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除了沈乾鹤，一桌全是女眷。沈乾鹤左右，坐着他的二姨太三姨太，再往下，是沈涵初的弟媳。她的两个弟弟，全不在家。
一张紫檀木的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羹汤，因为沈乾鹤大病初愈，大夫嘱咐过饮食要清淡，因而倒是素菜居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个她，沈涵初觉得气氛格外沉闷，一桌子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二姨太会对沈乾鹤嘘寒问暖，给他夹菜盛汤，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三姨太也不甘示弱，亲自拨了蟹黄，沾了酱汁递到他面前，说这蟹黄，最补身子。
饭后，一个丫鬟领着她到了她以前住的屋子，何妈正在里面铺床。沈涵初自从回到这里，一直有一种客居他邸的感觉，直到看到了何妈，一颗心才安宁了下来。
“何妈！”她叫了一声，声音不响，却很激动。
何妈一回头，很是惊喜，放下手中的锦被，跑过去拉住了沈涵初的手：“我的小姐啊，你可回来了！”她说着用手捋着她的刘海，眼睛将她看了又看，“让何妈看看，哎呦，变漂亮了！”何妈的手糙糙的，摸在她脸上有些扎人，可她却觉得很舒服。
家里早就装了电灯，可沈涵初还是让何妈在床头点了一支红烛，因为她小时候，何妈总是点了蜡烛在她床边哄她睡觉。那橘黄色的火苗渐渐暗了，何妈用剪子一剪灯芯，小火苗又蹿得老高，何妈笑着道：“我的小祖宗哦，你怎么还没睡着。”她捂着被子嘻嘻地笑，要何妈给她唱歌。
这日夜里，何妈坐在一条马扎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她说着这些年来府里的事情。
“小姐那天逃走后，老爷气极，还说你真敢走他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四处遣人找你回来。这么些年过去了，气也早就消了。小姐打电话回来的那天，他虽骂骂咧咧，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老爷给二少爷娶的少奶奶，二少爷不喜欢。他在外面自己置了小公馆，长年不回家。真可怜了二少奶奶，像守活寡一样。”
“老爷本来给三少爷买了份官职，可三少爷自己不争气，上任没多久就打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不，不仅丢了差事，还赔了好些钱，可把老爷气得呦……”
三个儿女，竟没有一个是顺他心意的。沈涵初这次回来后，见他父亲总觉得苍老了许多，现在听了何妈的话后，倒有点同情起他父亲来了。
次日，沈涵初起得有些晚了，何妈给她热着莲子粥，一叠嫩香藕片，一叠鸡丝芹菜。她吃过早饭后，去跨院见她母亲，想与她说自己的婚事，经过上房时，见一个老妈子领着另一个中年妇人往上房走，那妇人穿的还是清末的宽袍子旗服，大把年纪了，还戴红花，抹胭脂，看得沈涵初有些触目惊心 ——她认得她，这条街上有名的媒婆。
到了跨院，她母亲跪在一张莲枝四合云金缎软垫上念《华严经》。她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见了她母亲便说：“母亲，我刚刚见到宋媒婆了。”
沈太太手里拨着一粒粒菩提佛珠，头也不回地说：“是来给你做媒的吧。”
沈涵初心下一惊，道：“什么！”
沈太太翻了一页经书，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原本几年前就要给你定亲的，因为你那时出了洋才耽搁了下来。”
“对方是谁？”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
沈涵初觉得人有些发晕，扶着一张官帽椅坐了下来，椅子上的浮雕夔龙纹咯着她的手，她发颤地拿起手边的一盏茶喝了一大口，茶早就凉了，冰冷冰冷，直冷到她心里去。她很气愤，她母亲的心真是铁做的吗，自己的骨血，她怎么能这样对她！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将那青花瓷杯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哭喊道：“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是你女儿，是你女儿呀！”说完就往外跑，她只感觉到呼啸的风，刀子似地挂着自己的脸。她一口气跑到上房，“砰”地一声退了门进去，用劲极大，好一会儿那木门还兀自震动着。
沈乾鹤和二姨太正在那里和媒婆说话，听见这么大的动静，目瞪口呆地朝门外看。见沈涵初站在那里，一脸悲愤。二姨太整了整缎裙，又抽出一块罗绢擦了擦嘴，轻声啐了句：“真是没教养。” 沈乾鹤皱了皱眉头咳嗽了一声，似乎在示意她当着外人的面说这话很不得体。二姨太也就没吭声了。那媒婆见场面有些尴尬，就起身走近沈涵初，眼睛眉毛笑得挤成了一团儿，抓过沈涵初的手道：“哟，这就是大小姐，长得可真标致！”
沈涵初冷冷地抽回她的手，朝她父亲问道：“你是要给谁说亲？”
不等沈乾鹤说话，那媒婆便眉开眼笑地说“是本地富商吕家的少爷，和大小姐呀，门当户对，八字也很相合。”
沈乾鹤也反剪着手，站了起来，缓缓道：“这门亲事，几年前就说好的，可你擅自出洋硬是耽搁了这么些年。如今你回来了，自然是要履行婚约。等过了年，你正好可以把宁阳的事辞了，回来成亲。嫁了人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再想着那些乌七八杂的事情！”
“婚约？乌七八糟的事情？”沈涵初惊愕道，“我上进求学，教书育人，明明受人尊敬，在你眼里就是乌七八糟的事情？”她冷冷一笑，继续道：“你们找个不相干的人拿了庚帖一合，就算是婚约了？什么吕家少爷，我连见都没见过，你就要我嫁给他，真是可笑。父亲，我告诉你，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要告诉你一声，我在宁阳，已经有爱人了，而且我们马上要结婚了。”
沈乾鹤听得一脸愕然，随即勃然大怒：“逆女啊！逆女！你竟然在外面和男人私定终身！居然做出如此有伤风化的事！不知廉耻！”
也许是她父亲的话说得太难听，也许积年累月的愤怒，沈涵初又气又急，喊道：“现在都是民国了，你那一套封建古板的东西，留着对你的姨太太去说吧！我回来，只是知会你一声，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婚我是结定了！你无权干涉！”
沈乾鹤气得狠狠一拍桌子，叫道：“反了反了，你这不孝的东西，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你……你……”话未完，狠命地咳嗽起来。
二姨太赶紧上前去抚沈乾鹤的背，一边絮絮叨叨地道：“你怎么能这么气你父亲，他的病可刚好。唉，老爷子我当初就劝你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去学堂，现在好了，不仅去了省城里的学堂，还去了洋鬼子的地方，学了洋人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连三纲五常都不知道了，哪里还受得住管束……”
沈涵初气得直打颤：“我就不该回来，我走就是，我现在就走。”
沈乾鹤厉声道：“你敢！”她像没听到似地，径自往外走。沈乾鹤推开二姨太追到门前，那老式的门槛很高，他一时咳得有些喘不过起来，连步子也迈不开，扶着门对两个听差叫道：“快把她给我拦住！”
两个听差从另一重院落噔噔跑了进来，去拦沈涵初。沈涵初登时恼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狠命一推，竟将他推倒在地。
沈乾鹤惊得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发慌地叫道：“来人呐，来人呐。”几个家丁又跑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叫着“老爷”。
“快，把她绑起来，锁到后厢房里。”他吼着。众人推推攘攘地去拦她，沈涵初纵有三头六臂，也抵不过这么多人。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扭到了后院。
沈乾鹤在外面对着几个家丁喊道：“给我看好了，这次再让小姐跑掉，我打断你们的腿！”家丁们纷纷应声。
这一阵响动，将几个女眷都引了出来，在厅里左看右看，窃窃私语。二姨太还不忘上前挑拨几句，摇着头道：“你瞧瞧，连架都会打了，这哪像个小姐呀，简直是三堂会里跑出的流氓痞子，也不知道大太太是怎么教的。”
沈乾鹤往回一瞪，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养的那个东西也不是省油的灯。”
二姨太一愣，见三姨太和自己的儿媳都在场，有些下不了台面，皱着眉嘟囔道：“润初他近来又没做什么错事，老爷何苦这么说。”
“没做错事？哼，整天厮混在外面见不着人影，一回来就是拿钱，成亲都三四年了，人家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儿孙满堂了，我却连个孙子的影都没见到！”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二少奶奶听了这话，仿佛是公公特意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低了头，咬着嘴唇，不断地绞着衣袖。
三姨太听完，倒是幸灾乐祸地一笑。那笑意不深，只是浮现了一下，可还是被沈乾鹤看到了，他今日是气坏了，四处找着事情发泄，又指着她的鼻子骂着：“你笑什么！家里这一团乱你还笑得出来！泽初能好到哪里去……不成器的东西，都是不成器的东西，我早晚要被你们气死！”
