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又似往日般,烈阳当空,我懒懒地倚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哆哆偎过来我身旁,指着天上那太阳,问我那是何物。哆哆是一只小红狐,才开蒙智不久,正是对万物好奇之时,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附体。有时它的问题能将我问得七晕八素,完全不知如何解答。
但我向来自诩以它长者、师者自居,且不说我年岁大它四千余岁,就凭我与凡素去那凡间厮混的千儿百年间,所见所学所悟的,我自称它师这一点也丝毫不为过。
凡素是一散仙,平日里最喜四处游历,千余年前的某日,她偶然经过这云隐山,正寻了一颗松树下,想要休息。却不想我正在树上,彼时我正两千岁,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进这山,只因云隐山向来隐僻,凡间人绝不可至,而神仙们也绝不会有意于这蛮荒。但她既能来此,必是神仙了。
于是我便大着胆子仔细观她,彼时她一身白裙飘扬兮,颇是有几分潇洒的样子。不多时,听得她说:“树上你这小兽,还要观我至何时?”。说罢,便手一挥,我只见一团银色光芒闪过,我便被一团似云似水的光团笼住了,动弹不得,于是这样直直掉了下去。
索幸她并无意为难与我,只是将我托在臂上细观。我忍不住冲她龇牙咧嘴,却只见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竟是朏朏,想不到在此蛮山竟也有你这般小兽。这通体雪白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玉雪可爱。”。
我又冲她龇了龇嘴,只想她放开我。
“哈哈哈,你这模样倒是可爱。罢了,我且解了这流心结,你也莫要乱跑乱动了。”她又道。
她手轻轻一挥,只见流心结散去,我霎时便从她胳膊间跳了下去,一蹦许远,怒目而视她。“哼,想来你们人类便是如此,只想拘了我去吗?”
“噢?你这小兽竟能人言。我倒是小瞧了你。观你这模样,也不过千余岁的样子。你竟然通人智,能人言,果然造物神奇,万物奇妙啊,哈哈哈哈哈。”
“哼,你可不要小瞧,我已两千岁了,自是启智了。你还没答我,你可要拘我去?”我依然怒目而视。
“我为何要拘你?你虽是珍异神兽,我却素来独身来往,不爱这些闲情逸致。你在这山间恁是自由,你自过你的日子。”她话间挽了个弯,脸上看着好不促狭,“虽我不捉你,别的人我可就不保证了哦。”。
我低头认真思索了片刻,“这山里两千年都还未有人来过。你是第一个。只要你去了不告诉别人,他们又如何知我在这里?”我反问道。“莫非,你已想好要叫别人来捉我了?你......你......”彼时我尚不通人情,心思单纯,只道她是那坏心的人,急得话都说不出。
“哈哈哈,我......我......我待如何呀?你这小兽甚是有趣。我凡素虽一介散仙,但我从来行事磊落。我说了不拘你,便是不拘你。”她侧身,寻了树下一处坐下了。“正巧,我这段时间颇是无趣,连话本子都写不起来了。不如我在此待个把月,倒是可以与你作伴。你以为何?”
“不觉得如何。我为何要与你作伴!”我仍被她捉弄得气了。但我听得她话中提及‘画本子’,又略感好奇,便走近了她。“画本子是什么?可是你作的画?”我道。
自我记事以来,只见过阿娘在地上给我画的画,那些画上要么是衣袂飘飘的好看的神仙,要么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异兽苑和止汀苑的风景。我彼时对那画上的人物景致皆感兴趣得紧,要缠着阿娘给我讲外面的生活见闻,但阿娘却不愿与我多说她在异兽苑的那段时光,只提了止汀苑。
宠兽本就囿于主人苑中,清涟女君体弱,甚少交际,所以阿娘也对外一知半解。所以至此,我仍是对外界的事物知之甚少。加上我这许多年来,也从未出过这云隐山,还以为这散仙口中的画本子便是作画的本子。
“不是画本子,是话本子。神仙的日子虽是逍遥自在,但也甚是无趣。我闲了便去那人间,兴起了住个几十年,将那人间的情爱、酸甜苦辣看了个遍,于是便有了灵感,将这些个所见所闻写进故事里。倒是打发了时间,又能散出去,好些个神仙倒是十分喜爱我这些话本子呢。”她信手摘了跟草茎,含进嘴巴里。
我看她说话间神色落落,且行事确实不羁。倒是信了她七八分。于是慢慢便与她熟稔了起来。
后来的故事甚是俗套。我读了好些她写的话本子,对书中那情情爱爱的纠葛倒是十分感兴趣。有一日,我又去找她询问书中故事时,她忍不住便提议,欲带我去人间住个些许年,也叫我开开眼界,见识一番人间的繁荣与那些个纠缠,且不论这些,光是人间的那些小食,便能叫人鲜掉了舌头。我被她这一通话勾得神起,自是欢欢喜喜地与她去了。
我们这一去,便互相作伴了千余年。凡间的那些酸甜苦辣,我作为过来人,也是一一看了个遍。期间与她游遍了凡间山川河流,兴起了便在喜欢的闹市里租个小间住下来,一人一兽过得十分逍遥。虽有时感慨凡人生命譬如蜉蝣,但观他们仿似不自知般,倒也将那短短几十年过得甚是得趣。就连那些爱恨纠葛,倒也叫我看出了荡气回肠的感觉来。
后来,凡素又至了话本子的灵感枯竭期,便辞我而去,说是要去寻另一番奇缘,好写出更精辟的话本。我之前时常调侃她,为何你这话本主人,写进书中的情爱纠葛,倒似是你自己经历过一般。她眉间神色虽无恙,但接下来几天倒是明显心绪会低落好一阵。这么些年,我多少明白了她必是受过一番情伤。但这么些年她的快活也不是装的,我想这些往事也是不需再提的。只暗暗感慨,情之一字,连潇洒如凡素,也不能免俗。
这千余年我俩互相作伴,倒是过得十分快活。她既提出了要继续前行,我虽不舍,却也只能强颜欢笑地与她话别。我们的凡间游历至此便结束了。她自去了何处,我也没有过问。而我,也独自回了云隐山。
思绪拉回到现下。我看着哆哆圆嘟嘟的身子,忍不住用爪子拍了拍它。只见它望向空中,指着那金乌,只问我,“朏朏,那是何物?”
我望向天上的太阳,一时陷入沉思。依稀记得数千年前,阿娘教我启蒙时,曾如此告诉我,“挂于上空的为隔开大地混沌的物事,一曰日,其辉灼灼,日出,为白昼;而一曰月,其辉清冷,月出,则夜至。”日似阿娘脖颈上戴的项链形状,阿娘说那是圆形,是与阿爹情定之时他送的信物,是阿爹从猎的灰雁身上取下的头骨又亲手磨琢而成的,阿娘十分喜爱它,只因灰雁本是忠贞的种族,阿爹用此表心意,可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诚心。
我彼时年幼不解,问阿娘何为忠贞,阿娘慈爱地抚我头发,良久才语:“吾儿尚年幼,待得长成,遇到心仪的男子,必会求他一心一意待你,如此为忠贞。”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阿娘何为月,阿娘说月满时亦似圆,但月有圆缺,缺时似弯钩,正如人生的得失,得与失皆有,方为圆满。
如此深奥的话语,彼时我听得懵懵懂懂。但记住了圆的,会灼人的是日,日出时则是白昼;而时圆时缺的,不会灼人的是月;月出时则是黑夜。于是我便原话照搬,告诉哆哆:“那是日,其辉灼灼,能照亮万物。到了黑夜,天上挂的是月,月有圆缺,其辉清冷。”哆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偎到了我身上,蜷起它圆滚滚的身子,渐渐地舒服地闭上眼睛小憩。
我被它这萌态逗得想发笑,但好歹忍住了。山中日月本就散漫无趣,我独身一人在这搭前搭后地过了两千多年,幸得它近来开智能言语,倒是散去我不少枯燥。
我伸出爪子轻轻抚摸它软软耷拉下去的红耳朵,不禁想起阿娘与阿爹。我类本神兽朏朏,因我类形体可爱且可解忧,自古便是神族神君仙子们喜爱豢养的宠物。但神兽毕竟稀少,且我族子息十分艰难,导致一只朏朏便可值万金,在神族成了炙手可热的宠类。
阿爹阿娘原也是清涟女君府上的一对爱宠,但彼时的清涟女君痴恋另一位男神君,在某次蟠桃仙会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偶遇男君于一独僻处,欲将阿娘送给那心上人。一是因我类量稀,物以稀为贵,这一番送礼便是想讨那心上人欢心;二是可借此暗戳戳表露一番心意。毕竟阿爹阿娘本也是一对,女君此番独独送一只给心上人,其意不言自喻。
后来据阿娘回忆,她彼时只是匆匆一眼撇去,只见那男君容色非常,一身紫衣气质卓绝清冷,一看便知是了不得的人物。且女君身份高贵,乃王母娘娘的本族小辈,小时曾送养于王母娘娘跟前百来年时光,衣食住行一俱上佳,金堆玉砌出来的一个妙人儿,眼光自是颇高,能入她眼的必是十分人才。虽女君素来体弱,但向来性情温柔,待人和善,并无骄奢之性。
但不料那男君当场便拒了女君的好意,后离开前又补了一句:“天生万物本自由,何以拘之?”
女君经此一事,回来后很快便病倒了,容色间失意明显,好一段时日皆郁郁寡欢,恁是阿爹阿娘也无法得她心意。过后不久,清涟女君便将阿爹阿娘送至此山放归,又叮嘱他们不要再入世,免得被人捉了去失了自由。
此时回想起来,只觉那男君甚是明理高尚。阿爹阿娘能得自由,一半还得仰仗他。那清涟女君当也是极好的人,为了心上人的一句话,竟能割舍一对爱宠。
之前说过我朏朏一族子息艰难,阿娘产我时也是千辛万苦,且伤及了根本。后在阿爹的悉心照料下,才逐渐好转。我诞后的三百年,山中日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当时年幼,且有父母在伴,每日只知上蹿下跳地疯玩。阿爹阿娘每日会教我知一些天上的见闻,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爬到树上摘那红彤彤的果子,或是去那山坡后面找白蚁窝,或是去小溪里畅游一番再捉两三条肥鱼回家。
我三百岁时,阿娘的身体往后逐渐见差,阿爹和我日夜在病榻前,但也没能留住阿娘的生命。阿娘临去前,看着我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与不舍,我心里有如刀割。随后不久,阿爹也因伤心过度病倒了,很快便也去了。临去前,曾叮嘱我许多,又嘱咐我,若有机缘出得此山且得自由身,勿忘了去寻清涟女君替他和阿娘致谢。我一一承了。
此后,我立时便成了一个人,很是低落无助了一阵子,但慢慢地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生活。阿娘曾说过,月的圆缺便如人生,我想这便也是我要经历的。
山中岁月很是悠久漫长,我自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千五百年。饿了便爬上红果树摘那鲜甜可口的果子吃,渴了便去林间涧边捧水喝,顺便寻普陀花蜜吃,或是还去溪边捉了肥鱼烤着吃。偶尔运气好还能捉到几只小兽,将它们去皮抹上花蜜,再用火烤个半时辰,香味能传个几里远。云隐山很是和平寂静,我一直住在阿爹阿娘在世时的那个小山洞里,一直混到两千岁。
直到我遇到了凡素,又与她去人间嬉玩千余年,方才回到了这里。虽她也是极好的人,但我并未向她询问起清涟女君的事,一则她性子散漫自由,喜游历,我不欲拿这恩私之事扰她清静自由;二则我彼时尚不通许多事理,报恩一事向来讲究缘法,我还未得想出到底要怎样才算是偿得恩情,所以一直按下未提。凡间那男女之间,报恩的方法常是以身相许,这显然不适于我与女君。而同性之间的报恩,常常则是赠以金银,清涟女君身份高贵,自是不稀罕这些俗物的。
从凡间回来,云隐山还是我走前的样子,我又回到了我的小窝,将它认真打扫布置了一番。便继续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千余年。
直到不久前,我无意间遇到了一只小红狐,它观我模样,还以为我是同类,便问我:“你是谁?”。我很是惊诧,毕竟这是这独居的千年间,第一次又有‘人’与我说话。我自是兴奋不已,只觉有许多话语要与它说。但很快,我便发觉,它只是一只启智不久的小兽,于是它在我心中的地位便霎时从平等的朋友关系变为了不平等的长辈与晚辈关系,同时也是师与徒的关系。我为它取名“哆哆”,因为它的问题实在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