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湄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秋日里的黄昏那样短暂，夕阳一下子坠入了山间，天地间顿时一片黑暗，而她的天地，也仿佛在同一瞬间轰然倒塌。
劭南哥哥要结婚了！要结婚了！她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可只要一天不来，她心里就仿佛存着一丝希望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她喜欢她的劭南哥哥，也喜欢她的沈老师，可他们要结婚了，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竟是这样的难过！
她在街上恍然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看着沿街的商店沙啦啦地关上了铁门，有穿着蓝布褂的夫人从她身旁走过，手里拎着的竹编鱼眼篮，装满了晚市上买来的菜，她呆滞地看着前方，只觉得身后凉飕飕的，然而并没有风，那凉意是从她心底里散出来的。她继续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中湄”“中湄”的，一声又一声。
她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一辆汽车率性而来，在她身旁停下，探出了陆青浦的脑袋。
“中湄！”他下了车，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方道，“你说咱俩怎么这么有缘，随便溜个弯都能撞见你。”
中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他，呆呆地叫了句：“青浦……”
陆青浦一愣，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中湄，你果真不生我气了，我就说吗，咱们中湄最是爽落，不会记恨我的，再说了一个发卡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中湄仍不说话，陆青浦便叫叫嚷嚷地道：“走走走，我新得了把好枪，去我家打靶子。你若赢了我，我就把枪送给你。”
中湄并没有说话，只觉得周身麻木得如同一具傀儡，被陆青浦牵进了汽车，等她再回过神来，自己已在陆家的花园里。
那花园的草坪拉着电灯，照得四周一片雪亮，远处遥遥立着几个靶子。
陆青浦在淮川时，一得空便被拉去和军士们一道起早贪黑地训练，枪法大有长进。他举枪一连射中了好几个靶心，得意地对中湄道：“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陆青浦收了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全然没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样子，便挑着眉道笑道：“怎么，还没开始比你就怕了？”说着，将枪丢塞到了她手上，道，“轮到你了，好好打便是，输了也不丢人，谁让你碰到了我这个神枪手呢。”
中湄低头看看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举起手，朝着前方连射了几下，却连靶子都没打到。
陆青浦见她枪枪脱靶，当场就笑了出来，拍着腿道：“你可逗死我了中湄，你今天是没吃饭饿得手软了？”
那枪后坐力不小，中湄被冲得往后退了几步，站定后只愣愣地站在那里，依旧不说话。
陆青浦以前样样输给中湄，今天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道：“你今天输得这样惨，看你以后还敢我面前神气！”
只听“咚”地一声，中湄手中的枪滑落在地上，她忽然垂下头，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陆青浦见这情形，方才觉得不对劲儿，诧异道：“中湄？”
她一抬头，那一张粉白的小脸，竟是一点颜色都没有，忽然，那豆大的眼泪就从那眼眶子里滚滚地流下了。
陆青浦从没见过这样的中湄，有些慌了神，急忙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哭啊……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你才是神枪手，我向你认输行吗……”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可中湄的眼泪却越流越多，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颤声道：“青浦……原来我是爱他，我现在才知道我爱他，可他却要结婚了，怎么办青浦，我该怎么办？他都要结婚了，我怎么还能爱他，青浦，我是不是个坏人？”
夜里，整座陆府静悄悄的，中湄躺在一张西式的大铜床上，只有床头开着盏小壁灯，罩着金色的流苏灯罩，衬得那光线十分柔和。
青沐坐在床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家里那边我打了电话过去，说你睡在你那个同学淑娴家里了，你就安心在这儿睡吧。”
中湄在被褥里点点头，因之前哭得太狠，一双眼睛已肿如蜜桃，几乎要睁不开。青沐叹了口气，将那壁灯一关，轻轻合了门出去。
中湄闭上眼，脑中只浮现自己第一次见到楚劭南的情景。
他哥哥说要带一个同学回家，那日黄昏便与他推了门，并排走了进来。那个陌生的少年穿着白色趟绒立领校服，戴着同质地的沿儿帽，压着黑发下一双清亮的眼睛，朝她和蔼一笑，道：“你是小中湄吧？”
似一列火车心中隆隆开过，彼时的中湄脑中并没有什么墨水，却硬是冒出了“温润如玉”四个字。
而后，他住在了她家里。
她十二岁之前一直养在她舅父身边，见惯了粗鲁的兵士，从未见过这般俊秀儒雅的少年。他虽是个书生，可在哥哥口中又是个英雄，能单枪匹马地闯到督军府，为难民们据理力争；他那样有才华，却对不喜读书的她那样有耐心，她哥哥常嫌她笨，他却极有耐心，愿意一字一句地教她念书，给她补习；他疼爱她，待她如自己的亲妹妹般宠着、纵着，那么多的岁月里，她最纯真的年华里，她实实在在拥有了他的疼爱。她最喜欢看他的笑容，那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笑容，而今却再也不属于她了……
中湄止不住地想着，回忆着，伤心至极，眼泪又流了出来，那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她在黑暗里擦了擦，却怎么也止不住。
青沐一路走了出去，见青浦靠在墙上，手里拽着根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一扇房门。
那一扇青杉木门被马鞭抽出一条条印子来，青沐戳了戳他的脑袋，斥道：“跑到我院里来糟蹋东西，回你自己那里去。”
陆青浦这才止了手里的动作，只朝那走廊的尽头望了一望，问：“她……还好吗？”
青沐道：“已经睡下了，你就放心吧。”
陆青浦“哦”了一声，萎靡地转过身，向楼梯口走去。走廊铺着几寸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如同踩了棉花，他只觉得心里也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堵又闷。
他经过草坪时，忽然掏出手枪，对着那靶子“砰砰”打了起来，发泄似的，一直打到子弹用尽。
他驻足了一会儿，将枪往地上一丢，自己也噗通一声，四仰八叉地往草地上一躺。他望着那暗沉沉的夜空，心中涌起一阵阵愁绪来。
真奇怪，明明是中湄失恋了，自己却好似比中湄还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