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吧?”
“没错。”
“当父母给我提出这个要求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曾经多次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们薛柏的存在。可是,我做不到。于是我又尝试着拒绝他们的安排,但这我也做不到。”
“这么一想,自己真是个懦弱得无可救药的人。”
“思来想去,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声东击西,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来打消让我相亲的念头。”
“我们家原来的条件不算好,但也不能说差。爷爷去世的时候给我爸留了一笔遗产,那是他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结果。然后我爸在我小学的时候,拿这笔钱跟他的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豆瓣厂。豆瓣厂的生意不怎么样,只能勉强维持度日。”
“厂是在仓市吗?”
“不,是在仓市管辖的东成县。我老家就是那的,大学之前也一直都在那里。”
“到了我上高中那年,这个经营得不怎么好的豆瓣厂终于宣布破产了。它不仅没赚到钱,还把我们的家底掏空了。而我妈又在同一年出了事故,手和腰都伤得很严重,昂贵的医疗费迫使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然后租了个十几平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这么一租,就是好多年。”
“一室一厅吗?”
伊伊懂水希的意思。
“嗯。因为我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每个学生都必须住校,所以家里租房不用考虑我,这样也能省下一大笔钱。”
“那放假呢?也留在学校吗?”
“不,周末放假的话,我都会在晚上赶回学校留宿。但是像寒暑假的话,学校是不许我们留宿的,所以就只能在家打地铺。”
水希不由得对伊伊产生了一些同情,但这个女孩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抱怨。
“所以你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房子?”
“嗯,我在去年十二月底,给他们买了一套小房子。”
水希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伊伊作为一个高中老师,学历至少得是本科。去年买房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那会儿最多应该也只工作了两年左右吧。
她虽然是精灵,但也知道在人类的世界里房屋是个奢侈品,于是不由得对伊伊有点小小的钦佩。
“买这个房的钱,其实是我从上大学到工作所有的积蓄。”
“大学就开始工作了吗?”
“嗯。我爸爸在那次生意失败后又尝试了两次创业,但是结果都不怎么样,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所以大学期间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生活费,就连学费,也只有大一的时候给我交过一次,其余的,都是靠我自己。”
“所以从刚进大一开始,我就四处找工作,做兼职,虽然工资不多,但好在学校里也用不了多少,所以毕业的时候还有好几万的存款。”
“可毕业后开支就大了。而且我还需要租房,所以我每个月固定拿出一千五当生活费和支付房租,剩余的所有钱都存了下来。”
真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女生呢。
“当时我是全款买的这套房子,因为不大,我勉强能支付完。而且我特意买到了仓市,没有在东成县。因为我知道,从小县城搬到了仓市,他们会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阶层跨越。”
水希会心一笑。
“可以说,这个房子给了父母极大的喜悦,这也算是作为女儿的我,活到这么大为他们尽的最大的一次善心。父母和我预想的一样,他们高兴极了,逢人便夸我,所有亲朋好友都很快地知道了这件事。我成功地成为了他们口中有出息的孩子。”
“果然,买房的喜悦让他们忘了相亲这件事,后来他们就没再提起。我认为这个买房的举动足以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成长为一个有主见的大人,他们可以对我放手了。”
“把他们从东成县接过来后,我没和他们住一起。因为那会儿工作的地方离家有点远,所以仍然一直自己租房住。”
“不过慢慢地,不知道是听别人说了什么,还是他们感到这样依然不够满足,他们给我提了另一个要求——到学校里上班,而且就到仓市十二中。我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买的房子离仓市十二中不远,只有两个街角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来说,个房子好像买错了。”
“最开始我还能应付他们的要求,告诉他们如果不是我现在的工作,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买到房。这些话还是有些效果的,能堵住他们的嘴。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对这套说辞形成了免疫,再也听不进去了。”
“父母对我的催促变得越来越频繁,从最初的每周一个电话,到后来每天三个电话,都是逼我从现在的岗位辞职。他们觉得在学校的工作更稳定,而且还可以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也能省下一笔租房的钱。”
“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原因他们没有说出来:他们觉得学校老师说出去更好听,更有面子。”
其实伊伊不说这句话,水希也能明白。她已经从这些描述里摸清了这对夫妇的性格。
“我很难过,我想在外闯荡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可就像之前说的,我从小几乎没有违抗过他们的命令。这次他们的的催促如此频繁,施加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我知道,我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们。”
“慢慢地,我也想好了退路。要不就先听他们的,如果到学校后不适应,便再跳出来,这样我的选择还多一些。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想在外面干不动了再回学校,可就难多了。”
“于是你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听了他们的安排。”
“尽管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离开学校?”
水希的话一针见血,剑指命脉。
伊伊确实是这样。
为了心甘情愿地到学校工作,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说服自己。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自己的喜好,放弃赖以生存的高薪,都是为了父母那不值钱的面子。
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以后的职业生涯已经在此刻就定好了。
但她依然在麻痹自己,骗自己以后还能过想要的生活。
也许是一下被人看穿了,伊伊感到慌张,心跳漏了一拍,不敢直视水希。
她在自欺欺人,自己怎么能不知道呢。
当时她给好朋友也说了这个决定,好朋友都劝她,事业这种人生大事应该自己拿主意了,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父母的话重于泰山,朋友的话轻于鸿毛。
后来,朋友们虽然对这件事有看法,但都欲言又止,不再过问。更没有人这样直接了当地撕下她的面具。
反正她已经做好了决定,戳穿她除了友谊破碎外,得不到任何结果了。
“是,,,是,这样的。”
她投降了,她承认了自己的虚伪。
“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或者,说安排,会更恰当一些吧。今年三月我便到了这所学校工作,一切都是他们愿意看到的样子。不过,到了这所学校我也没和他们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了教师宿舍。反正这也不用额外花钱,他们也就默许了。”
“我想的是住在教师宿舍,他们便对我的生活不那么了解,也便于我和薛柏继续偷偷地交往。我在等待时机,好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可一直没等到。”
“你觉得什么时机是好的呢?”
“啊?”
“我,我,我不知道。”
水希看着伊伊深埋下去的头,也不再为难她。
“继续说吧。”
“因为父母看得严,他们会过问我的行踪,所以我只能偶尔找个借口,在周末的时候去白昼市找他。而且这个时候,我的父母都在仓市,我就更不可能让他来主动来找我了。”
似乎还记得水希之前对她的提问,她强调了最后一句。
“结果不幸的事发生了,五月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伊伊终于绷不住了,掩面哭泣了起来。
这次她哭出了声。水希在旁边不停地给她递纸巾,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水。
从她一进门的时候水希就看出来她怀孕了,虽然肚子还并不明显,但作为精灵的她只需看一眼就感受到了。
你不是一个人,她那句话,指的就是这个。
“我连薛柏的事都不敢给父母说,怀孕这件事就更没有勇气了。对于薛柏那边,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对父母隐瞒了我们交往的事情。我就这样两边都瞒着。”
“这样累吗?”
“很累。可我没办法。”
“在怀孕后,我先这个消息告诉了薛柏。那天我直接去了他家,当面说的。他表现得很高兴,那种喜悦,我甚至从未见到过,他是真心盼望着这个孩子的到来。他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妈妈,然后两人一起带我去白昼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了。”
“可,检查的那天我看到了一个背影,好像认识,但又想不起来,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伊伊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小插曲说出来。
“你说一下详细情况吧。”
“那天是周日,医院里的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在等待检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走廊尽头好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因为只是一个背影,而且一晃而过,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看清衣服,所以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像谁。不过说实话,我很怕这件事被熟人知道,所以后面在医院的时候一直心惊胆战。检查一结束便给薛柏和他母亲说我要回学校了,校长临时通知有个会要开”
“薛柏立即提出开车送我,这也是他第一次提出这种请求,换做以前我会非常高兴,但是当时我拒绝了他。我怕万一碰上那个背影,更怕碰上我的父母,所以就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坐高铁回来了。”
“那个背影是怎么样的?”
“比较壮,但不算高,可能就一米七左右。”
“男的?”
“嗯。”
“还有其他特征吗?”
“没了。”
“认识的人里面有这种体型的吗?”
“没有。那天过后我就一直在回想,但是徒劳无获。”
“这样啊。”
“嗯,事后回想,我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吓自己。”
“也是在我查出怀孕后不久,一周左右吧,父母突然又开始提出相亲的事,来得毫无征兆。他们说,我到这个学校已经半个学期,差不多算稳定下来了,可以开始着手下一步人生大事了。我还没准备好把有男朋友的事告诉他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怀孕的事,我更加不知该从何开口了,这让我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
“我只能先应承着,想通过这样先稳住他们,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这可能不是个好法子。”
“我知道,但是那时的我很恐惧,甚至到了看到他们就不由得发抖的境地,我不得不这样做。从那之后的每一周,我都被安排了各种相亲对象,甚至还出现了一天相亲三次的情况。”
“他们从哪找这么多人?”
“不是他们,是亲戚给我安排的。”
“你们亲戚这方面的能力有点强啊。”
“哎,可是说实话,他们找的那些相亲对象都一言难尽。哪怕是没有薛柏,我也觉得他们,并不是很好。”
“说说看。”
“这些人当中,半数都是字都没认全就早早出来工作的,还有一部分是丑得没法看的。更离谱的是,我才二十四,相亲对象里居然有一个四十二岁的,都可以做我爸了。”
“虽然没有真心实意地相亲,可我还是很难过。我以前听说过,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样的相亲对象,就代表你在别人心里是什么形象。我在别人眼中,原来这么糟糕啊。”
“其实你很好,别这么想。”
“另外,这些相亲对象,你父母把关吗?”
“不,他们很信任这群亲戚。”
“那你给他们抱怨过相亲对象吗?”
“没有,毕竟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当时我一心想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我终于意识到,不能等自己的肚子大起来了才告诉他们,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于是在上个月,也就是在六月中下旬左右吧,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你当时相亲多久了?”
“嗯?”
伊伊对水希的提问感到疑惑,这和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我算一算啊,嗯,大概,有三周的样子吧。”
“好的,你继续说吧。”
“我选了一个周五晚上告诉他们,当时我们全家正在看一档搞笑的综艺节目,气氛还不错。我坐在沙发上,说我要跟他们说件事,然后就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告诉了他们我有男朋友。”
“他们震惊极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只想着趁现在还有勇气,赶紧把话说完。于是把怀孕的事一并告诉了他们。我尽量说着薛柏的好话。告诉他们那些亲戚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如何差,薛柏相对于他们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突然之间,他们开始变得极为愤怒,原来开始的沉默只是火山爆发的前兆。你应该能想象到,他们大动肝火,用尽世间一切肮脏的话骂我,我爸甚至打了我几巴掌。从上初中后我就没挨过打了。”
像是被那些巴掌,被那些污言秽语压得喘不过气,伊伊一脸的痛苦。被打的右脸,现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很快,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姨妈,大伯,二伯,哥哥姐姐,我能认识的所有亲戚,真的是所有,毫不夸张,他们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给他们传达的,又为什么给他们说这些,反正就这样,我成了家族的坏人。每天都能无数的接到电话,接起来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
“什么妓/女,贱人,**,几乎所有你能想象的话,我都被骂过了。”
平时不动肝火的水希,此刻胸腔中也忍不住熊熊燃烧着一团怒火。
别人说这些话都很过分了,何况是至亲。
“所有人都来质问我,我的父母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如此伤害他们?”
伊伊抬起了头,
“我也想问,我为什么伤害了他们,我只是想自己谈一场恋爱,找一个自己爱的人结婚啊!”
“为什么全世界都认为是我的错呢?”
“你怎么做的呢?”
水希对她的提问避而不谈,反倒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我还能怎么做,我忍受着所有的谩骂,所有的侮辱,不能还口,也不敢还口。他们好像所有人都有理,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我。”
“我以为我承受了一切就能换来原谅,能换来他们的一句同意,但是我错了,他们让我去堕胎!”
“我吓到了,我打电话给薛柏,我告诉了他我现在遭遇的痛苦,让他赶快来找我,来我家提亲,但是,”
又是一片许久的沉默,水希发现外面的蝉鸣声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很多。
“薛柏并没有来。”
“他只是让他的父母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妈妈,承诺如果结婚会给我们一套白昼市的房子当做婚房,其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人来我家接我,没有人来拯救我,只有那个电话,唯一的一通电话。”
伊伊的声音变小了,像在自言自语。
“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他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人,但他却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我没有告诉父母他的存在而生气,觉得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明明他是爱我的。哪怕生我的气,也不至于不来接我,更何况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我们应该一起面对这一切呀!”
“为什么只是让他的父母打个电话呢?也许太忙了吧。”
“如果他来了,你会和他走吗?”
对于水希突然提出来的问题,伊伊感到震惊,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
她冷静下来,一点一点地剖析自己的内心。
这花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
“不会。”
“哪怕他来了,我也不能对不起父母。”
“我得听他们的,他们才是我的亲人。”
果然是这样!
水希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没让伊伊发现。
“从那之后,我妈妈把他家的电话拉黑了,也抢过我的手机把薛柏拉黑了,我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他游戏的头像也没有亮起来过,就这么灰暗地躺在我的好友列表里。”
“我想到了死。只要我死了,所有人都不用痛苦了。厌恶的人以此赎罪,他们应该会感到舒坦,而我也能逃离这个家了。”
“但是我不能死,我的父母除了这套房子外什么也没有,我必须存下钱来留给他们,至少十万吧。虽然不多,但是他们起码能生活得好一些,这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们后来让我去打胎,我也听了。”
“反正薛柏不要我了,留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前几天我去找校长请假,他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堕胎。我也不想费尽心思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心已经死了。”
“听闻这话的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双眼睛,昏黄的,小小的,躲在一副厚厚的眼镜后面,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这双眼睛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打量着我,扫遍我的全身,我感觉恶心极了,我想吐。”
伊伊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好在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爽快地准了我的假。直到前几天,我教师宿舍的舍友问我是不是请假要堕胎了,我才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在学校传开了。”
“而且我的舍友告诉我,他们说的话更加难听!”
伊伊咬着牙,一副愤怒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吗?”
眼睛看着屋顶,那上面的水晶灯高高地挂着,一尘不染。
她的这句话像在问水希,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他们说我在外面到处勾搭男人,在白昼市有不正经职业,所以才周末经常往那跑,也才能有钱给我父母买房子。”
“后来我的肚子被搞大了,便急切地找着接盘侠,不断地相亲,再恶心的男人我都能接受。可是所有男人都不要我,他们嫌弃我,说我脏。”
伊伊轻蔑地笑了,那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的笑,这笑里充满了对人间的失望。
如果今天没来找水希,估计伊伊已经出事了。
“以前学校有个男老师追我,他长得又矮又丑,令人作呕。可最近碰到我,连他都是一副嫌弃的表情。”
“他教什么科目?”
“政治。”
水希点点头。
“我甚至觉得上课的时候,那些学生看我的眼光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这让我很难受。”
“没错,我被世界抛弃了。”
“父母不要我,亲人憎恶我,薛柏离开我,学校也快容不下我了,我能怎么办呢?”
伊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
水希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只在街边流浪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