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枣树上沙沙鼓噪,艳阳灼烤着青石砖地,炙得那紫殿金瓦似等活地狱里的热瓮。金喙白羽的鹦鹉在铁架上学舌:“太后万福!太后万福!”阿柔瞥了一眼小宫女,小宫女立刻提着鹦鹉架到后殿去,殿内的金鼎里呈着玄冰,又有风轮送风,可在跪地的妇人感觉,这股凉爽如同八寒地狱中的摩诃钵特摩,寒苦增极。太后闻了一下薄荷香包,对跪地的妇人启齿发问:“你和滟答应,到底有何图谋?”玉樗跪伏在地,冷汗直冒,哆嗦着道:“回、回太后娘娘,奴、奴婢只是一、一介乳、乳娘,不、不敢有图谋,奴、奴婢不认识滟答应。”太后莞尔:“看来是哀家多虑了,不过你深夜造访钟粹宫,甚是可疑。”玉樗只跪伏在地,眼神闪躲:“回太后,奴婢造访钟粹宫,是因为,奴婢白日里曾在那儿的宫门口惊扰了小主,当时小主正在伺候皇上,奴婢不敢进去,小主傍晚便派人来撷芳殿找人,奴婢过去,只是向滟小主叩头赔罪。”
太后扣着白瓷花开富贵纹饰的茶碗,也不看她,这时,小太监引着勤贵人上前行礼:“臣妾拜见太后娘娘。”玉樗只在一旁跪伏着,勤贵人也没留意她,太后莞尔:“免礼,赐座。”勤贵人道谢后坐在一旁,小宫女为勤贵人沏茶,勤贵人见玉樗跪在地上,便对太后道:“太后娘娘,为何要她跪在这儿?”太后道:“因为她不守宫中规矩,抛下侧福晋的小公主不管,方才哀家找她来问话,她还出言顶撞哀家,所以哀家要她跪着。”勤贵人半信半疑点头:“喔,是这样啊。”太后看着茶几上的薄荷香包的针脚,问勤贵人:“如此精细的苏绣,想必你花了不少功夫吧。”勤贵人莞尔:“能为太后娘娘尽绵薄之力,臣妾花点功夫也是值当的。”太后莞尔:“你阿玛在前方卖命,你在这儿为哀家尽心,若没有你帮衬,只怕哀家那时已经升天了吧。”勤贵人惶恐起身,立刻跪下:“太后娘娘您是千岁,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太后叹道:“是啊,哀家有皇上和你们孝敬,自然会命长。”接着瞥了一眼玉樗道:“勤贵人都坐在这儿了,还不知向贵人问安,撷芳殿新来的嬷嬷当真是没规矩。”玉樗闻言立刻向勤贵人叩头:“奴婢参见贵人小主,贵人小主万福金安。”勤贵人见她有点眼熟,走下去用团扇轻轻挑起玉樗的下巴,只那一刹那,团扇便落了地,积云立刻捡起团扇,太后看出端倪,只莞尔:“方才饮了清茶,想必滋润歌喉,哀家耳瘾又犯了,你不妨弹唱一曲。”勤贵人恭顺答是,叫半夏回饮绿轩取来凤颈琵琶,轻拨琴弦,柔婉开腔,唱了一曲《汉宫春》,太后和宫人们鼓掌,勤贵人将琵琶交给半夏收好,向太后一福,太后莞尔:“坐吧。”勤贵人答是后入座。太后见玉樗浑身微颤,仍不叫起来,只笑道:“嬷嬷觉得此歌如何?”玉樗回道:“奴、奴婢不懂音律,太后娘娘。”太后道:“你跪了大半日,哀家还没问你姓名,说吧,叫什么?”玉樗回道:“回太后,奴婢贱名宋玉樗。”太后扣着茶碗:“宋嬷嬷,下次要恪守宫规,谨言慎行,跪安吧。”玉樗叩首答谢:“多谢太后娘娘宽赦奴婢!奴婢一定改过!奴婢告退!”待她出去后,太后莞尔对勤贵人问道:“哀家还没正眼见过你额娘,那时候哀家眼疾未愈,你额娘在江宁一带,定是个多才多艺的美人儿,哀家想着,明日宣她进宫来,再把你的滟妹妹叫来,咱们四,一起打牌。”勤贵人喏喏言是,她和太后二人都在内心盘算着彼此。
次日午后,四人便围坐在一起打牌,滟答应笑着将麻将一推:“十三幺,臣妾和了!”太后笑道:“这局不算,再来,再来!”几人在桌上洗牌,陈岳氏莞尔道:“滟小主的手气真好。”洗完了牌,滟答应道:“这局臣妾先发牌。”说着,便打出一个九条,太后也打出一个三饼,众人玩着,小宫女引玉樗进来,玉樗先向四人行礼问安:“奴婢拜见各位主子,主子们万安。”太后摇着拂菻面扇,问玉樗道:“小公主睡下了?”玉樗回道:“回太后,是,生都嬷嬷在照看着。”滟答应见玉樗过来,分了神,勤贵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滟答应打了一激灵,继续出牌,太后吩咐道:“来人,去把长命锁给嬷嬷。”阿柔立刻吩咐小宫女去找来,递给玉樗,玉樗跪下叩谢:“奴婢代小公主叩谢太后娘娘!”太后瞥了她一眼,边看着牌边道:“退下吧。”玉樗恭敬告退,陈岳氏莞尔对勤贵人道:“卉儿,额娘记得你小时候也有一个长命锁的,可惜你这孩子老爱把它拽掉。”勤贵人莞尔道:“我那时候还小嘛。”太后道:“勤贵人知书达礼,多才多艺,想必是陈夫人教导有方。”边说着边吃牌。陈岳氏莞尔一笑:“妾身只是觉得,女孩子嘛,能有一技之长便好,从小就请了师傅教小主,也是贵人小主有天份吧。”太后道:“陈氏夫妻与女儿一起,在江宁一带邂逅皇上,想必民间也流传了佳话吧?”勤贵人莞尔:“太后您说笑了,臣妾随父母伴驾,那么多人都在,臣妾卑微,民间怎可能有佳话。”太后莞尔,仔细打量着陈岳氏和勤贵人的面庞,笑道:“哀家看,勤贵人和陈夫人相比,五官更好看,不知是否哀家错觉。”陈岳氏笑道:“妾身夫君希阂的五官也似这般俊朗,只是妾身惭愧,容貌稍逊夫君。”太后莞尔:“看来,勤贵人是遗传了你夫妻二人的优点了?”勤贵人和陈岳氏点头言是,四人继续玩牌。
用了晚膳后,勤贵人送陈岳氏出宫,滟答应正提着灯笼走在回钟粹宫的路上,小宫女提灯笼跑来向滟答应一福:“奴婢见过小主,太后娘娘说要小主过去一下。”滟答应踉跄一下,灵台立刻扶好了,对小宫女道:“我们小主即刻就过去。”说着滟答应便与小宫女一起往宁寿宫去。过了宁寿宫里,只见地上跪着内务府的几个大太监,太后坐在水墨屏风后面,气氛庄严肃穆,滟答应绕过屏风,上前行礼问安:“太后娘娘万福。”太后也不看她,只看着屏风那头的大太监:“起来吧。”滟答应答谢,起身立侍在旁,只听太后问道:“汉军镶蓝旗的包衣佐领可调查仔细了?”其中一个大太监回道:“回太后娘娘,汉军镶蓝旗中的确有一个顺天府尹笔贴式刘全在籍,不过……”阿柔道:“太后面前,不得隐瞒。”滟答应的心已经跳到了喉咙,攥紧了手绢,那太监擦了满头冷汗,回道:“不、不过……刘全今年已年逾古稀,姐妹也都年逾花甲,不可能有碧玉年华的妹妹。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太后继续问道:“那么,礼部和户部是如何呈报给你们内务府的?”
滟答应此刻已觉天旋地转,魂不附体,仍强装镇定站好,大太监只把头低下,不敢辩驳。这时,玉樗也被小太监召来,玉樗上前跪地叩头:“奴婢叩见太后娘娘,叩见滟小主,愿娘娘小主万福。”阿柔将那殿选时候的记录簿和内务府里的记录簿都呈给太后,太后翻开核对着,微笑道:“康熙三十年七月廿六日,体元殿殿选,顺天府尹笔贴式刘全之妹,汉军镶蓝旗,年十五,留用。”太后看向另一边,嘴角向上一弯,继续念道:“康熙三十年,顺天府尹笔贴式刘全之大妹,刘妍妍,年六十三,超龄;二妹,刘晓敏,年六十,超龄;三妹,刘阿春,年五十八,超龄。”念完之后,合上两本簿子,交给阿柔,轻轻一笑:“妍妍和燕燕,真是谐音,哀家若能返老还童就好了。”她笑得更加诡异,阿柔也噗嗤笑出声,滟答应只觉天旋地转,瘫软在地,太后敛住笑意,看着玉樗道:“滟小主毕竟是小主,哀家在问过皇上之前,也不能把她如何。可是,宋嬷嬷你就不同了,你这个奴婢要是不肯说实话,哀家就派人去丽春院找人来供罪,是要哀家兴师动众呢?还是在这儿把事儿说明白呢?”她微笑着拨弄护甲。
玉樗也慌了神,此刻哪里敢辩驳,只得承认:“太、太后娘娘,奴、奴婢和滟答应,的确是丽春院的妓女,滟答应曾做过那儿的花魁,她让县太爷帮她伪造了旗人身份,奴婢当时也劝过滟答应,可是,滟答应执意要进宫当妃嫔。”太后问道:“那么,你可知道陈思卉?”
玉樗一听是勤贵人的名字,打了一激灵,只回道:“回娘娘,那儿没有叫陈思卉的姑娘,只有一个陈娇娘,曾被皇上召见过。”滟答应道:“我和思卉姐姐,从小在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没有!妈妈,你说实话呀!说实话呀!”她瞪大了双眼,冲上去拎起玉樗的衣领摇晃,阿柔立刻吩咐:“分开她们!”小宫女们过来将滟答应拉开,玉樗回道:“太后娘娘,奴婢所言不假。”太后饮了杯普洱,叹道:“公公们辛苦了,先回去吧。”那些大太监立刻叩首告退,太后转向滟答应,温和地问道:“哀家问你,那些时候,你对哀家,对勤贵人,对皇上,是否真心相待?还是,想借着孝顺哀家的名头在后宫里争宠?”滟答应跪下,只把头低着,嘤嘤啜泣,哽咽道:“太后娘娘,臣妾只把您视作婆婆孝顺,别无他心。”太后冷笑道:“哀家可听过类似的话。”太后叹道:“你不要觉着哀家铁石心肠,你这孩子,冒充旗人触犯的乃是大清律法。”烛影诡异地摇曳在屏风上,太后击掌两声,立刻有小太监进来,只听太后吩咐道:“把宋嬷嬷先扣押进慎刑司。”几个小太监立刻将玉樗拖拽走,玉樗哭喊道:“燕燕!这是你当初的选择!你现在后悔了吧!后悔了吧!”
滟答应面色惨白,跪坐在地,阿柔问道:“太后娘娘,滟答应,该如何处置呢?”太后道:“目前她是皇上的宠妃,哀家理应问过皇上后再行处置,就,先扣押在宁寿花园的空屋里吧。”说着,几个小太监上前架走了滟答应身边的宫女,那两个宫女直喊:“小主救命!小主救命!”滟答应自己也要被架起时,她使劲将那些太监推开,脱下花盆底鞋扔向那些太监,赤着脚跑去饮绿轩里,此刻她的头饰已似剥落的金漆,大厦将颓般的回光华丽,她冲进勤贵人的寝殿,揪起勤贵人问道:“我跟你,是好姐妹啊!为何不来帮我!为什么!”勤贵人道:“正因为是好姐妹,所以,我才要帮你隐瞒,帮你设计争宠,帮你铺平道路,你以为我不帮你?我何时抛弃过你?”滟答应气极,给了勤贵人狠狠一耳光,哭道:“这个耳光,算是了断你我多年之间的情谊。”勤贵人捂着脸颊,也心如刀绞,滴泪道:“好,从今以后,我也没有你这么个妹妹!”说着,也给了滟答应一计耳光,这时宫女太监们立刻来架走滟答应,滟答应的赤脚犹自乱踢乱蹬,睁大双眼,大声吵囔:“勤贵人也不是旗人,她也是冒充的,哈哈哈!她也是冒充的!”勤贵人主仆闻言,心下一惊,这夜,勤贵人回忆起往昔的温馨点滴,辗转反侧。
次日,太后传召皇上过来,问皇上如何发落滟答应和玉樗,皇上道:“回皇额娘,按大清律例,若果真如此,冒充旗人意图混淆皇室血脉者,轻则流放宁古塔永不许返回;重则当即赐死,亲族全部连坐。”太后道:“宋嬷嬷一介奴婢,先赐死她吧,至于滟答应,皇帝打算如何处置?”皇上回道:“滟答应虽冒充旗人,可陪伴儿子和皇额娘多时,儿子实在不忍心赐死。”太后道:“那就先将她打入冷宫,贬为庶人吧。”皇上道:“儿子遵从皇额娘安排。”
冷宫里,刘庶人衣如死灰,光彩不再,独坐在破旧的床上痴痴发笑,脑海中闪过曾经的温馨点滴,那时候,二人都进了宫,对着四方的星空发誓,要做永远的好姐妹,可是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欲业,一心岁月静好的姐姐,另一个则是一心攀附皇恩的妹妹,这一边,妹妹赌咒发誓就算死在冷宫也要向姐姐索命,那边,姐姐在想,一定要把妹妹救出来。是情是孽,是恩是仇,一时说不尽道不明,唯有新的争斗不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