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这将是一次伤心之旅。
虽然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可是谁也没有轻松的感觉。沉重的心情,沉重的客轮,在大洋上沉重跋涉。极目那深蓝色的无垠,不知道其中埋藏着多少可怕的灾难。有人祈祷,有人沉默,有人思索,有人回忆,有人神伤。祈祷着所有的航程一帆风顺,沉默着命运的未卜,思索着明天和后天,回忆着曾经的欢愉,神伤着生死别离。
琥珀号刚进入公海,钟耀先的夫人便出现了危险信号。
钟夫人不幸被骚乱中的流弹击中,失血过多,往客轮上撤退的时候便出现了间歇性晕厥,一直在医务科进行抢救。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扰,董事长要求治疗期间尽量保持安静,一般情况下,除了医务科的工作人员之外,其他无关人员不得靠近病房。许多前来探视的人被挡在外面。
不能去病房看母亲,钟俊堃在自己的房间里烦躁不安,急得团团转。他觉得自己非得做点什么,心里才能好受一些。于是一口气喝下去6大杯咖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到洗手间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启动电脑,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一些网页,下载了一部描写美国黑社会的电影,血肉横飞,乌烟瘴气,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
房间里有一个隔间,算是卧室了。他到隔间里和衣歪在床上,杂七杂八胡乱想了一气,甚至想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末了还是感到很无聊。
拉开门,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外面根本没有什么人走动。
想像得出,现在所有的人依然惊魂未定,个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仿佛这样子就可以把骚乱中那些令人恐怖的记忆关在外面似的。
只是,如果不这样做,谁能有更好的办法呢?
靠在船舷的栏杆上,极目处尽是一种白茫茫的蓝色,哪儿是水、哪儿是天一时都很难辨别,空中连一只海鸥的影子都没有,仿佛所有的生灵都被太平洋吸进它的深处去了。由此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水,和一只漂在水上的船,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探身往下面的医务科瞅了瞅,门外同样没有什么人,此时显得格外安静。如果没有从舷边串上来的波浪声,客轮好像进入了一个真空隧道似的。他只好折回房间,重新躺回床上,感觉自己简直快要憋疯了。为什么还没有来自医务科的消息呢?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了呢?
他想起了与妈妈有关的许多镜头。他生命中几乎所有的记忆都能找到妈妈的影子。印象最深的是当年他考取大学,因为所学是西班牙语专业,按照学校要求必须统一在校内住宿,以便于语言类专业的学生享受学校提供的特殊练习“语境”。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妈妈,妈妈专程陪他去了学校,分别的时候,妈妈竟难过得掩面而泣。也就是在那一次,他紧紧把妈妈搂在自己的怀里,真正感到妈妈已经老了,他发现妈妈头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华发。
他好希望妈妈安然无恙。如果可以祈祷上苍,如果上苍可以满足他的要求,他会毫不迟疑地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妈妈的平安。长了这么大,他还没有好好侍奉过妈妈,他好想为妈妈做点什么,或者给她说点什么,让她欢欣。对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心爱的女友介绍给妈妈,这一直是自己心中的一个秘密。那就等妈妈的身体好起来之后,把女友带到她的面前,让她惊喜,让她为儿子的选择骄傲。
实际上他心里也很明白,自己此时并不希望得到什么消息,只是想做点什么来掩饰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他难以判断他究竟在为何不安。潜意识里,不希望有人过来找他,他宁可时间从此停滞,宁可就这么受煎熬也不愿意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所以当急促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过道上响起的时候,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紧张的情绪。
有人从自己门前经过,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感到紧张呐?
偏偏外面有人敲门!
他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蒋七妮赶来通知他马上去医务科。蒋七妮永远穿一身西红柿那种颜色的套裙,使她乍看上去酷似一枚特大号的西红柿。作为叔叔的机要秘书,真不知道叔叔如何容忍得了她的这种装扮。
他觉得今天这身西红柿装显得尤其扎眼。
蒋七妮进了房间却不往里面走,也丝毫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钟俊堃就猜出可能没有什么好消息。
“钟先生,对不起,钟夫人的状况不是太好,董事长吩咐,请你务必现在就去医务科。”她战战兢兢地说,好像自己是戕害钟夫人的罪魁祸首似的。
他像是愣住了。虽然私底下早就作了最坏的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了。无法接受行将与母亲作别的现实,在他心目中,母亲还将一如既往地陪伴他、呵护他,一旦失去了母亲,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
“我们走吧,钟先生。”蒋七妮在催促他。
他魂不守舍地跟在蒋七妮身后,大脑里已经一片空白。
脚步不是迈着过来的,是拖着过来的。
“钟先生,到了。”蒋七妮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太不幸了。他们在医务科一间挂“EMERGENCY”标识的病房外站住了。
“哦,辛苦你了。”钟俊堃简单地跟蒋七妮点点头。他感到胸闷气短,张开嘴巴使劲吸了几口气,然后揉了揉眼角,这才用强打精神跨进病房。
病房里气氛沉闷。父亲、叔叔以及其他副总都已经在场,父亲的机要秘书、也是叔叔的义子许文斌和养女——一个叫安代的拉**护士面无表情地站在叔叔身后,仿佛都在等着他的到来。他用眼光机械地跟在场的人一一交流过,算是打了招呼。
“妈……”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抓住钟夫人的手。
钟夫人的手僵硬、冰凉,他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暖它们。
弥留之际的钟夫人眼睛微微一亮。“别哭,孩子,放心我不会离开你们太远,有时间我还会托梦给你的……”
“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太多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想把钟夫人说话时的表情再看清楚些,因为以后他就只能在记忆里怀念了。
“我怕是真的要走了……”泪水在钟夫人的眼睛里打转,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抚摩钟俊堃的头发,“妈妈真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你呀。”
“我也舍不得你,妈……”钟俊堃咬住嘴唇,想以此抑住心中的悲痛。
钟夫人稍稍喘息了一会儿,说:“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么?我走后,要记得好好服侍你的父亲,好好照顾你自己……”
最后的一瞥让人肝胆欲裂。钟夫人看了钟耀先和钟建春一眼,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愿你们两兄弟永远携手打拼,天长地久……”
满头华发的钟耀先紧抿着嘴角,他的嘴角在抽搐;钟建春低垂着脑袋,眼睛里噙满泪花儿。
轻轻呼出一口气,钟夫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钟夫人的心里一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她的脸色无比苍白。
钟俊堃茫然四顾,无助地大喊起来:“快来救救妈妈,快来救救妈妈,不能让妈妈走啊!”
钟耀先忧心忡忡地说:“俊堃,你妈妈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边她一定会很快乐的,不要让她为我们担心了,我们走吧。”
“不,让我多陪妈妈呆一会儿,妈妈还有话对我说呢,妈妈不会就这么不理我的……。”钟俊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以头撞床、撞地,大放悲声。
他长这么大,从未真正为什么事情哭过。这哪里是在哭啊,简直是聚集自己所有的能量化作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赛过利刃,在每个人的肌肤上划过之后,留下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钟建春也过来安慰他:“俊堃,我们都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不要让你妈妈走得不安心哪……”
“不!我不要!上帝为什么谁这么残忍,为什么听任那该死的恶魔把妈妈给带走了!”钟俊堃号啕不已。
他几乎晕了过去,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板上了。
长长的汽笛声仿佛同样感染了无尽的悲怆,与钟俊堃的悲鸣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大洋上久久回荡。
安代内心感到了强烈的震撼。难以置信,像钟俊堃这样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竟会有如此真情,为亲人的死亡哀伤到如此程度。她就站在那儿,目睹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搀扶到隔壁的床上。
这是一个怎样的性情男儿呵!
如今这样的男儿似乎很少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