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幺死在明清薄雾的早晨。
昨夜雨下得细密,人们睡得极为塌实,太塌实了,那尖厉的一声猫叫不足已将他们自酣梦沉睡里唤醒。然而边小禾却被这声惨叫惊得大半夜不能入睡,早上出门一瞧,自家门前躺着小幺直挺挺的身体。它的黑毛还是那样柔顺,却是已失了生机的色泽,朝曦里白花纹,交织成一张古怪的脸。
边小禾没出声,无法出声,她是个哑子,喉咙里最有意义的音节不过是一个“啊”,太难听了,四邻皆是一张厌恶的脸,她早学会了任何事都缄默不语。
这一声尖叫是边小锋帮她喊出口的,四邻都是一惊,踩着泥巴冲进了边家小院里,看到小幺滚圆大睁的一双暗绿猫眼,有人惊地叫一声,“造孽哟,哪个这样缺德!”
边小禾不声不响,进屋里拿出来一块白麻布铺在地上,将小幺的小身子小心地移到麻布上,四角打两个活结,包得一丝不露。
四邻看着边小禾的面目表情,心里不知怎么就跟着冒了一阵冷气,怏怏地散了,各自回家。
边小锋望着把麻布包抱在怀里的边小禾,不知所措地叫了声:“姐……”
边小禾抬脸看他,眸光若死,边小锋被她吓得不敢动,她进屋里捏着把小刀子出来,在地上划出两个字,生硬的如同小幺的尸体——埋掉——她把麻布包递给边小锋。
边小锋对边小禾一向唯命是听,乖乖地接过边小禾递来的麻布包,小跑出城,直行到良初河河边,把麻布包掷在河里。
看着麻布包随水飘走,少年心内苍白的凄惨,跟着它一阵跑,一壁绝望地大哭:“小幺,都怪我,都怪我……你下辈子,再别投生成猫,更不要再遇见我和姐姐!”
他追不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麻布包愈飘愈远,终至消失于视线里,干掉的泪痕再一次被新的泪水濡湿。他抬衣袖抹了把脸,将脸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生怕露了一丝痕迹,就着河面倒影照了半日,这才怏怏地往回走,比来的时候不知慢了多少倍。
边小禾早在城边上等他,桃红短衫葱绿裙子,托着这样一张干净明媚的脸,只叫人赏心悦目。边小锋却看得心里针尖扎得疼,低着头假装未曾看到。边小禾却满心欢喜地迎上来,抓着他的手,拈起食指在他掌心里轻划。
他感到她写的“吃饭”两字,不知怎么,胃里一阵翻绞的作呕,于是挣开她的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
边小禾到家的时候边小锋早坐在了桌边,她脸满不以为意,拿筷子沾了水在木桌上写“该打”,之后用衣袖胡乱抹了,伸手要揉边小锋的头发,边小锋微一侧头躲开了。
她这才感到边小锋的不对劲儿,突有所悟般地,又在桌上写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小幺,可是它已死了呀,姐姐也没有办法——我听说阿白婶家里的大黄生了三只小狗崽,赶明儿个去给你要一只来可好?”
边小锋故意不去看那字和边小禾期许的表情,伸手抓了个馒头便要往嘴里送,边小禾冷了脸,“啪”地打掉了他要往嘴里送的馒头,咬牙切齿。
洗手——她在桌上写——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边小锋打个冷战,垂头丧气地到院中井里汲水洗脸洗手,这才回到屋里坐定,轻拿起一个馒头,却还不敢就吃,睁着大眼睛看边小禾,见边小禾轻点头,他这才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七年来边家只这姐弟两人,他们幼时失怙,父母死得太早了,生时面目早烂在记忆里,不去想,不愿去想,像是碎裂的香绡软缎,只叫人愁肠百结。
四里邻居见他们可怜,每每周济些吃食衣物,然而边小禾却是个狗脾气,骨头硬得很,死活不要这些所谓的“施舍”。那时她大不过十岁,而边小锋才六岁,她紧搂着弟弟,在她掌心里用指尖写着,“姐姐会做伞,能赚钱,总归不会饿着你!”
边小锋吃饱了饭,不理会顾自埋头吃饭的边小禾,起身去收拾摆摊的物什,也不过一张苇席和数十把油纸伞。他们家徒四壁,最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供在堂上的两把白绸伞。他刚懂事那会儿,边小禾告诉他,这两把伞是万不能卖的,是伞神,保佑他们平平安安,不愁吃喝。
这是两把异常精美的白绸伞,做功极是考究,以香妃竹做骨,柄以红丝线缠成,一把彩绘美人,一把彩绘俊秀少年,他们四目相勾,似是神交已久,只恨不能一脚踏到对方伞上去,好双宿双飞。
边小锋并不知这两伞来历,边小禾更是讳莫如深,然而这屋内四时都有股檀香味,浓韵悠远。边小禾告诉他,这香味便来自这两把伞。
边小禾收拾了餐盘,自边小锋怀里分了一半伞,拉着他去市集摆摊子。
边小锋依旧怏怏不乐,边小禾问他话也不响,待到市集把摊子铺开,他才悻悻地:“姐,我,我想回家!”
边小禾皱着好看的眉头,伸手摸摸他额,见温度正常,满脸狐疑,抓过他手写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没什么,”他看着脚边一把梅花青纸伞,言不由衷地“我,我想去看看小狗崽。”
边小禾没了动静,只拿一双黑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原本就大,瞳子更是黑得极为稠密,里面隐密的波光,看了直叫人心慌。然而细看会发现,她眼里并没有你,没有任何东西,只是一片空若无物。
边小锋脸上升起一阵火热,心里一阵慌,手里早攥了一把汗,嗫嚅地:“真的,只想去看看小狗崽!”
“那你就去,”边小禾调开目光,在他掌心里写,“记得回去看书!”
“哎,我省得!”边小锋虽然不理解他姐姐逼着他成日念书的心思,然则不敢不听,只说,“下半天我再来帮你收摊子!”
边小禾再不理他,手托一把浅碧色的纸伞轻轻抚摸,似乎若有所思,边小锋知道其实她只是在发呆。他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出,转身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