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第一个周一,上海下起了久违的大雨。
付子铭一边吃着阿姨做的午饭,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用直勾勾来形容或许不太恰当,但他的目光没有过丝毫偏移。一个女孩打着伞从基地窗外走过,她的脸圆圆的,还留着空气刘海,有点像他初中时看过的韩剧的女主角。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冲出去搭讪,然后他们就这样相爱,结婚,生子,五十年后一起坐在雨天的窗前回顾今天的场景。但当他吃完最后一口饭,才发现那个女孩儿早已不见踪影。付子铭曾在无数这样像戴望舒的《雨巷》中的场景,幻想过无数个女孩和自己幸福的未来,但现在他甚至记不起其中任何一个的面容,她们的名字也不如高中班主任的来的那般熟悉,那个被大家背地里抹黑到极致的老女人。
付子铭打开微博回了几条粉丝私信,当然也有喷子希望他妈妈出门被车撞死。LPL夏季赛的第一周赛程已经公布,虽然俱乐部内部早就已经通知了赛程信息,但他还是随手转发了官方的赛程表,并附上一句“新赛季加油”,与他那为数不多的粉丝们分享。
“下午没事儿,要不要去市区里玩儿?”打野选手KillerQueen过来拍了拍付子铭的肩膀。
“我想想吧。我这个月还一天没播呢,想着这几天多播一会儿,后面开赛了就不用播那么多了。”
“明天再播吧,明天可以和你双排,正好练下新英雄。”说着,KillerQueen对着一楼餐厅旁的打量起自己的脸。
阿姨在收碗,看到了笑着打趣“小文又准备去约会啊?”
“是啊,可惜我们付大老板不买账啊。”
“跟你去还不行吗?等我洗个澡换个衣服。”付子铭往楼上走去,摸了摸下巴,胡子的长度已经过了扎手的程度,有些野蛮生长的感觉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窝在基地那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这对于一天假期都不想浪费的职业电竞选手来说可不常见。
下午的外滩人头攒动,游客们顺着路口的交警的手势通行,停止,简单的十字路口像迷宫一样复杂,乱中有序的情形仿佛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著名的城市,著名的景点,根本没有淡季可言啊。”付子铭看着对面的地铁出口,乘客从黑暗中鱼贯而出。puma店门口的大橱窗里,是穿着下赛季AC米兰队新球衣的伊布拉希莫维奇,颇有些地铁门神的感觉。
“应该是这个方向,冲。”文杰指了指左边,“这个百度地图看的我云里雾里。”
“提前预约了吗,别去了直接排队排到闭馆。”
“不可能的,没有可以引流的著名展览,艺术馆肯定是门可罗雀的。”文杰拿着手机走在前面。
“你也太低估游客们对艺术的热情了。”
穿过九江路路口,来到汉口路上的外滩艺术馆。工作人员已经累了一天,机械般的检查完两人的证件便让他们通过了安检。
“可惜之前赛季末的赛程太紧,错过了莫奈的作品展出。”馆内的严肃氛围让文杰不自觉的压低声调。
付子铭没有回应,两人分开欣赏各自喜欢的画作。付子铭眼里是五彩斑斓的黑,心里却是琢磨着哥哥刚才电话中的言语。
静安区的一个老旧小区,二栋三楼的套间里,一切都是整洁的样子,木地板上还有隐隐的反光,几个防尘罩堆放在门口还没来得及处理。
魏之绯扫视了一眼刚刚打扫过的房子,十分满意,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住这儿你弟弟妹妹没啥意见吧。”
“妹妹平时住校,有假期也是回父母那儿。弟弟也是几个月才来一次。你要是不住,这就是个空房子。”付子盛指着门口的防尘罩,“你看。”
“我以为这种属于大事需要开个家庭会议呢。”
“家庭会议是用来谈论和商量的。但长辈已经决定的事情,对他们仅仅只是通知罢了。长兄如父,而且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不是吗。”
魏之绯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借住这儿一段时间,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和平离婚,你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净身出户啊。果然对金融业人士最大的打击不是金融危机而是离婚吗?”
“她现在没有工作,但她也不是个会轻易改变生活节奏降低生活质量的人。至少让她这段时间过得安心些。再说我也不是真的‘净身’,我还有一些基金,还有小白。”
“你养了宠物?”付子盛左看右看,确定魏之绯带来的几个大箱子里没有猫狗。
“小白是我的车,你刚刚还坐过。”
“新款的supra,就算没有改过也不便宜了,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难怪别人要和你离婚了。”
“婚姻中的困难远比你想象的要多,爱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处理好婚姻的能力是需要锻炼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魏之绯已经同意在八月份付子盛的婚礼上担任伴郎。
魏之绯在厨房搜索了一番,对几乎全新的厨具感到满意,烤箱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房子是北欧风格的装修,与老社区格格不入,魏之绯对老房子越来越少感到遗憾,但真要说自己住的地方,他也还是喜欢现代化的更多。餐厅和客厅之间有一个大的木制置物架,把两个空间隔开,又留下了一定的视野。
魏之绯拍了拍置物架中间的格子,“这个是什么,好像有点年头了。”
“醒木,也叫惊堂木,”付子盛回答,“说书用的,从我出生开始就在这房子里了,好像是爷爷的。”
“老爷子贵庚啊,和你父母住吗?”
“两年前去世了,正好八十岁。”
“不好意思啊。节哀顺变。”这是魏之绯没想到的。
“没什么的。他也没有怎么带过我,我不是那种对爷爷奶奶有特殊感情的孩子。他湖北口音很重,年纪越大说话越是让人听不懂了。”付子盛拿起惊堂木在手上轻轻打了一下,”爷爷以前确实很喜欢听人说书,一群人坐在下面吃着花生喝着小酒,台上屏风后面木头一拍,一出好戏就开始了。”
“湖北口音?我以为你是纯纯的上海人。”对于学生时代的魏之绯来说,上海人的身份可是有一定含金量的。
“现在年轻人中很少有一脉相承的上海人了。我这样的在欧洲应该属于……二代移民?”
“龙哥听说你回国了,问我们要不要到时候一起找个地方看欧洲杯。”
“可以啊,我好久没见他们了。我可是支持英格兰的。”付子盛大学毕业就去了英国,对于这些大学的球友,其实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
天完全黑了,付子铭和文杰来到田子坊,一路小吃吃个遍,最后左拐右拐走到被铁门拦住去路的死胡同,在巷弄最深处的小清吧里坐下。
文杰要了一杯龙舌兰日出,付子铭看着酒单犯了难。
“我不怎么喝酒,有什么好看酒精浓度又低的鸡尾酒推荐?”
文杰拿过酒单看了看,“玛格丽特或者……夏威夷?”
付子铭最后点了一杯粉红玛格丽特。
电视挂在一楼的墙上,在桌球台上面,现在一楼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老板为他们调好酒就上了二楼。
付子铭看了一眼电视里的足球集锦节目,说:“欧洲杯要开始了。”
“我不知道你还看足球。”
“不怎么看,我哥哥很喜欢,以前会和他一起看。”付子铭和这一代大多数男生一样,是打篮球和电子游戏长大的,并且还把其中之一作为了职业。“我哥哥是阿森纳球迷,这两年应该很失望吧。”
“阿森纳?他们也像我们成绩一样差吗?”文杰听说过阿森纳,但也仅仅是听说过这支球队而已。
“阿森纳至少曾经辉煌过,也一直让人有所期待。DG从来就是那么烂的。”和去年年末才加入DG的文杰不同,付子铭已经以520yd.com的名字在LPL奋战了两年,但只打过一次季后赛,还是首轮游。DG俱乐部本来就是有钱人玩票性质创办的俱乐部,一两个赛季没有成绩,就没有什么引援投入了,得益于联盟化的政策没有降级,但也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队伍。也正是因为这样,付子铭这样起点并不高,甚至有些“大龄”的选手才能在LPL有一席之地。
“你对我们这支夏季赛选手总薪资最低的队伍有什么期待吗?”付子铭开玩笑地说。
“版本对我们还挺有利的,我们现在又是全华班,做好BP,及时沟通,不说什么强队,对RG之类的中下游队伍我们还是有很大赢面的。”文杰来自豪门FD的青训系统,很早就被提上一队,打法激进,是备受瞩目的新人,但去年的野核版本让他只能枯坐板凳,最后被队伍放弃。
“全华班?我们新来的小AD训练赛那个表现你也是看到了。不会玩月男,不会玩金克斯,BP多难受啊。之前那个韩国人至少能稳住,后期能C。”rider是LDL都没打过几场的年轻人,刚刚17岁。之前两个试训的AD选手教练都不满意,年轻人虽然有问题,但可以慢慢培养。而且时间也不够了,只能匆匆将现在的阵容名单提交给联盟。
“改变就是好事。反正我们春季赛都垫底了,也不会更烂了。下路式微正好让你能在上路能更多拿C的英雄。”文杰对于新赛季还是信心满满的。
玛格丽特刚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就像饮料一样,但过了一会就让人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付子铭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喝酒。
“你这照片怎么拍的,弯腰驼背,一点儿精气神儿都没有。”文杰在微博看到了DG战队新赛季宣传照,评论区都说rose像个美团外卖小哥。“你这样子配上毫无设计感的黄色队服,真挺像送外卖的。”
“定妆照罢了,场上表现才更值得关注。”付子铭已经习惯了每个赛季拍照时敷衍了事。
“我们也算是半个艺人了,职业选手可不是窝在电脑前的宅男。都说相由心生,艺人露脸就是露心。”
“可也有艺人不露脸啊。”
“什么?皮套人吗?”文杰想到网上那些虚拟主播,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什么跟什么啊?”文杰不解,“算了,你读书多,不跟你讲道理。”
付子铭笑笑,其实他值得文杰说的有道理,但自己就是想嘴硬。小时候亲戚邻居都说哥哥是听话的乖孩子,妹妹是漂亮又文静的小公主,只有自己总是和大人顶嘴。但爷爷说男子汉是要有一定骨气的,不是说顶嘴就是有骨气,而是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要有自己的立场,要坚持。
店里的黑胶唱机播放完了整张唱片,电视机没有开声音,一时间万物静默如谜。
付子铭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情不自禁的拿起桌上的纸盒向下一拍。轻轻的动作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引起“巨响”,如同乌云在天上闷了一刻钟后的一声惊雷,又像是清晨寂静的床前忽然响起的闹钟。
对于付子铭和他的队友们来说,夏天,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