却红着脸摔开了她的手，拍了拍匣子道：“姐，这可是清扬坊的卤猪脚，我老远就闻见这股香味儿了，上赶着来瞧瞧，没想到竟会是姐你！”
边小禾哭笑不得地掐了他胳脯一下，在匣子上用手指描画“谗猫”二字，指尖沿着木头花纹，丝丝响，像是有人在耳边轻笑，直痒到人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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