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刘东西像个心情不好的女人一样吃了很多东西,看起来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但是到最后他也没有回那座塔,而是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找了间房子住了下来。
王大可也像是找到了什么令自己心安的理由,像以前一样回到塔顶,只是来我这里跟小熊玩的次数多了很多。
时间过得很快。这里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化,但是空气里却有了那种属于寒冬的凛冽味道。
不知不觉,我们在这里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新一代的格迦迅速长大,已经有我的腰那么高。他们看起来与人类的孩童没有多大区别,我们每天都要给他们授课,讲一些属于人类的知识。
荏给格迦拟了一个法律的框架,我看过之后,把其中过分倾向于道德的部分删掉了。关于法律和道德的关系,我理不清楚,但我还是坚持着他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道德。
小熊也在迅速长大,也已经长得很高,但是在感知觉的发展上却要差了那些孩子不少。所以他并没有和我们一起上课,而是每天由小阚和王大可带着,尽情享受珍贵的童年时光。
我们时常会聚在一起,讨论些生活的琐事,有时会说起以后的计划。所有人都很小心地避开王大可和刘东西的话题,他俩也很少说话。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准备,我们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候。
此地的出口就在流沙河流进岩壁的洞里。
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出口有些太小,所以这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仅是准备离开,而是一直在离开。
千余只格迦依次从洞中撤离,而今终于轮到了我们。
我们走过重重宫池。格迦们差不多一年的生活并没有在此地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处处隐隐约约的臭味,短时间之内看来是无法去除了。
胜境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对于离开,小阚表现得极为兴奋,就连小熊也挥舞着胳膊骑着小阿当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吆喝着只有他这样的孩童才能听懂的语言。
踏着海面般的青石地面,我们穿过最后一道宫门,走到宫殿的边缘。
“就到这里吧。”我说道。
所有的人止步,转过身来。
王大可站在最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后还是闭上了。
我冲她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这个时候该说话的似乎不应该是我。
刘东西有些迟疑地走过去。
“你在这里好好的。”
王大可点头,脸上似乎有些期待的样子。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离开。”刘东西说,“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王大可还是没有说话,向前挪了一步,似乎要跟我们站到一起。
“五年!”刘东西身子动了动,“再过五年,所有的事情肯定可以结束,到那时候,我再回来找你。”
灿烂的笑容在王大可脸上绽放,终于向前一步和刘东西拥抱在一起。
刘东西的身子瞬间紧绷,过了有两三秒终于由放松下来,也抱住王大可。
“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还是你。”
刘东西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他小心翼翼地解下王大可颈间的丝巾,一根手指似乎无意地在那根晶莹的骨刺上划过。
“再见!”王大可说,一滴眼泪划过脸颊,落到刘东西的肩头上,很快渗了进去。
我在边上看着这对终于拥抱在一起的人,心中唏嘘不已。这是他们在我们面前的第一次拥抱,但在这次拥抱之后就要面对至少五年的别离。
“我等着你……”王大可闭上眼睛,松开双手,转身离去。
刘东西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停了很久……
陡峭的悬崖上,我们拾阶而上,很快就钻进了那个漆黑的岩洞。
这里的地形并不像口头说来那么清晰简单,但是之前离开的格迦已经用荧光颜料做好了标记,所以走起来并不费力。
小熊也安静下来,骑在小阿当身上,瞪大了眼睛到处乱瞧。他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宫殿,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好奇不已。
他还不知道,一个崭新的,甚至对我们来说都是崭新的世界马上就要出现在他面前。
山洞曲折而又漫长,但是里面显然是经过人工的修饰,并不难走。半个小时的步行之后,我们看到了出口。
出口是在一个陡峭的山麓,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而周围环绕的群山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谷底有热泉涌出,周围有草木丰美,温度至少比外面高上十几度。
先头出来的格迦已经在热泉边安顿下来,看到我们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事,垂手而立,就连那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格迦也乖乖站在一边。
这些类人的小格迦从来不和那些格迦在一起,甚至是自己的父母也不会多亲近。荏解释说是进化的必然结果,我却认为这是格迦天性的凉薄。
我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那些格迦稍等了一会之后才放松下来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这段时间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身份,也逐渐在格迦中建立了区别于荏的权威。看到往日凶神恶煞般的格迦在我手下变得服服帖帖总让我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休息一夜,明天出发。”我对荏说。
荏点头,想了想又问道:“先去哪里?”
“长安,看看疫人怎么样了。”我想了想说。
荏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倒在地上,我一惊,紧接着就看到小熊骑着小阿当从她身上跃了过去。
我伸手拉起她,知道她是怕伤了小熊所以才会被撞倒,歉意道:“对不起,这孩子太顽皮。”
荏微笑着说:“没事,他是你的孩子,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朝地上铺防潮垫的小阚。
“应该是你的弟弟!”
我纠正道,转头去看他。
小熊除了开始的时候面对真正的天空表现得有些畏惧,之后很快就重新快乐起来,骑着小阿当到处乱窜。小阿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新回到了自然之中,也表现出如他小主人一般的兴奋,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我喊了几声,完全不起作用,只好亲自过去抓他俩。荏在后面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到。
……
夜晚在和里面差不多的时候到来,格迦们收拾好营地的东西,一部分最强壮的在外围警戒,剩下的按照代次安歇下来。
这些格迦已经失去了昼伏夜出的本性,开始习惯人类的作息方式,我不知道是因为这种作息方式有什么优势还是为了配合我们,或者说他们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加像人。
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外面的夜晚让我感到很不习惯,山尖上的风声呼啸如同地狱中的恶鬼哭号,我根本无法入睡。
我在防潮垫上翻腾了一会,终于无奈起来走到热泉旁边,想洗把脸放松一下。
热泉边的草长的格外好,几乎有半人高。白天的时候已经确定了这里并没有什么蛇虫,所以我放心的分开草丛,走了进去。
这里的温度虽高,但是热泉仍然蒸腾出一阵阵雾气,一团团扑面而来,带着一点点硫磺味。
水温很高,我伸手试了试便放弃了洗脸的想法,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的山尖发愣。
这周围的山都非常高,白色的雪微微反着光,纤毫毕现。我看了一会有些晃神,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山尖和夜空的交界处晃荡。
我赶忙低下头,又盯着翻滚的热泉水面看了一会,紧接着猛然抬起头来。
山尖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明晰,我没有看错,那里的确是有东西在活动!
周围一下子变得通透起来,我听到了小熊梦中蹬腿的声音、刘东西吧唧嘴的声音……还有,格迦们畏惧的哼声!
情况不妙!
我略矮下身子,快速跑回营地,荏安静地站在营地中央,已经醒来了。
“是什么东西?”我低声问道。
“不知道。”荏快速回答道,“白天的时候我就感到这地方不对,山那边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在活动,我跟你说了,你没回答我。我以为是错觉,也没再说。”
我想起来之前她的确是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到。
“叫醒他们,我们上去看看。”我对荏说。
“守夜的都醒着,但是没人敢出声,这山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他们这么畏惧。”
“走!”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但没说话,拔出剑快速摸了过去。
山势虽然陡峭,但是白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找到一条上山的路。我和荏行在一处,悄无声息地快速摸了上去。
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们已经接近了山顶,这里的积雪很坚硬,表面却有些浮,正好利于我们行动。
我已经能够看到山上的情况,十几米外,果然是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我俩隐身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伸头朝那边张望。
这两个人的衣着非常单薄,个头也不是很高,但是光线实在是太差,只能看清轮廓。
“怎么办?”荏比划着问我。
我值了一下,比划着口型。
“你一个,我一个,抓住再说!”
荏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没有她那种本事,先从石头旁边慢慢爬出去。
那两个人毫无觉察,还在比划着说什么,但是山风太大,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
我绕到他们背后四五米远的地方,踩了踩脚下的雪,向上伸出手臂,发出了攻击的信号。
荏从大石上一跃而起,顺着风展开双臂,像只飞鸟一般一下便划到了那两人头顶。
到这时我才冲起第一步!
那两个人反应非常快,一下子就拔出来个什么兵器矮下身来。
我心说不好,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这趟恐怕要抓瞎。
反应再快对上荏也是白瞎,其中一个被荏一把就摁住了,另一个被踹了一脚,非常狼狈地朝我这边滚来。
这简直是瞌睡丢来个枕头。我哼了一声,横剑向他扑去,扑了一半才觉得不对。这人又不是球,被人踢这一脚虽然很重,但是滚得这么快这么利索就有点不正常了,难道是故意借这一脚过来对付我的?
这时候想明白已经晚了,我持剑的手腕被重重一击,已经失去了准头,一双腿如同毒蛇般盘上我的脖颈,瞬间将我甩向空中又重重落下,一只手和双腿迅速被锁住,一道寒气切上脖颈。
“动就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这个声音寒冷彻骨,如同一根冰锥从我耳中直插入脑有瞬间消融。
“格格,我不想死。”我开口道。
她显然是认出了我的声音,脖子上的寒冷瞬间消失,我被锁的死死的身体魔术般地被放开,格格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挣扎着坐起来,格格这一家伙可真不轻,右手的手腕已经肿起来了。
这个是格格,那另一个一定是小花了。
果然,不远的雪堆里,小花狠狠甩开荏,摇摇晃晃向我这边走过来。
看到他那张吃了亏还横的要命的脸,我突然心情大好。
“就你们俩人?”我问格格。
格格上前扶住小花,朝山下扬了扬下巴。
“都来了,一个也没落下。”
下面有个人影拼命爬上来,手电筒的光摇摇晃晃的。
是向慈。
……
“城里的夏天很难熬。”向慈说,“死了很多人,我们却没有办法,只能等待……”
风呼啸着吹过山尖,向慈有些惬意地舒展了下身子。
“终于冬天来了,我们活了下来……但是,冬天总会走,夏天还是会来……我们……还想活下去。”
……
“我们发现疫人的未来不在这里,在北方!”向慈指了指北面,“在没有夏天的北方!”
“那里很远……”我感受着周身刺骨的寒意。
“一个冬天足够了。”向慈笑着说,“我们不能只活在冬天里!”
我点了点头,笑了。向慈的决定如同她以往的决定一样高贵而又壮烈,我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来回应。
“你们呢?我看到下面还有格迦。”向慈指了指下面,问我。
“我们得到了帮助人类得到免疫力的办法,现在要出山把人类集合起来。”
“那些格迦呢?”
“你还记得virus张的想法吗?”我问道。
向慈点了点头。
“我的传承告诉我,人类的再进化是人类永生的途径,是一种进步。后来有人告诉我,格迦的出现时一个错误,必须得到纠正……”我沉默了一下,继续道,“虽然他们是一个错误,但是我却没有纠正这种错误的权利。”
“为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任何生命都是高贵而独特的,他们可以被残杀,可以被虐待,但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比如说人类,比如说疫人,再比如说……”我指了指下面,“更何况……我不想他们被残杀被虐待,更不忍心看到他们被毁灭。”
“所以你要开创一个新世界?”向慈问道。
“是的,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未来!”
前方一道光撕破地平线,锐利如剑,背后带来绒绒的白光。
天亮了。
我站在峰顶,沐浴在破晓的阳光里。
周围的雪山都泛起神圣的光,脚下,是望不到边的疫人营地,数十万的疫人正在收拾行装继续这场壮丽的迁移,他们的脸上一定带着憧憬和微笑,准备去迎接新的未来。
“美吗?”
向慈问我。
“美,但我不希望这种美停留!”
我的心震颤着。
他们属于未来。
他们不能停留。
……
“向慈。”我看着脚下的疫人们说,“我有了儿子,我给他起名为小熊。”
“好名字。”向慈说,“是指示方向的星座。”
“是的,方向!”
我听到疫人开拔的号令。
“他就是新的,他,就是未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