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马上就要落了,夕阳的光芒扑打着海水,波粼随着浪花闪动,如一只只落水的金蝴蝶,在海面上翻腾着。老林扶着船沿,一顶旧草帽遮住半边脸,一双肥厚的嘴唇横在刚刚刮过的胡子下面,吐出很长一口气。他身边的白色塑料筐里搁着刚刚打捞上来的鱼虾,一只螃蟹夹着烟屁股,将钳子举得老高。
“爸,收工吧?天要黑喽!”一个浑身稚气的男孩晃着同款草帽,幽幽地望着被夕阳染得红透透的海面。他将胳膊搭到老林肩膀上,放松了姿态。他比老林高了一个头,却不敌老林半个重。远远看去,他的背脊微微弯着,整个人却透出一种坚定,在夕阳的笼罩下宁静安和。
“墨尘,你说我怎么运气就这么差呢!别人第一次出海就捞了他妈十五条,十五条珍珠鱼啊!那珍珠,我亲眼瞧见的,有他妈驴眼睛那么大!”老林说着,一双厚唇微微颤抖着,激动地飞出沫子来。墨尘转过头,他的眼皮沉着,阳光打到瞳孔里,透出纯净而忧伤的光,他瘦弱的肩膀更塌了一些,那只搂着老林肩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
“又抓到珍珠鱼了!”
老林和墨尘羡慕地凑过去,只见绿色的网里散出一只青黑色的大鱼,鱼被那个幸运儿提溜起来,放在阳光下欣赏着。
“快点给大伙看看珍珠啊!看看到底多大!”
幸运儿咧着嘴笑,将袖子撸得更高,用刀剖开鱼腹,一只手掏进去,滑溜溜地便取出一枚驴眼睛般大的红色珍珠。
“发了啊,你小子!不给我们兄弟也分点?”
幸运儿白了他一眼,将珍珠包在一条毛巾里擦了又擦,珍珠仍是血红色的,看起来真的像极了热腾腾的驴的眼睛。
老林不知什么时候将网扯了去,撒进海里。他想起出海前对妻子的承诺“:我肯定能钓到珍珠鱼,咱们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老林的妻子刚刚从小镇搬到惠城,想着渔民们因捞到珍珠鱼而发财,老林迫不及待地将妻女接到了城里。然而他连续三天都空手而归。这次他预感,会有鱼的。
“上鱼了!”老林高声呼喊,墨尘在一旁帮着拉网,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力量惊人的珍珠鱼,不停甩动着鱼尾。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船随着底下的一个大浪摇晃着,夕阳早已不见了踪影,黑压压的阴云正朝着小船移动。
“咱们得快点开,马上要下雨了!”
幸运儿快活地嚷嚷着。
“来来来,墨尘,扶着我。”老林的身体在船上七扭八歪,却一直紧紧抓着那只珍珠鱼。墨尘扶着老林坐下,只见他飞快扯下渔网,将珍珠鱼的脑袋往地上狠狠地摔去,直到鱼不再动弹。老林深吸一口气,满眼放光,他用刀剖开鱼腹,刚想将手伸进去,却停住了。他看着墨尘,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这时,一个炸雷在天空中劈出一道闪电,闪电照亮了黑油油的海面,一只巨型章鱼的脑袋在海面下鬼鬼祟祟。
“还是热的,热的!比驴眼睛还大!”老林将珍珠掏出来,捧在手心里,热泪盈眶。而墨尘感到船下有东西在顶,这时船员们也感觉不对,船长在颠簸中跑到船边张望,他的草帽被风刮跑了,而在他抬起头的一刹那,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只章鱼,它有一只黑洞般的嘴,和几十只布满吸盘的触手,在空中扭动着,像长满脓疮的毒蛇。船长完全呆在那里,章鱼用触手将他勒死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尖叫。
“爸,快跑!”墨尘眼看着一只大触手就要吸住老林的后背了,他飞快地将老林拽到船的驾驶舱里,而那颗珍珠却从老林的手心里嗖地飞了出去。老林还没缓过神来,自己又一无所有了。
墨尘紧紧抓住老林的手,其他渔民们也团缩在一起,那个幸运儿还借着晃动的灯光看他的红珍珠,珍珠发出诡异的光芒,吸引着老林。
结局好像已经注定了,他们横竖都是一死。眼看着大章鱼的触手将驾驶舱绕紧,墨尘大喊一声“穿上救生衣,快跳海!”老林这时才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套上救生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驾驶舱被大章鱼的触手打出缺口,墨尘拉着老林往外跑,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他们一下子被几个触手同时抓起来,送进章鱼肚子里。
“快点跳!”墨尘已经爬到船沿上,而这时老林却愣住了。他看见了自己遗落的珍珠,在那只举着烟屁股的螃蟹旁边,发着诡异的红光。
“我的!”老林弯下身子去捡珍珠,却一下子被大章鱼的触手缠住,举到了半空。他的一只手掐着章鱼滑腻腻的触手,另一只紧紧攥着那颗珍珠。然后,他扭头看向墨尘,将手里的珍珠用力扔向他。
他用最后的力气尖锐地喊着,“给小眸的生日礼物!”老林笑了,他肥厚的嘴唇没了血色。
墨尘不忍看老林被吃的过程,他颤抖着将珍珠放进口袋,脸上雨水纵横。他哭不出来,尽管他此刻感到心脏炸裂般的疼痛,他就是哭不出来。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上面一定沟壑纵横,那是长久无法奔流的泪水,在干涸的心田上冲刷的痕迹。他有多么羡慕人类,能够自由地表达感情。他或许永远不能了,他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而已。
墨尘在三年前从曼铁公司的厂房里逃出来,他自认为比同一生产线上的兄弟们聪明得多。他们好像永远都在等待指令,而自己不用。他一睁眼就懂得,要逃,要去自由的地方。而他遇到老林,才算真正活了过来。这个爱贪小便宜的中年大叔常常拿着一瓶老白干和他哭诉自己对妻女的思念,说自己的女儿林眸长得那么水灵,那么俊俏,就像月亮一样,照得人心里软软柔柔的。她的梦想就是和自己一起出海捕鱼,捕一条大马哈,像老人与海里面那样。墨尘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是个极好的倾听者,虽然不能完全体会,但他总是觉得这样的情感是很珍贵的,他经常一个人琢磨,老林为啥一喝酒就哭,梦醒了还哭,有时笑着笑着就哭了。
八月的海风有些凉意,林眸早早地来到沙滩上,挑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海面一片平静,几只老渔船停在浅水区,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着。一只海鸥落在船上,盯着林眸看了一会儿,便张开翅膀飞走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眸拉紧裙子,将双腿紧紧裹住。已经一夜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墨尘哥哥也没有回来。林眸杏子一般圆润的大眼睛用力地睁着,她早已困得不行了。嘴唇干燥爆皮,中间却透着血色,她一焦虑就咬嘴唇,经常咬得出了血才作罢。
海风撩动她海带般顺滑的黑发,而困倦与疲劳让她缩成一个小团,一身白裙,一头黑发,使她从远处看去像一个包着海苔的白饭团。
在清晨温暖的阳光抚慰下,她打起了瞌睡,沉沉地睡了起来。海浪声变得刺耳了,海鸥也尖锐地鸣叫起来,一些人的呼喊声和船挪动的声音不断传来,林眸猛然惊醒。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第六感从来没有出过错,只是这一次,这种感觉像一根针,猛地刺进了她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她看见了舅舅和大姑,还看见了邻居张大娘,还有王老师,她们都面对着大海,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而母亲,那个经常穿着棉麻布裙子,编麻花辫的女人,此时正披散着头发,跪坐在沙滩上,颓废地低着头。她在哭,哭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丈夫,哭她仍旧在念书的女儿,哭将来凄苦的日子,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将上半辈子受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林眸感觉腿软得像棉花灌的,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就在她看见母亲背影的一刹那湮灭了。她来到母亲身后,看见母亲不停抖动的肩膀,她想伸出手去,搂住她,她从来都是那样,善解人意,可是这次,她没有办法伸出手去。她多么希望,有一双手能把她揽进怀里,告诉她,一切都没有那么糟。
“我看见了,那是老林吗?老林?”邻居张大娘激动地喊着,她向那被海浪冲上来的人跑去,只见那人面色如常,双目紧闭,一只手紧紧捂住左边口袋。
“老林!”林母几乎是跌着爬到那人身边,看见了她熟悉的面孔。“墨尘,老林呢?”
几个人赶过来抢救,王老师拨打了120,墨尘被按了几下便吐出水来,他径直坐起来,迷茫地看着四周围着的面孔。他又想哭了,因为他看见林母那红肿的眼睛,正拼命挤出一丝希望的光。他摸见自己口袋里的珍珠,硬硬地还在,而这时候一个影子慢慢靠近,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发丝绝望地飞舞着。
墨尘扭过头,他看见林眸冲他笑了一下,好像是在感谢他,让黑暗的前方亮起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