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一位白衣女子悠然走过,那步态、身影,与钟夫人毫无二致,直把钟俊堃看得目瞪口呆。
安代也惊呆了。天哪,真的是钟夫人么?
钟俊堃拉着安代一溜小跑地走近去,扯住白衣女子的衣襟,叫了声“妈妈!”那人猛一回头,钟俊堃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看错了。
“请问你这是……”那女子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他。
“哦,对不起啊,是我认错人啦。”他连忙道歉。
然后站在那儿怅然若失,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安代心疼地捏捏他的胳膊,低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她知道他又在想念钟夫人了,心里面也很不好受。
他在想,妈妈此刻会在哪里呢?
她踽踽一人,随风飘荡,居无定所,真是好生可怜啊。
回去的路上,安代不断开导着,钟俊堃的精神逐渐好起来,把刚才的一幕放下了。看安代为他着急的模样,有一种真切的温馨感觉涌上心头。他问起周靓茗现在怎样了。安代说已经没有大问题了,抢救及时,是她的福份,但是依然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到了圣?安德鲁山的。钟俊堃露出了一丝失望,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看见蒋七妮的情况跟她讲了一遍,安代听了说:“喏,像刚才这个样子,如果看错了人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即使是她干的,对付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得抓她一个现行才好,否则——只能打草惊蛇。”
钟俊堃无语地点点头。有了前面的经验,他现在看问题不再那么固执了,认为安代的话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安代在刻意轻描淡写。安代不可能为了替蒋七妮隐瞒什么而轻描淡写,他对这一点已经可以很肯定了,她对这个问题并非毫无考虑,只是不想让他牵涉得太多、太深入。或者,她对整个局面的了解更为透彻,对整个事件的危害性认识更清醒,他现在更愿意把这理解为对自己的保护,她想自己去承担——他用这样的想法来说服自己。
但是安代把蒋七妮比喻为“蛇”,他听了还是很满意。这表明安代跟他的观点越来越近了。
安代说明天就是两位副老总的葬礼了,这晚医务科的同事们可能要一起研究如何给他们的遗体作美容。回到饭店,两个人在走廊里分了手。
钟俊堃刚进房间,安代又返回来,钟俊堃以为她要跟自己说什么,却见安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扑过来抱住他吻了他一下,这才离开。
钟俊堃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蒋七妮的事情,思来想去,他觉得很有必要立刻把有关蒋七妮最近的种种表现汇报给父亲听,他希望可以借此引起他的警惕,如果父亲能因此而采取一些相应的防范措施更好,如果不能的话,让他对此心里有数也是很不错的啊。
父亲的办公室里有许多人在,钟建春叔叔、雷镇海叔叔以及许文斌他们都在,他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好似在讨论明天葬礼的问题。
许文斌率先跟他打招呼:“俊堃,你来啦。”
钟俊堃点点头,算作跟大家的招呼。他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有事要找爸爸一下。”
钟耀先说:“爸爸现在正忙,没有要紧事,你等一会儿再来吧。”
钟俊堃说:“呵,我有要紧事呢。”
钟耀先说:“那好,有什么事情呢?说来听听。”
钟俊堃说:“这不方便说啊。”
钟耀先笑笑:“哈,还有点私密性质呢。”
钟耀先给大家作了一个“稍候片刻”的手势,随即领钟俊堃进了里面的套间。他也没有坐,进门便说:“现在不是我们爷俩说话的时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长话短说好了。”
钟俊堃把最近蒋七妮的种种可疑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钟耀先听了,怔了一下,然后注视着钟俊堃的眼睛,说:“我的好儿子啊,这种事可是不能凭空想像啊!七妮是个好姑娘,很能干的,你叔叔也很器重她,帮你叔叔出头露面的事情很多,都是很正常的嘛!”
钟俊堃说:“不是的,爸爸!这绝对不是正常的。”
钟耀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儿子啊,我们得永远记住,说话做事一个道理,必须可以摆到桌面上来啊。”
钟俊堃说:“可是……”
钟耀先说:“好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爸爸明白你的用意,爸爸心里有数就是,但是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钟俊堃还想争辩,但是父亲已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他说:“安代最近还在给你打针么?你趁这段旅行的时间,一定得把身体调理好,将来爸爸还指望你能做点大事啊。”
唉,看来父亲根本不准备相信。
他想,是不是因为蒋七妮是叔叔的机要秘书,爸爸就对她一点都不起疑心呢?如果是这样,那蒋七妮一旦做出对集团不利的事情来,不就没有办法制止了么?长此以往,她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么?可是这将何其危险啊!
对此,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看来父亲依然把他视为一个幻觉症患者,根本不相信他反映的情况。
既然如此,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是。
第二天是两位副老总的葬礼,根据圣潞西岛的水葬习俗,地点选在圣?安德鲁岛的东侧,一个叫做蓝牙度的地方,那儿正好是浅海湾的对面,海阔水深,静谧安闲。据说,半个多世纪之前的美日珍珠港之役,给驻守夏威夷的美军造成重大伤亡,只有少数在外执行巡航任务的舰只因为及时躲入蓝牙度而幸免于难。日军战机飞走之后,满目疮痍的夏威夷甚至找不到一块可以为阵亡将士举行葬礼的地方,于是这些幸存下来的舰只将阵亡将士的遗体运到蓝牙度,集中举行葬礼。此后,蓝牙度成为圣岛的一方风水宝地,圣岛一些重要的丧事都在此地举行。
仪式现场被围成了一个U型台,U型的开口处直冲大海,三面皆可安排席次观仪。U型台的内侧摆满了一圈黄色的鲜花,不是盛在花盆里,而是用锡箔纸包扎起来,所用的带子也是黄色的。据说圣岛以黄为哀,凡作白事皆用黄。地面则撒满了嘎旗树叶,散发着一阵阵异香。
上午,日淡风清,太阳蒙了一个大大的光晕,凉凉地照耀下来,给人们的心头也罩上了一层阴影。
住在饭店的琥珀集团公司全体职员都来到蓝牙度参加葬礼,这已经是琥珀号出发以来的第二次葬礼了,不同的是,第一次葬礼是送一个人,第二次葬礼变成了送两个人了,大家当然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预兆,预示着琥珀集团的益发黯淡前景。但是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似乎首先是从公司高层开始的,包括他们的家庭成员也频罹不测,于是人们悲戚之余,又不免增添了些许惶惑。
与当时钟夫人的装束相差无几,两位副老总也是用素白的布绢紧紧缠绕着身体,只露出苍白的面部。他们的遗容倒不像是睡着了,而像是在思考什么,在思考的过程中去世了。
在遗体两边,分别站着两位从当地聘请来的司仪,他们手执黄色的仪仗,目不斜视,表情庄严、肃穆。
公司的几个高层和死者的家属站在第一排,其他人员依次列于其后,一共站了七八排之多。
董事长钟耀先明显已苍老了许多,需要许文斌搀扶着才能站稳。多数人自从钟夫人的葬礼过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现在觉得他颇有些老态了。他像送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内心的哀痛无法抑制,化作伤悲的热血,冲击着他的眼睛和额头,眼睛血红,而额头凸起了一根根青筋,不停地耸动。
雷镇海副总经理伫立在旁边,仿佛浇铸而成的雕塑。今天他好像有点冷,肩头紧锁,脸色也有些发青的样子。这使他看上去有些衰弱。他不忍多看他们一眼,眼睛闭上很久才睁开来,然后又闭上很久,泪水从中汩汩流下来。
钟俊堃没有站在父亲身后,他站在场地的左侧,从这儿可以轻易看到任何来人。周靓茗、辛之嫣他看见了,安代、蒋七妮他也看见了,他没怎么注意她们太久,他的眼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司仪的仪仗。他在想,假如有一个人要为这么多的悲剧负责,而且他又在这些人之中,那么此时他该作何感想呢?他会不会也良心发现而感到内疚呢?如果他还有进一步的计划,会不会由此悬崖勒马呢?
仪式由副董事长、副总经理钟建春主持。他首先向两位副总经理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一个人站在场地的中央,用悲痛而慷慨的语调宣布周可庆副总经理、辛占祥副总经理的遗体告别仪式开始。接着,按照既定程序,他退到停放遗体的一边,钟耀先走上来宣读祭文。他回顾了周可庆和辛占祥两位副总经理从加盟琥珀集团的早期开始,直到琥珀集团整体撤离南美大陆,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为集团公司的成长壮大所建立起来的卓越功勋,对他们的不幸去世表示沉痛的哀悼之情。
这时,如同某些电影中的镜头一般,蓝牙度外一片嘈杂,闯过来一帮身穿水鬼服的蒙面人。这些蒙面人显然不是前来参加葬礼的,他们如此不期而至与友好无关,只能被解释成为一种恶意的骚扰。很快他们就向蓝牙度U型台冲过来了,而且从他们杀气腾腾的做派来看,他们的出现绝不仅仅是骚扰而已。由于这个仪式事前已经向圣岛当局有关部门作了申请,集团公司的警务人员统一参加葬礼,没有安排保安,所以这帮家伙如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径直冲到举行仪式的场地边,先是大叫大嚷了一番,接着就地打滚、翻斤斗,突然拔出枪对着人群啪啪点射了一通,现场立刻大呼小叫地乱作一团。
见状,本公司的警务人员迅速包抄过来,他们却趁乱纵身跳入崖下的大海中了。
混乱中,一个司仪的脑袋被击穿,一个公司职员胸部中弹,两人当场死亡。钟耀先被击中右小腿,雷镇海腰部受了一点轻伤,其他人则安然无恙。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袭击:目标明确,他们所针对的是琥珀集团,他们不仅清楚这个葬礼举行的时间、地点,也清楚都有什么人参加这次葬礼。
如果无冤无仇,他们应该不会对参加葬礼的所有人开展袭击,他们必定有着具体的袭击对象,那么,他们这次袭击的最主要目标是谁呢?
安代注意到这帮蒙面人当中有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她一下子回想起在饭店走廊里曾与蒋七妮在一起出现过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