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塔里。
小男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坚硬又冰凉的大理石石块上,石缝里有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苔的气味,月光从那个小窗口洒进来,照耀在他的睡脸上。他不时像是觉得有些冷一样更加抱紧了自己,但睡梦香甜啊,他双眼紧闭着,伤痕累累的小脸上却有微笑,仍然没有从睡着的美梦中醒来。
也许在心底,人是不愿意醒的。
这个梦很长,可能让他来不及回家了。
没关系!
梦里多美好啊!
他梦中仿佛能看到父亲,正眼看着他,对周围人骄傲地笑起来,仿佛在和周边朋友说,“哈哈哈哈那小子厉害吧?那是我儿子。”
他顿时欢欣雀跃,满心欣喜。
这时他看到父亲身边还有一个人,牵着父亲的手,身子半依偎在那个高大男人的身上,那双模糊又充满神采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那是一个女人,看不清容颜,只能看出来她也在笑,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么骄傲地看着他啊!
她这一笑,绥远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随着她的笑容旋转。
一个人心底那珍藏的,压抑的,炽热的感情啊!
什么漫天星光,什么烂漫花海,这一刻,在绥远的眼里,都不及这个女人笑容的半分。
“除了父亲,这世界上应该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吧?”
绥远在梦里,在心底这样激动地,又悄悄地,把声音压到最低地,对自己说。
仿佛即使在美梦之中,他也很害怕把那个女人吓走了。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嘿,哥哥,哥哥,该醒啦!”
“噢.....”绥远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小女孩的脸,澄澈的黑色大眼睛明亮得像是窗外的月光,吹弹可破的肌肤白得像是在反光,红彤彤的脸上有着孩童特有的婴儿肥,显得十分的可爱和漂亮。
不管是谁家有这样的女儿,都一定会当成掌上最珍贵的宝贝来疼惜吧。这张脸是他熟悉的。
除了他以外,父亲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10岁小女儿。虽然年仅10岁,不过早在她8岁的时候就凭借过人的美貌和早熟的才智闻名于临海城了,和绥远完全不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天才。
绥小依从记事起,她过的生活就是衣食无忧,万人宠爱的。偏偏她不光是长得可爱漂亮,还早熟聪慧,体贴懂事,于是就更能得到大人们的喜爱。洋洋得意的她这时候在家族中发现了一个异类,和她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所有人都讨厌他,无视他。同龄的孩子都会想要欺负他。
有一天,她看到绥远又被几个孩童围住了,顺口问一个平常对她很好的叔叔,“那个人是谁啊?”
“他叫绥远。”叔叔第一次面露难色,但也不好隐瞒,毕竟在临海城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也就是你的半个哥哥。平日里,你还是少与他来往,不然我怕夫人会不高兴......”
但话还没有说完呢,绥小依已经直直地跑向被几个孩童围住的绥远了,她的到来是明媚而灿烂的,就像她一直以来那样,连稚嫩的声音都带着温暖:“嘿!哥哥!”
几个整天显得无所事事的孩童是敢于欺负绥远的,因为知道不会有人给绥远撑腰。但是在绥小依面前,他们知道自己的力量就太过于渺小了,于是只能尴尬地打声招呼,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没趣地跑了。
倒不是非得要替这个哥哥出头。倒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哥哥。
可能就是因为他是她的“半个哥哥”。
不管是她的玩具,还是她的阿爸阿妈,还是她的姥姥爷爷,都是“她的”。所以她下意识就有一种保护自己东西的欲望。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弄坏了。
一个是所有人都喜爱的人。
和一个所有人都讨厌的人。
明明是两种极端的人,早熟聪慧的她不知道为何,那天从中敏感地捉到一丝令人悲哀的,同病相怜一样的......莫名的感觉。
是孤独吗?她不知道。
反正这种感觉是她极其讨厌的,所以她也没有理会呆在原地的绥远。
她自顾自地来,也自顾自地跑走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因为一直仗着背后有万人宠爱,自小就大胆妄为的她,终于有一次不小心把自己的脚给扭伤了,这下可把全家人都给心疼坏了。
绥小依也嗷嗷大哭,虽然伤处很快就不疼了,但看着大家都挤在她的房间,脸上都是关爱、关怀之色,她心里更莫名觉得委屈,于是哭得更欢了。
最后还是绥小依自己哭累了,莫名地睡着了。半夜,有人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她的门,脚步特意压得很轻,但仍然显露出主人的笨拙。
对于来者的善意和恶意,绥小依觉得自己虽然小,但有着精准直感般的判断,这也是她从小就被称为小天才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为何,她感觉这个深夜来客并没有恶意。
于是她默默睁开眼睛,并没有大叫。
“噢,你醒了?”绥远抓了抓头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你来干嘛?不怕我阿妈知道把你打个半死吗?”绥小依看到居然是绥远,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
“听说你的脚坏了,我来给你送药的。”绥远身上的衣服一直都是有点脏兮兮的,手上也有黑色泥土的痕迹,他在身上掏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干净的纸张,整整齐齐包裹起来的小包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种不知名的草药。
整个过程中,他的神情都是极其郑重其事,万分认真的,甚至带着一分虔诚。小脸上都还有着一些泥土的痕迹,还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城里的人都没有发现。不过这种草药我用得多了,伤口愈合会很快的!”绥远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小骄傲。
绥小依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打回去?”绥小依压抑住声音里的异样,问他。
绥远有点惊诧地看了绥小依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话题,但想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伤害别人,不好。”
那个时候,绥小依就知道了。
这个所有人都唾弃,厌恶,鄙夷,甚至憎恨的半个哥哥啊。
其实就是一个傻子。
明明在白天的时候,她都已经把大眼睛都哭肿了,所有眼泪都哭干了。
但是现在在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不断打转,像是不断积蓄的山洪一样。
绥远上半身猛地弹起,惊呼:“我是睡着了吗?”
“可不是嘛?”这个临海城的小天才此时瞪着那双清澈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端详着绥远的脸蛋,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有些突兀的淤青,过半天才嘻嘻地笑着说:“哥哥你又哭了。”
“胡说!才没有呢。”
绥远一惊,小手本能地抬起,就要往眼睛上抹,把那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的眼泪擦去,但小手刚举到半空,他转念一想,这样岂不会显得他有些心虚,甚至掩耳盗铃吗?
于是他硬生生把小手又压了下去,只是硬压着心虚,直盯盯地看着绥小依。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绥远问。
“当然是问的啊。”绥小依理所当然地说:“一路上有不少人都知道你来这里了。还说你平常没事就喜欢来这边睡懒觉。”
绥远一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默默低下了头。原来全世界就他自己以为这个秘密小基地一样的地方是只有他知道的。
绥小依看着绥远,看着他又默默低下头,像是一个迟钝而不懂得回应的孩童,顿时心头上涌起一些莫名的滋味。她轻声地,试探着问,“你又和别人打架了吗?”
声音轻的几乎有些听不清楚了,绥小依几乎和绥远一样高,快到他的眼睛处了,微微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直接而关心地看着他。仿佛连这样她都有些担心会触碰到小男孩敏感的内心。
绥远的小脸飞速涨红了。
明明他才是哥哥啊,但到头来,却是她到处都像是个小姐姐一样到处照顾着他。绥小依在内心深处,担心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才没有打架。”绥远嘟嘟囔囔地说,却不敢抬起头看着绥小依清澈明亮的眼睛,显得很没自信和底气。
“那就是他们打你咯?”绥小依耸了耸肩说。她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鼻尖却不禁有一点点的酸酸的感觉。
绥远没有说话,抓了抓头发,看着有一丝关心之意的绥小依,心里想着她长大以后一定也是一个特别善良温柔又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吧,作为哥哥,能有这么优秀的妹妹欸,以后能少操很多心的吧!
想到这个,他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笑。笑容像临海城的阳光一样,透明又灿烂........简直像傻子一样。
“哥哥你怕不是个傻子吧,别人打你都不还手?”
绥小依看着他脸上的淤青啊,或多或少,或隐或现,或愈合或快愈合的伤口,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里却又突然被气得非常愤怒:“你打死他们啊!”
“伤害别人,不好。”绥远坐在地上,看着绥小依的眼睛,温声地,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