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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无敌

上神剔我仙骨时,血溅了他一身。

顿时群情激愤,有个青衣神君啪就拍桌子站起来了,嚷嚷道:“雍华上神,你整成这样弟兄们还咋吃啊?”

上神动作优雅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换一只,这只扔了。”

然后我就成了天庭唯一一只没有仙骨的兔兔。要我说天庭这帮老头子残忍的很,养了一堆仙兽只为了吃肉,现杀现吃,没杀好还浪费。

天庭养来吃肉的兔兔从小吃着仙草长大,脊背上长着一根莹白光滑的仙骨。吃了身上长着仙骨的兔子,叫“神仙相食”,不吉利。所以吃之前,要把仙骨先剔去,换上一根木头,然后再杀。

雍华上神作为天庭的宰兔专家,做这套操作从未失手。所以我的仙骨剔不干净肯定是我的问题,有问题的兔兔那些神仙是不吃的。

被神仙吃掉,是兔兔的荣幸,但是如果只杀不吃,就叫滥杀无辜。神仙们不愿意吃我,当然也就不能杀我,只好把我丢到了山上,还在我耳朵上系了一条红绸,把我和能吃的兔兔区分开。

事情传开,失去仙骨的我也失去了天敌。不光是神仙不吃我了,山上的各种动物也对我敬而远之——大家都是仙兽,不吃肉也饿不死,谁也不愿意为了口腹之欲吃一只有问题的兔兔。

当然,它们也都不理我。于是我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挑一棵长得漂亮的仙草,对它说一上午话,然后把它薅出来吃掉。

直到有一天,我捡到了一条粉红色的小蛇。

小蛇被我捡到的时候一动不动地卧在草里,我一眼就看出它也没有仙骨——准确来说,它身上没有一点儿仙兽的灵气。

身为一只兔子,把一条蛇当成同类可能有点危险,不过我知道,它不是一条普通的蛇。

它可是一条粉色的蛇!

我把小蛇叼回了窝,把它在草堆上团成便便的形状。

“你好,”我在它面前端正坐好:“小蛇。”

小蛇一动不动。

我摸了摸它脑袋上两个小小的凸起:“小龙?”

小蛇依然一动不动。

“妹妹几岁了?可曾读过书?”我头一次见不长仙骨的生物,怜爱之心顿起,“会说话吗?”

小蛇甩了甩尾巴尖,扬起脑袋冲我露出两颗毒牙:“会。”

它的声音低沉喑哑,和粉嫩软萌的外表完全不搭。我觉得刚刚仅凭颜色就叫它妹妹有些不大妥当,又拿不准怎么判断爬行动物的性别,于是改口问:“小同志,你从哪里来呀?

“西方。”小蛇再次开口,这次我确认了,它是一条男蛇。

“你不是天庭的神仙?”

“不是,”它流露出一丝傲慢,“我不是哪里的神仙。”

“我也不是,”我伸出兔爪,羡慕地摸了摸它冰凉光滑的粉色尾巴,“你的鳞片真好看”

“蛇是贪婪的动物,”它冷冷地甩开尾巴,“我最讨厌这身鳞片。”

它深邃的金色瞳孔似乎可以穿透灵魂,我感到一阵毫无由来的颤栗:

“你不是蛇吗?”

“恶魔,”它说,“如果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定义的话。”

忽然像是有一团干涩松散的棉花塞满了我的喉咙,我看着他,尽量掩饰微微发颤的声音:“恶魔……”

它金色的瞳孔忽然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对不起啊,”见它不说话,我低下头,移开目光,“我没有害怕你。”

它依然没有回答,懒懒地卧回草堆上。既不拆穿我,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听过西方天使与恶魔的传说,恶魔青面獠牙,相貌丑陋,招惹上恶魔的人会被它夺走一切,这些描述怎么也不该用来形容一只粉嘟嘟的小蛇。

我给它找来草和仙果,它一口也不吃,看上去也不太想说话。我也懒得找话题,蹲在旁边吃胡萝卜。

胡萝卜是为数不多几种我可以挖一堆屯家里的食物,天庭的仙兽大多不爱吃胡萝卜。据说吃多了这玩意不利于修炼,容易化不出人形。不过我本来是被养来吃肉的,因此之前也用不着修炼,如今被剔了仙骨变成了普通兔兔,更是可以放心嗑胡萝卜。

胡萝卜又甜又脆,是天界难得的美味。我想,就算我没被剔了仙骨,也不愿意为了修炼放弃胡萝卜。

变成人有什么好的?仙兽的书上只记载着怎么修炼出人形,从来没讲过为什么要化人。

兔兔的一天很简单,就是吃草,打盹,吃胡萝卜,睡觉。现在多了一件事,给小蛇做蔬菜沙拉,再把小蛇前一天一口没动的蔬菜沙拉自己吃掉。

我在天庭几乎谁也不认识,每天照常跟仙草说一上午的话,再把它拔出来吃掉,没人知道我的兔子窝里藏了一条粉色的蛇。它从来不主动跟我搭话,盘在我家里像是一件摆设。

“喂,你快要变成化石了吧?”我面对它早没了一开始的战战兢兢,“不吃不喝,动也不动。”

它懒懒地瞥了我一眼:“但凡你再小一点,我就不至于饿着。”

我大惊失色;“你居然还惦记我?”

“没有。”它说。

“你会不会饿死在我家?”我仔仔细细打量着它,倒是看不出有没有瘦,“要不你回家去吧。”

“你赶我走?”它居然有些意外。

我冷哼了一声:“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讨喜的客人吧?”

“我很快就会走,”它没接我的茬,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你不会后悔遇见我的。”

我感觉到了他的敷衍,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就出去玩了。结果没过一会,我就因为肚子疼倒在了一堆草里。

我疼得滚了几圈,这一定是小蛇的手笔。我见过它用这招帮我收拾总喜欢踩我胡萝卜的山羊,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我气得咬牙切齿。果然,不该得罪恶魔。

我看着渐晚的天色,捂着肚子扑腾了两下。旁边的草丛里慢悠悠探出小蛇粉色的脑袋,它咬住我的耳朵,把我往家里拖。

我一路骂骂咧咧,小蛇嘴里叼着我的耳朵,一声不吭。

“你怎么能这样!”我终于躺回自己的床上时,奄奄一息地用一句话总结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的唠叨。

“你自己吃错了草。”它说。

“不可能!”我咬牙,我吃了几千年草了,从来没吃过不该吃的玩意儿。

“今天上午你带回来的胡萝卜里混了几棵断肠草。”

我一愣,好像确实有几棵没见过的草看起来很好吃,我啃了一口,准备带回家慢慢吃。

我顿时感觉肚子更疼了,气得锤床:“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小蛇凉冰冰的脑袋趴在我肚子上,没说话。

“我会死吗?”我惆怅地盯着天花板。断肠草,听起来应该比小蛇的肚子疼魔法厉害一些,说不定今天老子就要折在这儿了。

“不会,你别动。”

“你能救我吗?”我恍惚看见它脑袋上那两个小小的凸起发出淡淡的红色荧光,伸手戳过去,“我有点头晕。”

“别怕。”今天的小蛇说话似乎格外温柔,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听见它轻声说:“晕过去死得比较安详。”

不对啊……我迷迷糊糊地突然想起一件事,断肠草……

……

我再醒来的时候,小蛇正用尾巴卷着勺子往我嘴里灌什么东西。

“我不……”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人。

“真难听,”小蛇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我嘴里塞勺子,“是胡萝卜泥。”

我含泪屈辱地张开嘴,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以后都是这个声音,就再也不要开口说话。

“只是吐了太多次,养两天就好了。”

我怔了一下,才发现床上垫的干草已经换了新的,地上也湿湿的,好像刚清理过。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它以为这能安慰到我吗?

吃完那坨不知道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胡萝卜泥,我像一只死兔子一样躺在床上。万万没想到,即使是一只没有社交生活的兔子,也有社死的一天。

而且,我粉嫩嫩的小蛇它不干净了。

自从这件事发生过后,我和小蛇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转变。它不嫌弃我曾经吐过一床,我也不嫌弃它曾经收拾过被我吐了的床,它不再天天蜷在窝里,我偶尔带它一起出门,拉兔屎球球的时候也不避着它。

我在一个草丛里种下了几棵小草,没带着小蛇的时候我会去给它浇浇水。说来奇怪,从前,天庭的植物从来不用浇水就能长得很好,但这几棵小草几天不浇水就干了。

断肠草,这里从前也是不会长的。

小蛇偶尔也会晚上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然后彻夜不回家。我起初担心它和乱七八糟的仙兽打架,或者被别的什么兔子之类的捡回家,结果每次一到早上,它都会毫发无伤地出现在窝里。

我每次问它,去干什么啦,它也不理我。

我心里有些气不过,不过也懒得问它。反正我也有事瞒着它,谁还没点小秘密呢?

除此之外,我和小蛇的感情都还不错。我跟它讲很多仙族的传说,它也乖乖地听着,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听得也算认真。

山坡上的仙草渐渐不再需要听我的长篇大论,我为它们考虑,突然有些舍不得小蛇走了。

“喂,”我抱着一个胡萝卜啃得呱唧呱唧,装作不经意地问小蛇,“你之前说你很快就要走?”

它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我不是赶你走哦。”我强调。

“知道。”它最近似乎很爱打盹,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不睁眼。

“你秋天会走吗?”我试探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要是冬眠,会不会要吃很多东西?”

它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没吃过你什么东西。”

“也对。”我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大耳朵,继续啃胡萝卜。

“我今天就走。”它忽然抬头盯着我,语气有些认真。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它说:“我不会生气。”

虽然它好像确实怎么惹也不生气,但我还是忍不住吐槽:“你看起来脾气很差。”

它沉默了一下,说:“你以前说梦话,还说过我看起来粉嘟嘟的很好欺负。”

……还有这种事。我尴尬地继续捋自己的大耳朵。

他轻轻瞥了我一眼,说:“你之前带回来断肠草,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看见了不告诉你吗?”

“为什么呀?”我抬头看着它,这个问题我耿耿于怀了很久,一直因为担心伤感情才没再问。

“我没想到你也会吃。”

……什么狗屁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它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以为你要给我吃。”

“兔兔能有这种坏心眼吗?”我震惊地看着它:“那你就忍气吞声了?”

它也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不是一直很忍气吞声吗?”

我笑得一脸得意,让一条蛇忍气吞声,这简直是全世界所有兔兔的高光时刻。小蛇却没觉得对一只兔子忍气吞声有什么好屈辱的,一脸平淡地趴在边上。

忽然,它问我:“你为什么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我十分惊奇:“你还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吗?”

“没有呀,”我继续惊奇,“难道你会给养来吃肉的兔子起名字?”

“好像……不会?”它似乎被说服了。

“所以我没有名字,”我说,“你可以叫我小兔子呀,难道除了我,你还认识别的小兔子吗?”

“……没有。”它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味道,我忽然有些头晕,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快下雨了。”

“你这里不会下雨的。”它说,“但是你该睡觉了。”

“我不困。”我迷糊地反驳。

“不困也可以睡着,”昏暗的光线里,小蛇头顶的两个包包发着红色的荧光,“小兔子,你身上香香的。”

“你干嘛催眠我。”我昏昏沉沉地去扒拉它,爪子却从冰凉的鳞片上轻飘飘地滑开了。

我倒在一片软软的干草上,听见它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睡着了,我才能走啊。”

“原来……”

原来它真的今天就走呀。

早知道就不问了,说不定……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很吵。我坐起来,已经看不见小蛇了,我摸了摸耳朵,感觉上面扎着什么东西。我去池子边对着水面照了一下,耳朵上面系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我郁闷的心情好转了一点,这才听见外面是许多仙兽在奔走欢呼。我走出门,听见它们说的话,忽然心里一沉。

一只小羊飞快地从我眼前跑过去,嘴里喊着:“天使,是天国来的天使!”

我本来对天使没有什么好奇,甚至有些隐隐的不安。正准备躲开,却见远远地过来两个皮肤苍白,浅金卷发的高大男人,他们长着巨大的鸟翼,极长的手臂,奇异的比例让我感觉莫名的不舒服。

仙兽们的皮毛带着水汽,绕着他们欢呼,喊着:“太美了,太美了!”

身着金色长袍的天使忽然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张温和含笑的面孔上嵌着一对浅灰色,毫无感情的眼睛,没有慈悲,也并不冰冷。那双瞳孔空洞呆滞,看着哪里都像是看着一件死物。

我感到一阵恐慌,这双眼无论如何也与“美”扯不上关系。我抬着头,与那灰色的目光僵持,前所未有地庆幸兔子的脸上不会轻易显露恐惧。等他微笑着看向别处,我才仓皇地低下头。

地面湿湿的,分明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天使很快在仙兽的簇拥下离开了,我正准备走,忽然看见清芒上神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掌管天庭的草木,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今天看起来却有些忧愁。

我家的角落里躺着几根干草,我叼了一束跑到清芒上神身边,抬起头看着他。

他接过那束干草,轻轻扫过一眼,对我无奈地笑了笑:“断肠草,你就这么用嘴叼着过来了?”

我眨巴眨巴眼,看着他。

他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一棵草,塞进我的嘴里:“解毒的,吃吧。”

我抱着那棵小草啃的呱唧呱唧,之前我差点被端上桌的时候有幸吃过一次清芒上神的仙草,甘美多汁,我一直惦记到现在。

“天庭从来不长断肠草,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而且现在看来,很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控制。”他抬头看着草木葱茏的山坡,轻声说:“昨天天使和天帝定了赌约,说他们可以操纵天庭的风雨。今天早上下雨的地方,包括生长的草木,仙兽,全部被天帝送给了他们。”

这么随随便便就送出去了?我怔住了,是因为预料到这个,小蛇才会昨晚就走掉的吗?

清芒安慰似的伸手摸了摸我的脊背,忽然微微一愣:“小兔子,你的毛怎么是干的?”

我一下子想起小蛇在我半梦半醒时说的那句话,它说,我这里不会下雨。

“只要没有被弥漫的水汽沾湿,你就还属于天庭。”清芒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了起来,“我带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不是,我,”我拼命蹬腿,“我还想去看看我种的小草。”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我扔在地上:“你还会说话?”

“?你不如指着我鼻子说我是畜生吧。”

“你不是被剔了仙骨吗,我以为……”他轻咳一声,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向家所在的反方向飞奔,爪下是湿漉漉的草地。我忽然觉得有什么绕在脖子上,一个轻轻的坠子一下一下碰在我胸前。

在那个小山坡上,种着我的几棵小草。

“你秋天会走吗?”

就在昨天,我才这样问小蛇。

现在,我心心念念的那几丛浓绿的藤蔓盘卧在地上,被早上的大雨淋过,湿漉漉的叶子皱巴巴的贴在一起。

传说毒蛇爱吃这种藤蔓结的莓果,被毒蛇含过的果子会沾上毒液,所以仙兽们很少吃这种果子,把它叫做蛇莓。

我在森林深处挖来了几棵幼苗,就在几天前,这里结出了绿色的小小的蛇莓,藏在叶子下晃来晃去。

只要等到秋天,不,只要再等二三十天,小蛇就能看到成熟的蛇莓了。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计划,怎么把一整棵草咬下来带回家,然后自己把叶子和藤蔓吃掉,假装不经意地把红彤彤的小蛇莓丢到小蛇面前,跟它说,我没吃过这个,你快帮我尝尝有没有毒。

……如果它喜欢吃,我就种好多好多蛇莓给它,等它走的时候,我还要晒好多好多莓干,装在小袋子里给它带走。

可是它没等到秋天就走了,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小蛇莓的存在。

想来,那几个刚刚长出来,还没变红的小蛇莓,应该也被今天早上天使的那一场雨淋湿了吧。我想把它们叼走做个纪念,用脑袋拱开叶子,却看见结着果子的嫩茎全被咬断了,小蛇莓也不见了。

叶子下干干的泥土上,插着一片小小的,粉粉的蛇鳞。

小蛇……

我忽然想起挂在身上的那个坠子,我低下头,看见一个白线编的小网兜藏在我胸前雪白的茸毛中,里面装着一个与鳞片差不多大的月牙形的白色石头,晶莹剔透,只在一端有一点点残缺。

……小蛇居然还会编小网兜。

我把蛇鳞塞进小网兜里,又在草堆里翻了半天,仔细确认小蛇没有留下什么别的东西。转身向清芒上神那里跑去。

至于家里,已经没有去的必要了。小蛇在我家没有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回去一次,不过是让我再伤心一遍罢了。

清芒上神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丢进他装种子的竹篓子里,一路提回了家。一路上,我在竹条的缝隙里扣出不少新鲜的草籽,吃得满嘴青汁。

躲在竹篓里,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两个天使。他们与我们擦肩而过,对清芒上神熟视无睹。我不敢看那个金色长袍的天使,却瞧见了那个白衣天使的脸。

那是一张真正美丽的脸,他的神情像女人一样柔美亲和,蓬松的浅金卷发衬得他皮肤雪白,鲜红的嘴唇微张,含着温柔多情的笑意,最好看的是他湛蓝深邃的眼睛,顾盼有情,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满含爱意。

我缩在竹篓的角落,心脏砰砰地剧烈跳起来。

我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并非是惊艳的爱慕,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我飞快地移开目光,那种感觉迅速消失了。

清芒的家是一个很漂亮的大房子,周围长着很高大的青草。他房子里全是一些看起来很鲜嫩多汁的萝卜精和香草仙,我一进门,就有好几个看起来又甜又脆的萝卜凑上来跟我打招呼。我一张嘴,激动的泪水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即使我还算一只通人性的兔子,但畜生永远是畜生。我担心自己会铸成大错,清芒上神大概跟我想到了一块儿,把我放在了院子中的树洞里,跟他那些成了精的花花草草远远地隔开。

院子里堆着给我准备的胡萝卜,树洞里垫了干草,钻过篱笆,院子周围松软的土壤上生长着茂密的草丛,很适合我拉兔屎球球。

清芒上神并不算热情好客,把我丢在院子里就进屋去捣鼓他的花花草草了。想来他对动物也没啥兴趣,收留我也只是不忍我被扔给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大天使。

我在树洞里住了几天,觉得有些无聊。我不想进门打扰清芒上神,外面周围的草丛全被我探索了一遍,我想像以前一样对仙草们说说话,可是说了一会,看着它们绿油油傻兮兮的叶子,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样,我现在却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偶尔会走远一些,附近有个很高的山坡,上面有一块巨石,在石头上面,可以远远地看见我从前居住的那片山坡。

明明只过了几天,那里就竖起了一座雪白的高塔,周围一圈葱茏的草木消失了,地上铺着大片像冰一样的石块。有一次,我见过那两个天使跪在石块上祈祷,他们依旧伸展着巨大的翅膀,一个穿着金色长袍,一个穿着白色长袍。有几只山羊卧在一边,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总喜欢踩我胡萝卜的那只。

我忘不掉那个金色长袍的天使,那样苍白无力的唇齿也能够祈祷吗?还有白衣天使那双湛蓝多情的眼睛,也能够有信仰吗?

真正听到那两个天使的事情是在一个月后,热衷于打探情报的狐仙给我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那两个天使之所以来到这里,据说是为了捉拿对抗天国的恶魔。他们靠一纸赌约占有了恶魔气息最强烈的那一片山坡,用最雪白的石块建成了高大宏伟的教堂,封闭了那里与外界的联系,搜寻恶魔的踪迹。

虽然我知道小蛇早已离去,但真正听到他所面临的危险时,我还是心里一阵恐惧。

“后来呢?”我问狐仙,“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一般人听见恶魔,第一反应不该是恐惧吗?看着狐仙激动的神情,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因为那里已经解禁了呀,”狐仙眉飞色舞,并没有察觉到我的紧张,“你一定还不知道,因为我的消息是最灵通的。有什么事呀就来找我!我告诉你啊,恶魔已经被他们找到了,马上……”

我猛然怔住。

周围像是突然安静了,好像有人捂住了我的耳朵。我看着狐仙神采飞扬的脸,一个字也听不见,我脚底像是踩着棉花,头一阵阵发昏。

“怎么了?”后知后觉的狐仙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拍了拍我,“被吓到了?”

我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声音发颤:“恶魔……它,长什么样子?”

“噢?你被吓着了?”狐仙突然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说:“你肯定猜不着,恶魔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恶魔!是一只山羊!”

“山羊……?”我猛地抬起头,被抓住的……难道不是小蛇?

“是啊,那只山羊的角还缺了一道口子。整个禁区只有它的身上有恶魔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据说恶魔在逃离之前受了重伤,一点法力也没有了,气息微弱,也是正常的。”

我眼圈里的眼泪这才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几乎停跳的心脏也一点点恢复了温度。我张了张嘴,声音却是低哑的:“那,那真是太好了。”

“你哭什么呀?”狐仙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了,“这是好事呀!对了,禁区解禁了,你要不要去看处决恶魔?”

“我,我不去。我就是被吓到了……”我抽噎着跟狐仙道了别,飞快地转身跑开了。

幸好是虚惊一场。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哪里冒出来羊角缺口的山羊……

等等!我刚放下的心忽然悬了起来。

羊角缺口的山羊……我好像,认识一只。

事情要从我刚被剔掉仙骨,丢到那片山坡上开始。我溜溜哒哒找了三天,才选定一块长满胡萝卜的小草地,挖了一个兔子窝。

结果那片甜美鲜脆的胡萝卜我只享用了两三天,就被一只长着大角的山羊啃秃了叶子。胡萝卜没了叶子就拔不出来,我只好忍气吞声地用爪子刨。那只臭山羊还当着我的面在胡萝卜周围踩来踩去,把软绵绵的土壤踩得硬邦邦,我挖了一上午,才挖到两个胡萝卜。

我气得和山羊大打出手。我贴着地面窜得飞快,还在兔子洞里钻来钻去。它把脑袋伸进兔子洞口用角戳我,被我一口啃在羊角上,从此缺了一大块,倒不至于很疼,可这对山羊来说却是奇耻大辱。从此以后,那只山羊就恨上了我,打不到我,它就专在我家门口转悠,刚长出来的小胡萝卜苗就被它一脚踩烂。

后来,我哀求着小蛇帮我报仇。它给山羊施了个肚子超级痛痛咒,山羊一踩到胡萝卜,就痛得咩咩大叫。没过几天,那只山羊在草丛中一眼认出胡萝卜并远远绕开的本领就比我还强了。

小蛇说,在天国,羊是恶魔的象征。它还给这只羊角缺了一块的山羊起了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巴浦洛夫的羊。难道巴浦洛夫是恶魔的意思吗?

我怀疑,就是那个肚子超级痛痛咒,在山羊的身上留下了恶魔的气息。

虽然我很讨厌那只臭屁的山羊,但真的要让它代替小蛇被当作恶魔处决吗?

我想起当时我求着小蛇帮我教训山羊,让它变没山羊的两只羊角,它却撇了撇嘴,说,你怎么比我们恶魔还坏啊。

然后,才有了那个肚子超级痛痛咒。

今天,小蛇要是还在,它会放任山羊被天使处决吗?如果我真的坐视不理,那我才是比恶魔还要坏吧。

天使以为恶魔失去了法力,又孤立无援,会不会……疏于防范?

即使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去看一眼它,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我回过头,看见狐仙正趴在一个蚂蚁窝前跟蚂蚁说着什么。

“喂!”我朝他跑过去,大声喊道:“你说处决恶魔,是什么时候?”

“就在今晚,我带你去!”他也回头冲我喊道。

回到家,我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甚至还给清芒上神告了个别。

我说,我要去劫狱了,我要去把恶魔救出来。

“噢,再见。”清芒上神一脸冷静。

“谢谢您之前把我带出来。”我冲他甩了甩大耳朵。

我啃了可能是兔生中最后一个胡萝卜,就离开了住了短短几十天的小院子。狐仙在门口等着我,身边跟了一大堆满脸兴奋的仙兽。

大家叽叽喳喳,说着传闻中美丽圣洁的天使和凶恶嗜血的山羊。

我尽量显得轻松,听着他们口中处决恶魔的酷刑,沉默了一路。

禁地山坡上浓重的雾气已经散去,走两步,就能看见地上跪着的雪白的山羊。

“这些山羊怎么了?”有只小鹿问。

“你们知道吗?在天国,山羊是恶魔的象征,”狐仙讲得口若悬河,“天使说,有罪的灵魂才会与恶魔为伍。”

我撇了撇嘴,这么说来,我就是这里第一有罪的灵魂。

天使雪白的宫殿门前挤满了仙兽和仙兽化作的仙人,两个天使站在门前,伸出手抚摸他们的头顶。

白袍天使的手指拂过我的耳朵时,碰歪了那个粉色的蝴蝶结。我心里一跳,如果他们能感受到山羊身上恶魔的气息,那我身上应该也有。

我紧张地抬起头,对上了白衣天使湛蓝深邃的眼睛,他含着笑意对我说:“你身上香香的。”

金色长袍的天使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真可爱,”他冰冷的脸上不含感情,用力按着我的耳朵把我推进了宫殿,“但是不要挡住路,注意仪容仪表。”

我茫然地被周围的仙兽和仙人拥挤着推向灯光明亮的大殿,我身上……香香的?小蛇离开时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果然,我的小蛇不会让我被发现的。

我低下头,往侧面挤去。没过一会儿,就和狐仙他们被冲散了。我胸前网兜里的那片蛇鳞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把我向宫殿的东面指引。

穿过一道道装饰华美的走廊,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变得空无一人。我站在一道银制的栅栏门前,里面背对着门跪着一只山羊,左边的羊角缺了一块。

“喂。”我钻过栏杆的缝隙进了囚室,轻轻戳了戳它的后背。

它站起身,回过头看着我:“你还知道来?”

“你都知道啦?”我低下头,“对不起啊,连累了你。”

山羊说起话来还是那么阴阳怪气:“你就是恶魔吧?想不到你还挺有良心的。”

“我……我不是啊。”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现在装就没意思了啊,就是你那个肚子疼的魔法把我害到这儿来的吧?”

“呃,算……算是吧。你别担心,”我抬起头,“栓住你的只是个木锁,这门我也能在外面打开。我啃断这个锁,救你出去。”

“算了,你滚吧。怪我自己脚贱,踩了你这个恶魔的胡萝卜,”它冷冰冰地背过身,不看我,“这些个天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

“你,你……”我的眼眶发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天庭的仙兽,被他们烧死了也不过进六道轮回,下不了什么西方地狱。在这修炼了这么多年,老子连人形都变不出来,还不如让他们烧,干脆入了轮回,下辈子当个普通畜生算了。”

我不理它,跑到它身边就趴下啃那块木锁。那锁的木制并不硬,不一会就被我啃开了一个豁口。

“够了!我不是说了滚吗?”它忽然挣扎着猛地踢了我一脚,“我说了我讨厌畜生碰我,要不是我被天国的那帮混蛋重伤,早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被它突然的动作吓住,抬起头,看见它方形的瞳孔里竟然满是悲伤。

哗啦一声,我身后的银门突然被打开。

我回过头,金色长袍的天使漠然地俯视着我,巨大的翅膀在狭窄的囚室里蜷缩起来。

我双脚发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山羊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甩了甩毛,转回身背对着我重新跪了下去。

天使把我带出了囚室,他把我放在地上,蹲下身,浅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跟你说过,让你注意仪容仪表。”

“我……”我浑身颤抖,心跳如擂。

“没有人能救你第二次,”他站起身,推开了旁边一个房间的门。门里铺着雪白的毛地毯,房间中央竖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我慢慢走到镜子前,镜中的倒影里,我看见耳朵上被碰歪的粉***结,下面露出来一个浅浅的疤痕,是蛇的牙印。

那是小蛇咬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回家的那次留下的。

我从没有摘下过它留给我的蝴蝶结,所以……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牙印。

我四肢冰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距离沼泽很远。”镜中的倒影里,金色长袍的天使手里拿着一把匕首,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天庭的蛇,只生活在沼泽里。”

天使伸出一只手,就把我牢牢按在了地上。我浑身颤抖,呜呜哀叫,兔屎球球撒了一地。

冰冷的匕首伸过来,却没有割断我的脖子,而是向上伸去,刺伤了我的耳朵。鲜血立即顺着刀口涌出来,我吓得感觉不到疼痛,忽然天使冰冷的手覆盖上伤口,几乎是一瞬间,血就止住了。

“恶魔的印记,还是不要留着为好,”他拎着我的脖子,把我放到镜子前,一道粉色的伤疤横在我的耳朵上,遮住了原来的牙印,“这件事情,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看着他金色的长袍,呆呆地点点头,忽然想起在进宫殿之前,白衣天使抚摸我时碰歪了蝴蝶结,是他伸手遮住了我的耳朵,把我推进了大殿。

他说的“别人”,是指……那个穿白衣的天使?

“你,”他松开手,我怯生生地坐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他说:“因为我是天使。”

“那你怎么不救他?”我看向关着山羊的银制栅栏门,“既然你能看出牙印,那你应该知道吧?”

“抓不到恶魔的天使,就是恶魔的党羽。”他看着门中山羊跪着的背影,恢复了面无表情,“而且我问过它,它是自愿的。”

“即使它是自愿的,但是……”我拼命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想不起来。

“想不出来吗?”天使蹲下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盯着我:“那我帮你说,即使它是自愿的,但是它以为它代替的是你。”

山羊摇头晃脑耀武扬威的样子出现在我脑海里,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对,你至少,至少应该让它知道真相……”

“你以为它知道了真相,还会愿意当这个替死鬼吗?”天使的面孔古井无波,我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嘲讽的冷笑。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为了不被当作恶魔的党羽,就要让一只无辜的山羊稀里糊涂地死掉吗!”

“不然呢?”他低下头,冷冷地看着我,“好啊,我现在放你进去,你告诉它。门已经打开了,外面到处都是仙兽,你带它离开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异常。对了,它脚上的木锁也用不着你啃,钥匙一直压在它的肚子下面,它知道了真相,自然会乖乖地让你打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平静温和的语气不像在说笑。

“但是,你可得想好了。你那位真正应该被处决的朋友,他是最后一个没有被抓住的恶魔,独自逃亡了一万多年,没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气息,除了这只山羊。如果它今天走了,你猜一猜,你的朋友还有没有这次这么好的,金蝉脱壳的机会?”

天使低低的声音毫无起伏,我的心却猛地一沉。

我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我难道不可以吗?我身上应该也有恶魔的气息吧?你们仔细找一找,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天使怜悯地俯视着我:“一点也没有,你身上香香的,他把你隐藏的很好。”

我坐在地上,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我。

“你知道他有多小心吗?”天使仿佛对我的沉默并不满意,“恶魔只要被呼唤名字,就会立即出现,即使被召唤的地点是个圈套。所以恶魔们只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最信任的一些人,可那些被天国抓住的恶魔呢,大部分还是被这样抓住了,他们全都死在自己想保护的人手上。”

怪不得……小蛇在临走之前,忽然提起它的名字。

我的脑内一团乱麻,我忽然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当时我问下去,它会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不过幸好它没说,不然如果我被这两个天使抓起来严刑拷打,不小心喊出来怎么办。

我张了张嘴,轻声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你不要问我。”

天使笑了一声:“你当然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从没有把名字告诉过任何人,无论是女人,孩子,还是像你这样的小动物。传说中,它根本没有名字。”

“那……”

“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活了一万多年,只要今天夜里这只山羊死了,他这一万多年的躲躲藏藏就到头了。他可以回来找你,当然也可以不回来,随着性子去干喜欢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金色长袍的天使,他巨大而雪白的翅膀遮住了光线,我被笼罩在他脚下的阴影里。

“还没考虑好吗?对了,他还可以有自己喜欢的名字,告诉自己爱的人。”天使微笑起来,“你不想知道他会不会告诉你吗?这只山羊会如愿进入你们的六道轮回,而你的朋友则会成为永远的漏网之鱼。而如果今天……真相大白了,孩子,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恨你,而是会永远记住你,和你在一起的回忆会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快乐,今后他将永生永世躲藏在黑暗中,与恐惧和痛苦相伴。”

我用力摇着头,我不敢想,我才不要它那样记住我,那只在我面前骄傲又冷淡的小蛇,它怎么能像惊弓之鸟一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呢?它怎么能永远躲在黑暗中呢?

我不是没有想过说出真相,放走山羊,和小蛇一起逃走,它终生躲藏,我也终生躲藏,他永远见不到光明,我也永远放弃阳光,他是逃亡的恶魔,我也索性四海为家。

可是我真的不敢,也不能代替它选择它未来的命运。我怎么能为了自我感动,葬送他的一生呢?

如果真的让它选,它会怎么选呢?

我低下头,成串的眼泪落在地上,消失在雪白的毛毯中。如果给我一个选择,让我代替小蛇站上处决的祭坛,或是让我代替它永远逃亡,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可是,现实中永远没有那么容易的选择——或者说,能够放任我一时冲动的选择。

“你想好没有?”天使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的朋友是个恶魔,你该不会忘了吧?你没有权利站在他的位置上仁慈,说起恶魔,你难道就敢说,他在山羊的身上留下恶魔的气息,就一定是无意之举?说不定……”

“你不用这么说!”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打断天使的话,第一次毫无恐惧地直视着他那双灰色的,没有感情的眼睛,“即使它真的这么做了,对我来说,这也根本不重要。”

天使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摊了摊手,说:“所以,你的决定?”

“我不是个好兔子,大概我也是个恶魔。算啦,我走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该干啥干啥吧。”我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等今夜处决了山羊,我会去轮回台追到它的魂魄,告诉它真相。我反正对不起它,干脆和它一起坠入轮回,欠它的,我一世一世慢慢还。”

天使冰冷的表情忽然出现了一丝裂隙,他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刚要说什么,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山羊很惨耶,”熟悉的声音几乎一瞬间勾下了我的泪水,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陌生的,高大的黑影静静站在那里,他笑着走过来,“小兔子,你怎么比我们恶魔还坏呀?”

“你怎么才来?”我眼泪汪汪,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快点走呀!”

“我不会走的,”他轻轻笑了笑,从黑暗中走过来。他的脸上蒙着黑纱,可我确信那就是小蛇。他说,“我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猜想你会选择放走山羊,所以藏在囚室里等你。谁知道你对它总是这么残忍。”

金色长袍的天使面色冷峻,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他冷冷地打断小蛇的话:“你来了,就不可能走了。”

“那不一定,”小蛇走过来,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抱在怀里,“还有,传说错了,我有名字。”

“谁管你的名字?”天使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突然有些恼怒:“你以为天下只有你聪明吗?你知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小蛇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着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从他臂弯里拽了出来:“不好意思,忘了。所以你有办法帮我删了这个小兔子的记忆然后把它丢出去吗?”

天使说:“有的。”

我在他手里扭来扭去,拼命拒绝:“你们在说什么啊?不要这样当着我的面议论怎么处理我啊!”

“这不叫议论,”小蛇一甩手,把我丢进了金袍天使的怀里,“这应该算是我的遗嘱。”

“滚蛋,我不愿意!”我气得口不择言:“我又不是你的遗产,你遗嘱怎么写关我屁事!”

“你看,它不愿意。”天使把我丢回小蛇手上,说:“三万年前,西方的月神坠落为恶魔,月亮光芒大盛,夜晚亮如白昼。

“月神伏诛后,月光散落,大部分升上天国化为天使,不愿屈服的则化为恶魔。每年在月神被处死的当日都有月食,”他抬起头,看向小蛇,“……在这一天,恶魔会失去法力。你从来小心,怎么会忘了今天是月食的日子?”

小蛇笑了笑,没说话。

“你放屁!”我破口大骂,“我们的月亮向来是归嫦娥管,从来没有什么狗屁月食!”

“可是这里已经被天帝输给我们了,”天使淡淡地看着我,说,“你出去就会看到,月食已经开始了。”

我不吱声,紧紧抓住小蛇的袖子,绝不让他再把我丢出去。

小蛇摸了摸我的耳朵,轻轻叹了口气:“那就走吧。”

一路无话,山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打开了镣铐,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我知道它一定已按我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偷偷向它投去抱歉的眼神,可它低着头,并没有看我。

穿过纵横交错的走廊,我们走出了宫殿,殿中的人群大约是听到了风声,不知什么时候散得一干二净。门口雪白的石板上,只垒着一大堆木头,木头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柱子。白色长袍的天使手持火把,站在木堆边面色阴沉地看着我们,他双翅张开,羽毛炸起,湛蓝深邃的双眸中燃烧着怒火,美丽圣洁的脸被嫉恨挤得扭曲骇人。

“你居然来了。”

“恶魔一向很重感情。”小蛇黑纱遮面,步履优雅,语气从容。

天使似乎被戳中痛处,脸上恨意更甚:“昔日月神不甘居于太阳神之后,坠落成魔,本该伏诛!”

小蛇点了点头,笑道:“可我不觉得他有错。”

“恶魔没有错,难道错的是天使吗?”白袍天使冷哼一声。

小蛇回头望向安静的山羊,说道:“把不是恶魔的仙兽送上火刑架,不是天使的错吗?”

“你话比以前多很多,”天使的笑容早已失去了美丽恬静的风度:“今天你既然来了,就看看这漆黑的夜空,总该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是呀,”小蛇悠悠地叹了口气,轻笑道,“今天是咱们旧主的忌日,可能今后也是我的忌日。”

天使似乎被小蛇无所谓的笑声激怒了,脸色僵硬地挤出几声冷笑:“看来这火刑架,是用不到那头山羊身上了。”

山羊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正在被谈论的不是自己。

小蛇也一言不发,只是抱着我轻轻捏了捏我的耳朵。

白袍天使满脸都是扭曲的憎恨,他猛地抖动翅膀,一道火光从他手心窜出,向小蛇飞过来。

小蛇一动不动,只是忽然收紧手臂,把我牢牢护在怀里。

“你再不撒手我也会死的。”我小声嘀咕。

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脊背,竟然还在笑:“我们恶魔死的时候很想拉个喜欢的家伙垫背。”

我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我从他的怀中探出头,山羊挡在我们身前,一身雪白的毛在烈火中燃烧。

“要不要考虑下喜欢我?”山羊在烈焰中回头看着小蛇,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不要拉小兔兔垫背。”

这个讨厌的家伙……是对救我有什么执念吗?

“不要。”小蛇说。

天使怒喝一声,七八支匕首从天使的袖中飞出,狠狠刺在山羊的身上,顿时血光飞溅。它被巨大的力道震退,重重地撞在旁边的石柱上,昏死过去。

我把脑袋紧紧埋回小蛇的手心中,怕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逗你的,”小蛇摸了摸我的头,把我丢到了地上,“不要你垫背,快点跑吧。”

我站在地上,抬起头看着他,不走。

他叹了口气,说:“等完事了你给我殉情也行,现在快点跑,别看我挨揍。”

谁要给他殉情啊。

我咬了咬牙,转过身跑向了山羊的身边。

山羊身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它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我刚一回头去看小蛇,就有刀刃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我飞快背回身去,紧紧闭上眼。

刚刚那转身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雪白的利刃刺穿了小蛇的身体,殷红的血流了满地。

身后只剩下天使的大笑和沉闷的撞击声,我一点也听不到小蛇的声音,即使是被长剑穿胸而过,他也一声不吭。

小蛇没骗我,一直只是他在挨揍。或者说,是天使在他身上宣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

我不敢回头去看,把脸用力埋在一动不动的山羊身上,眼泪在它雪白的毛上洇开一片。

对不起……

我是只懦弱的小兔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绳索摩擦的声音,我回过头,被泪水晕花的视线中,我看见小蛇被高高地绑在那根木柱上,然后点燃了那巨大的一堆木柴。火光瞬间映红了周围的一切,木柴噼啪作响,滚烫的热浪扑在我的脸上。

两个天使远远地站在一边,金袍天使照旧一脸漠然,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那白袍天使已沾了满手鲜血,却恢复了一脸温和恬淡的笑意,那双湛蓝的眼睛已经散去了怒火,他拢起翅膀,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死死盯着他,赤红的眼里痛恨压过了恐惧。

他指着山羊,笑得张狂“哈哈,你说这头山羊不是恶魔?它曾是雍华上神的坐骑,雍华上神是谁?是给仙兽剔骨剥皮的刽子手。它眼睁睁看着主人杀死自己的同类,从未有过一点怜悯之心。

“群仙宴上,它在雍华上神为仙兽剔骨时,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臂。那仙兽的仙骨正巧长得歪斜弯曲,上神失手切断了血管,它才因此被逐出神界。”天使的眼中充满厌恶,“若不是如此,它至今仍会是刽子手的帮凶,这样的恶魔,天道岂能容它?”

我忽然怔住,却不是因为天使这指责怒骂的一番话。

群仙宴上雍华上神的失手,仙骨歪斜,血溅当场的仙兽,千百年来,我只听说过一只。

——就是我。

怪不得,怪不得山羊一见我就如同见了仇人,与我处处为难。早就听说雍华上神的坐骑性情古怪蛮横,若是它将被逐出神界的罪责迁怒在我头上,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忽然,我身后传来窸窣的轻响。我回过头,看见山羊浑身颤抖着,缓缓站了起来,巨大的火堆把它照的遍体通红。

“正是因为我生来没有慈悲之心,才修炼千年未成人形,甚至不能够有七情六欲。”山羊浑身浴血,却仍强撑着没有倒下,“只因我机缘巧合救了群仙宴上那只仙兽,渐渐才有了情感。从前,我从来不知道同情死在刀下的同类,我……”

“但你不是恶魔!”我咬了咬牙,终于大声喊道,“反倒是什么天使,不过是面具掩盖的私欲而已。可是总有眼睛不会被漂亮的容貌欺骗,总有耳朵不会被伪善的言论迷惑,所以你们用所谓是非善恶诛杀异党,滥害无辜。本来是无情的畜生,没有人的情感,你们却以天道的名义,用人的情感约束它,宣判它为恶魔,难道什么东西只要你们要它死,它就是恶魔吗?”

白袍天使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他阴沉地眯了眯眼,一团白光从他的袖中飞出,向我疾驰而来。

我反正懒得躲,趁着那光团还没碰到我,我冲他用尽全力大声骂了一句:

“王八蛋!”

那团白光重重撞在我身上,我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可惜没看见那个白色天使有没有被我气到。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天使只是打了我一下,并没杀了我,大概是没能看得起我,也懒得走过来看我死没死。

过了好久,我被背后的什么东西戳醒了,回过头去,山羊倒在地上,腹部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它睁着眼静静地看着我,羊角的缺口上挂住了一个断了绳子的白色小网兜。

我伸手摘下那个小网兜,那是小蛇留给我的,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那片晶莹的粉色蛇鳞已经失去了光泽,暗淡地缠在线团中。那块月牙形的石头在周围通天的火光中却白得一尘不染,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我抬起头,火堆周围蒸腾的热浪让我几乎睁不开眼,小蛇的身影被绑在火堆上方,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死没死。

我低下头,慢慢把挂绳断了的线头系好,将那团已经不能称作是网兜的线挂回脖子上。那块白石忽然从线团中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我摸了摸它,冰凉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掌心厚厚的绒毛。

“那是……”山羊费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那是你的仙骨。”

我一怔,随即蜷起爪子,用力攥紧了那枚月牙形的小骨头。

众神的口中,那根害雍华上神失手的仙骨长得歪斜崎岖,血肉淋漓。现在想来,我被按在石板上时,众神仙不忍看剔骨的一幕,纷纷侧身掩面,除了雍华上神本人,和紧邻他站着的山羊,或许根本没有人看清那仙骨究竟长什么样。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现在应该早已被遗忘的传说。

传说中,嫦娥奔月后,与广寒宫的玉兔相伴。玉兔向往天庭,却不舍嫦娥,于是分出一魂一魄,离开广寒宫去了仙界。那一魂一魄在仙界化成一雄一雌两只兔子,因为思念嫦娥,它们夜夜眺望弯月,便在脊背上长出了月牙形的骨头,后来这两只仙兔的后代,也都长着弯弯的仙骨。

然而仙界从来不曾听说哪个兔子真的长着月牙形的仙骨,所以这个传说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猜雍华上神不知道,山羊也不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曾经幻想过我是大白龙,是天帝失散的小女儿,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是长着月牙形仙骨的玉兔后代。

“你过来,”山羊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你靠近一点,我把仙骨放回去。”

我本来想说这东西要怎么放回去,突然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伤口,大概随便找个窟窿塞进去就行。

我小心地挪过去,山羊用羊角挑起雪白的仙骨,低声说:“有了仙骨,你就还是仙兽,等今天的事过去,你还能长生不老,也可以修炼了……”

我苦笑起来,长生不老,修炼成仙,这些对我来说,早就无所谓了。

我转过身,仙骨从我的背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山羊劝我:“很疼吗?你要忍一下。”

“不,我不需要它了。”我抓起那枚仙骨,紧紧捏在掌心,“我想用它做个实验。”

听说鲛人后代的仙骨中,蕴含着深海的气息。他们的仙骨燃烧时不会有火焰,而是会发出幽蓝色的光芒,经久不灭。

我抬起头,没有月光的夜空下,巨大的火堆把周围的一切映得鲜红,小蛇被绳索紧紧地捆在木柱上,火舌吞噬了他的身体,点燃了他黑色的面纱。

他一声不吭,我却仿佛感觉到燃烧的面纱后,他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这次重逢,他还没有好好看看我,我也没有好好看看他呢。

我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赶紧看吧,不然我等会一个失误,说不定以后就见不着了。

我拍了拍山羊的羊角,把那枚月牙形的仙骨叼在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火堆。

我跑得并不快,可山羊并没有拦我,我看见金袍天使似乎看到了我,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忽然张开翅膀,向我跑了过来。

他们大概以为我真要殉情吧。我心里有些想笑,我可不信专业天使会不知道收起翅膀跑得更快。

视线在火光中糊成一片,只有周围渐渐灼热的空气让我知道,我正离火堆越来越近。我大口呼吸着,天使沉重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就在滚烫的火舌触到我鼻尖的同时,我抛出了那枚仙骨,它滚进了火焰的中心,随即天使抓住了我的耳朵,把我拽离了火堆。

骤然清凉的空气中,我抬起头。

一束极细弱的,雪白的光芒穿透了火光,照在了小蛇燃烧的身体上。

赌赢了。

火焰烧得我眼睛生疼,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尽力啦,小蛇,你自己努力吧。

……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鼻尖痒了痒。我睁开眼,小蛇抱着我,正用一株小草挠着我的脸颊。

“没事啦?”我伸出爪子去扒拉他残破的面纱:“让我看看。”

“不给你看。”他伸手按住我,声音嘶哑,手指上缠绕着烧伤的疤痕。

“什么样哒?”

“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就长恶魔该长的样子。”他声音带着笑意,“还被火烧得黑黑的。”

“我看看嘛!”我继续扒拉,“反正迟早都会看到的,你洗澡总要摘下来吧?”

他轻笑一声,伸手取下面纱。

……嗯,无意冒犯哈,”我摸了摸他的脸,看着他金色的眼睛,“但是,你看你还能变成粉红色的小蛇吗?”

“不想变。”他把面纱随手捏成团丢掉,那块被火烤了好久的黑纱立刻在空中碎成了灰烬。

“你要换一块面纱吗?”

“不戴了,反正你都看到了。”他笑着说。

我在他怀里伸长了身子,凑到他脸边上嗅了嗅:“可是真的挺丑的。”

“那是你没看习惯,”他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脑袋,“我以前也很讨厌毛茸茸的东西。”

我拼命蹬腿:“你长这样亲我一口,我要做三天噩梦!”

“你以为你这只毛被烧糊了的兔子能好看到哪里去吗?”他笑着摸摸我的下巴,“亲你一口,我也得好几天开着灯睡觉。”

“住口哇!”我气急败坏,一口啃上他的手指。

小蛇乖乖地不说话了,嘴角倒是愉快地一直弯着。

“对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小蛇,你以前真的没有名字吗?”

“嗯。”

空气安静了一会。

“那你跟天使说,你有名字耶。”

“后来有了。”他揪了揪我的耳朵。

空气又安静了一会。

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叫什么呀?”“小蛇呀,你不是一直这么叫我的吗?”

他低下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难道你还认识别的小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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